那天米兰同我讲青春的颜色是土色中带点青，青春的味道是牛味。

　　米兰幼时总缠着奶奶问：“奶，为啥子我喊做米兰？”

　　奶奶总是一边拿着芒花扫帚一边喊：“诶哟，你过边，天天米兰米兰的。”

　　“到底为啥子，你告诉我嘛，我们老师可讲了一个人的名可重要勒！”

　　“天天为啥子为啥子的，你老娘给你取的我咋个晓得？米放久了会烂呗，不就喊做米兰。”

　　扬起的灰同米兰一般跳来跳去的。小孩总是如此，似乎每天都有无限的精力。不知从哪一天起，似乎这种精力永久的同我们远去。

　　米兰和牛在泥巴土地里，老牛尾巴一甩一甩的，米兰的头也摇来晃去。

　　“牛啊牛，你又为啥子天天吃草咧？”

　　“老牛老牛，你为啥子莫得名字？”

　　“老牛啊，我要喊你小芳。”

　　“不得！小芳是我同学。”

　　“唉，喊你啥子咧？”老牛伏下背喝水，挽起袖子的米兰捧一捧水呼在自己脸上，“我想着了！我喊做米兰你喊做草兰咋个样，我吃米，你吃草。”

　　黑黄的肤色中塞入一双大眼睛，米兰就在无数个伴随着鸡鸣牛叫的日子里长大。那时米兰的世界还不比村落大，米兰的眼睛总是充满绿油油的草和点缀满夜空的星星。

　　直到十六那年，在外打工的娘被机器绞死了，米兰才意识到再也没有机会问她娘自己为啥子叫米兰了。

　　米兰就这样抱着膝盖坐在我旁边云淡风轻的讲着，好像只是讲述着别人的故事，一切都是轻轻的，不留神就会飘向那个小到只有九户人家的村落。

　　娘死了，爹也不回来了，学也没钱上了。

　　米兰拿着扫帚又扬起一层灰，奶奶躺在床上半月有余，花白的头发靠在满是黑点的墙壁，喂一碗粥，再去把老牛放了，哦不对，老牛早已卖去给奶奶治病。

　　米兰拿上小板凳端着碗坐在家门口一口一口吃着，其实她早懂米兰是意大利的城市了。

　　那天下乡支教的老师在课上夸她名字好听，说那可是一个世界历史文化名城，米兰才不懂啥是意大利，她只知道群青村旁边是玉兰村。

　　某天米兰又坐在门口看着天，老人都讲人死了会变成星星，可惜那天一颗星星都没有，黑乎乎的天要把世界一点点吞噬，除了家门口奶奶挂的小灯发出光亮外，啥都看不见了。

　　隔天一早，米兰把菜都淋上一遍，上山砍了一筐柴火，然后又上山砍了一筐柴火，然后又上山从山上抱下两捆柴，接着煮起稀饭喂奶奶，奶奶总是睁着眼睛坐在床上，粥到嘴边张开嘴，再蠕动蠕动嘴就闭上。

　　“奶，我想去外边做工，等我回来给你治病。”

　　奶奶还是睁着眼睛，一言不发盯着前方。

　　“奶，我赚了钱把你接城里去，带你吃好的穿好的，你等我，好不？”

　　奶奶眨了眨眼睛，没人懂是什么意思，连米兰都分不清是奶奶同意了还是奶奶想眨眼而已。

　　接着就是眼泪滴在奶奶的手上，米兰背着上学的书包望着奶奶“奶，给你砍好了柴火，还有一大锅稀饭，我还去铺子买了包子，现在放你床边好不？”

　　“我过两天给你寄信，你记得去村头给我打电话，我走啦，奶。”

　　“我真走啦，奶。”

　　奶奶甚至没转头看米兰一眼，等米兰走后，温温热热的液体又顺着沟壑般的皱纹落下。

　　米兰坐上大巴去往她心中的米兰。第一次出远门，书包里除了装着仅有的几套衣服，还装着对未知的恐惧。

　　车窗外矮矮的楼房变得越来越高，玻璃映出米兰的趴在脸上的鼻子。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的米兰看着这些在想什么，或许是奶奶吧，又或者是何去何从。

　　到时已经是晚上，绚烂的彩光铺在米兰的头顶、鼻子、嘴巴。她没法形容这样的场景，她和我说那时看着一栋栋高大的楼她觉得像一头头巨大的牛，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顶得动弹不了。

　　说到这个时候，她看向我嘴角轻带起一抹笑：“我都有点想念我的粥兰了。”

　　米兰找了份包吃包住的流水线工作，中介带她去住的宿舍的时候，他们上了电梯，那是米兰第一次坐电梯，电梯开始上升时，米兰发出“哦！”的短呼声，她看见电梯里诧异的眼神仿佛要穿透她一般，不由自主捂上嘴巴。

　　在十人间宿舍安顿下来，米兰坐在下铺望着黄头发的绿头发的舍友，想着或许真正的米兰也是如此吧，各色各异的人交织在一起将米兰的生活开启。

　　小翠是米兰的舍友，据她口述她只是来这边体验生活，实际上一个月家里给好几千零花钱，米兰听到的时候沉默了许久，从此她便成为了米兰第一个羡慕的人。

　　小翠带着米兰，教她如何在厂里偷摸着休息，如何工作才会不那么疲惫，她们或许成为了朋友，又或者是工友。

　　后来的一天，小翠接了个电话，从厂里边哭边跑出去，大家都说小翠的娘被她爹打进医院了，米兰不信，米兰眼中的小翠是一个随心所欲的公主，会拉着她的手陪她一起偷懒，会和她讲起她父母是如此宠溺她。

　　小翠没回来厂里，他们都说小翠也被打得走不了，米兰还是不信。

　　一个月后的某个晚上小翠来了宿舍，米兰看见她的脸上布着淤青，眼角还有块结痂了的疤，小翠自顾自的收拾起自己的东西，似乎就要回去当舒服的公主。米兰下床站在小翠面前，什么也没说，小翠也同样一言不发继续着手里的动作，然后她就走了，没和米兰说声再见，自此米兰同时失去了心里那个羡慕的女孩和唯一的朋友。

　　这座城并不如乡间田野那般空旷，高楼也总将繁星遮挡，狭小逼仄的宿舍窗口总是看不见那种阳光铺下的整片绿，只看见被建筑物切割成碎片的光线和一小片灰蒙蒙的天空。

　　此后的日子日复一日，没人同米兰讲话，就这样一个人吃饭，上工，睡觉。在硕大的城市，米兰成为了城市里的一个小零件，循环不断的运转着，直至大厦崩塌，工厂倒闭。

　　休息的日子，米兰起了大早出门，把钱寄给奶奶，再同奶奶通了个电话，她们之间的话好像越来越少了，米兰似乎在奋力逃离了那个满口乡音的小丫头。

　　“妞，回来吧，奶不用你赚钱。”

　　“奶，我在这边挺好，你再等等，我赚够我们一年的生活费我就回去陪你，到时带你来大医院治病。”

　　“那你下次休息回吗？”

　　“嗯”

　　米兰玩弄着青草慢悠悠的讲：“那时候我总骗奶奶，但直到后来很久我才发觉是奶奶总骗我。”

　　“大人的谎言总是很容易，但站在大人肩上的我总是如此愚钝，自以为聪明及世故的我们在谎言编织的美梦里坦然，有人觉得坦然即成长，直至成为那个爱讲谎话的大人才领悟成长无非是不痛不痒的光速般的巨变，在不知觉的普通中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