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伍回

　　◇

　　过不了片刻的时间，从茂密的树林里面出现摇晃的火光。

　　在毫无怜悯的月光照耀下，最先看到的是面具反射的死白轮廓，最让人恐惧的预想成真，君临这座森林的母亲大人率领着众多的黑衣能面众从森林深处渐渐浮现出来。

　　“───”

　　佩戴着不同类型的能面，训练有素的黑衣众们迅速地在我们和母亲大人中间分作两列排开待命。

　　从身形上来判断，这些黑衣能面全都是清一色的女性，在一片诡谲的死寂气氛中，被传递点起的火炬将我们所在的岸边逐渐点亮。

　　深夜里的湖畔，在转眼间便化作即将处刑的刑场。

　　我和哲太分别处在距离遥远的左右两端，像罪人一样等待着迟早会到来的审判。

　　被湖风吹拂的树叶婆娑作响。

　　空气中燃烧不完全的煤油气味附着在鼻腔的内侧。

　　如果有所谓的黄泉路的话，那肯定就是笼罩在这种充满不幸的氛围之下吧。

　　“……”

　　不同于我漫无目的环顾周遭的紧绷状态，半边脸都被压在地上的哲太那边，打从母亲大人出现在这里开始，他就开始观察他们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像是在计算些什么似地，他开始尽可能地将目光所及之处转换成易于他统计的数字。

　　凭着他振振有词的嘴唇这点，从小一起长大的我多少还是能看出些端倪。

　　“────”

　　这对立场截然相反的母子隔着众人对峙着。

　　看不出到底是先获得了什么样的结论，由作为支配者的母亲大人开始，不发一语地径直向着我们走了过来。

　　原本以为会按照惯例率先发落我的罪责，但她则是选择彻底无视了我的存在，在她和哲太之间几乎找不到我可以介入的余地。

　　“原来如此，从现场的人数来判断，龙神家不明的资金流向就是使用在这些人身上对吗，母亲？”

　　几乎是和母亲大人停下脚步同一时刻，行动受限的哲太将他的脸仰起，向着自己的亲生母亲提出简直让人反应不过来的问题。

　　而且，虽然两个人在行为举止各个方面都天差地远，我却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他们两个人的侧脸竟然如此相似。

　　“因为没有办法明目张胆招募组建军队，母亲妳就决定采取利用不容易被人防备的女性，作为密探或是执行暗杀的任务对吧，这样一来龙神家不明的资金流向也相当明确了。”

　　母亲大人那不为所动、摸不清真实想法的表情，让她的端正的五官看起来就如同雕刻的神像般，无法从中感觉到作为女性所展现的美貌。

　　“……即便早就料到你迟早会危害到龙神家。”

　　另一方面，在听完哲太自顾自地提到自己的发现以后，母亲大人淡然地这么说着。

　　“但放任你酿成如今事态，最终还是要归咎到我个人对于延续龙神家的血脉太过于执着。”

　　那是仿佛望着闯祸的家畜般冷漠，有如估价般的眼神。

　　“打从你出生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因为你和我是一样的，自私自利，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如果是你的话，迟早会触犯禁忌前往那座岛屿，最终为龙神家带来祸害。”

　　“是吗──其实我也有同感，果然母亲和我想得一样啊。那接下来就好谈了，母亲肯定也认为禁忌只是方便约束普通百姓而虚构的条例，一切都得等待理解真相后再做判断，对吧？”

　　“……咦？”

　　哲太反过来对母亲提出的质问，反倒是让我这边不自觉地发出声音。

　　他所描绘的那个形象，与我所认知的母亲大人相距太过遥远，老实说在此之前我从未把他们两人的性格联想到一块。

　　“我从小春那里听说朱湖和龙神家之间的关系，就算她真的是龙神家的祖先好了，其实朱湖本身和危害龙神家之间并无绝对的关联，我相信是母亲的话，多半能推导出这个答案吧。”

　　“───”

　　那是连我都能认同的想法。

　　事实上，对于触犯登岛禁忌的后续，母亲大人所做出的处置也确实并不如我原先预期般严重。

　　“你说的不错。”

　　母亲大人稍稍眯起了眼睛，毫不掩饰地同意了哲太的论点。

　　“但是，她存在于那座岛屿上，这个事实对龙神家而言是必要的，没有人能保证在介入她与结界之间的联系后，龙见湖还能维持原有的机能。”

　　明明没有向哲太解释的必要，母亲大人很显然是对着在一旁听着的我实行教育。

　　“妳听着，小春，作为未来的家主妳必须清楚理解──龙见湖对龙神家繁盛而言是必要的存在，为此才需要那名少女继续留在岛上。”

　　尽管只是侧眼看向我这里，那居高临下的气势仍然让我难以违抗。

　　“作为龙神犯怒绝佳的象征，我们作为知晓一切缘由的家系，朝廷那边理所当然也会有所顾忌。即便是无可避免面临需要抵御的作战，这座湖泊也能作为绝佳的天险确保后勤的资源稳定。”

　　母亲大人所道出的真正意图，完全是建立在政治及军事上的考量。

　　在龙神家快速扩张的如今，无论是哪一边都是难以取代的重要优势。

　　或许是因为受到母亲大人的教育已久，简短的几句话就能让我明白这座对村里来说充满不详的湖泊在战略上的重要性。

　　“那么，我可以理解为母亲大人是将朱湖作为维持龙见湖现状的道具，对吗？”

　　哲太用冷静的态度说出残酷的事实。

　　或许他对于母亲大人的行为难以接受，然而现阶段的我们却根本无计可施。

　　“正是如此，就如同你为了将小春携出而选择将家仆们杀害，我所做的事情与你别无二致，终归仅是立场相左罢了。”

　　那是无法辩驳的罪行。

　　就算我再怎么样试图去忽视，却始终无法忽视哲太所犯下的过错。

　　“过去是我给予你过高的评价了，作为继承我血脉的子嗣，你在各方面的表现都无能到令人感到可耻。”

　　留下这样的一句话。

　　我发觉母亲大人已经决定将哲太搁置在一旁，转身朝向我走了过来。

　　“那么──是时候该由妳来做出选择了，小春。”

　　“咦、我？选……择？”

　　突如其来抛出的问句，让没有半点准备的我一时语塞。

　　“不错，是要为再也无法前往的岛屿而双双殉情死在这里，还是发誓此后一心作为龙神家的家主而活。”

　　似乎是看我对此露出困惑的表情。

　　其中一名跟随在身后的泥眼能面在确认母亲大人的点头示意过后，从旁人手中接过火把──

　　“住手──”

　　像是触动了某根敏感的神经似地，哲太的情绪顿时变得激动了起来。

　　短暂的瞬间。

　　在我还摸不着头绪之前。

　　像是被放慢速度的画面，泥眼能面将火把奋力扔进哲太身后停留在湖面上的木舟。

　　“唯独那个──不行……”

　　已经变得毫无意义的叫喊。

　　首先冒出的是燃烧不完全的乌烟。

　　接着，从船体的内侧开始升起窜动的火舌，过不到片刻就像是点燃的篝火般熊熊燃烧。

　　“只有让介虫吸食岛上独有的六角枫树的汁液后，将其碾碎后得到的体液所提炼出的颜料，才具备对抗湖水腐蚀的特性──”

　　映照在火光之中的母亲大人冷冷地展开说明。

　　以我对她的了解，如果不是有十足把握的自信，是绝对不会──

　　“连同妳乘坐回来的那艘早已销毁，如此一来，这世上便不再存在通往那座岛屿的方法。”

　　直到这时，我才开始领会到哲太拼命试图阻止的真相。

　　“那……那么、朱、朱湖她会……”

　　逐渐理解到那其中所代表的意义，嘴唇变得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会作为守护龙神家的象征而存在，在其寿命结束前的数百年间继续维持龙见湖的稳定。”

　　那象征着永别的话语顿时将思考刷成一片白色。

　　全身失去力气而瘫软在地。

　　尽管下意识地望向哲太的方向试着寻求协助，却发现他也同样罕见地显露出了绝望的神色。

　　“那么──选吧，希望妳不要做出让我过去的教导蒙羞的选择。”

　　没办法顺着来到面前的声音方向仰起脸，我只是无力地望着地面。

　　需要我做出的选择……说起来，在经历了我们这样的叛变以后，居然还留给我选择的权利是吗。

　　“……”

　　不是生，就是死──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当然，只要还活着就会有希望，这种显而易见的理由谁都说得出口。

　　只不过，从哲太的反应看来，不得不接受此这辈子已经无法再见到朱湖一面的事实。

　　就这样接受现况活下去的话，这辈子势必都会抱持着悔恨度过，要是演变成那样说不定就在这里死去还稍微好过一点。

　　……可悲的是。

　　长年以来的训练，还是让我养成了去衡量利弊的行动方针，只会从最务实的层面去做判断。

　　……只要扼杀自己那无谓的自尊和天真。

　　或许，还能在这绝望的世界里留下一点扭转的契机吧。

　　“要是……我选择了继承龙神家……哲太他、会怎么样呢？”

　　“我没有回答妳这个问题的义务。”

　　“我会信守承诺的……只要答应我三件事情就好……我就愿意这辈子都为龙神家牺牲奉献。”

　　“事已至此，妳认为妳的立场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吗？”

　　母亲大人语带严厉地说了一些我可不记得我有这样教育过妳的话。

　　“首先……答应我不要杀死哲太。”

　　但是，现在起我所坚持的事项，并不打算因为母亲大人几句严厉的话语而有所退让。

　　深究原因……或许是因为我一开始就是抱持着赴死的觉悟才来到了这里。

　　“留下一条性命是无妨，尽管如此，这样的罪人是不被允许留在龙神家的，我并不认为妳有此生都无法与他相见的觉悟。”

　　“无所谓……都说了我会信守承诺……见面与否和龙神家的兴荣并无关联吧？第二件事情是……告诉我关于龙神家至今为止的一切。”

　　那是──我想知道的，关于那名此生不能再相见的少女的真相。

　　……好奇怪，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事实的如今，我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这让我开始讨厌起了自己。

　　已经无法再说上话，不能感受对方的喜怒哀乐，在时间有限的生命里，那就是有如死亡一般的别离。

　　“只要作为龙神家的家主，妳迟早会知晓一切真相。”

　　“是吗……那好，最后一件事情……只要母亲大人您正面回答我就可以了。”

　　我抬起一直垂着的视线，看向站在面前的龙神家家主。

　　或许是遭遇到太多的打击让我感到麻痺了吧。

　　对于我长年以来一直都不敢正视的母亲大人，这一次、我却能好好地正视着她的眼瞳。

　　“母亲大人……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我呢？”

　　“────”

　　瞬间，一向以沉着著称的母亲大人脸上，闪过一丝震惊的神色。

　　我那因为自暴自弃而随意抛出的质问，戳破了龙神家这十几年来那如同窗纸般的违和。

　　这时，不知道是因为我的哪句话所引起的，眼角余光留意到另一边隐约出现的骚动，哲太像是意识到什么似地瞪大眼睛转了过来，却又马上被背后的若女能面压制下去。

　　“我不明白妳问这个问题的意义何在。”

　　“……明明我没有任何的才能，又一直不断在犯错，但是，母亲大人却从来都未曾想将我从家主的候补除名……这太奇怪了啊。”

　　“没什么好困惑的，妳是我一手带大的，我将妳视如己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母亲大人少见地叹了口气，将原先强硬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下来。

　　如果没捕捉到那瞬间表情的我，说不定就这样被她给矇骗过去也不一定。

　　“不对……才不是这样。”

　　但现在，我光是凝视着她的眼睛就知道了。

　　这个人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出现动摇的。

　　在她的心中不曾对我产生过任何感情，所以现在略显放缓的姿态终究也只是弥补失态的演技。

　　“小春，到我这里来。”

　　母亲大人缓缓地在火焰摇晃的光影中从衣袖中伸出手指，这样作为手段的举动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可是受到限制的身躯却无从逃避。

　　要是被触碰到的话，过去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什么肯定会崩坏的──

　　“小春──全部的疑点我都解开了！”

　　顿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哲太的方向。

　　毫无任何的预兆，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奋力对着我大喊出来。

　　“听清楚了！贺茂家真正秘密是──”

　　“贺……茂？哲太你到底在说什么……？”

　　在所有能面众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喊出的声音要比那一切都还来得快──

　　“──咕！”

　　咚地一声，哲太的面部被迅速上前的泥眼能面狠狠砸在地面上。

　　比起其他的众人，一开始就常伴在母亲大人身后的她立刻做出应对，完全不给哲太继续传达的机会。

　　咚、咚、咚、咚。

　　响起了与清脆截然相反的肉声。

　　粗暴的私刑动作，却俐落的像是处理鱼类一样的手法。

　　抓起头发接二连三毫不留情的连续撞击，让鲜红色的液体如水沫般四处飞溅。

　　“──在做什么！住手、快点给我住手啊！！”

　　被那残酷的暴行给震慑住，回过神来我已经发出惨叫焦急地试图阻止。

　　但是被突如其来的私刑对待的哲太已经没有反应了，整个身躯像尸体一样一动也不动地瘫在地上。

　　他的牙齿断裂、鼻梁弯曲，整张脸满是淋漓的鲜血，惨不忍睹的画面让身在远处的我近乎抓狂，拼了命地想赶往他的身边。

　　“我改变主意了。”

　　此时，耳边浮起了那毫无慈悲的声音。

　　“不──”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大脑想要拒绝理解母亲大人的想法。

　　因为她是不会允许一点点意外再度发生的。

　　不容许出现丝毫偏差，确保一切如她所计划的手段就仅仅只有──

　　“今天，就在这里，将龙神家的罪人给处决。”

　　平举起来的衣袖有如宣告死刑的刀刃般挥出。

　　已经无法挽回了。

　　被眼泪模糊的视线，捕捉到接受命令的能面，纷纷开始为了执行刑罚而蠢蠢欲动起来。

　　“不、不要──求求妳──”

　　有如溺毙前拼死地伸手向前，无论如何都想要守护无比重要的东西。

　　拜托不要。

　　拜托拜托拜托拜托。

　　我不要没有他的未来。

　　然而，这个世界却像是否定了我所有的祈愿一般，生离死别的预感迎面而来。

　　曾经以为只要用尽全力奔跑，就算是满天遥不可及的星辰也能全数收入囊中。

　　到头来，却发现这双手连近在眼前的那个人都没办法拯救。

　　拼命挣扎的指尖什么都没能勾住，我们的人生就这样被世间无数的恶意所缠绕，向下沉落到无底的深渊。

　　“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