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轻微的呻吟瞬间将冥隐的思绪拽了回来。
他之前检查冥心是否受伤的时候，是蹲在地上把冥心半抱在怀里的，见冥心有要醒过来的迹象，他迅速把冥心重新安放在了地上，并趁他醒来之前起身收拾好情绪，恢复了平时的冷漠。
他自己也解释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凭着直觉，别扭地不想让冥心看出自己对他有一丝一毫的关心。
“是那个小怪物干的？”
冥心刚一醒过来，就听到了这么一句高高在上的询问，他努力睁开眼，看清身边除了站得笔直的冥隐以外再没有其他人之后，微微舒了口气。
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在我手底下学了不到两个月就能把我打趴下……这种事连你都做不到，更何况是他了。”
“那你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你就只能想到是他打伤了我？”冥心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了他一个问题，这让冥隐有些意外。
“因为他跑去引魂峡的路上正好被我撞上了，跟我说是你派他去引魂峡的，所以……”
冥隐没有抓住问题的重点，于是冥心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为什么你完全没有想过……是那只会瞬间移动的猎魂犬突然跑回来袭击了我？”
冥隐愣住了。
“断魂崖的结界是你亲自修复的，你应该很清楚那个结界根本没办法阻断瞬间移动类的魔法。比起被冥魂打伤，那只会使用瞬间移动的猎魂犬突然杀回来然后袭击了我，这个可能性不是高得多吗？”冥心撑着身子坐起来，仰头注视着他的眼睛，“以你的头脑，不可能想不到这种可能性，但为什么你完全没有考虑这一点，反而说出了另一种完全不切实际的可能？”
冥隐缓缓地低下头跟他对视着，一只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
“因为你知道，或者说你很肯定，那只猎魂犬不会再回来了……对吗？”
沉默了许久之后，冥隐默默松开了攥紧的拳头：“你假装昏倒，就是为了试探我？”
冥心苦笑着低下头：“昏倒是真的，我哪能预料到你会来这里？只是在发现周围只有你的时候，突发奇想……”
“既然想到要试探我，这就说明你早就怀疑我了？”
“不是早就怀疑，是早就确定这件事跟你有关了。”
隔了一会儿，冥心见他毫无头绪，平静地给出了提示：“结界，你修得太快了！”
冥隐想了一会儿，眉头猛地跳了一下。
“修复结界，必须先彻底分析结界的结构，光是这个步骤就至少需要一整天的时间，可你却只用了不到一个下午的时间就把结界彻底修复了……或许是因为你平时太过优秀可靠，我对你的办事效率远胜他人早就习以为常了，所以当时虽然感到奇怪，却始终想不出是哪里不对。”冥心的语气非常平和，仿佛只是在跟他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直到后来，跟冥魂闲聊的时候再一次提起结界，我才想明白……你当时修结界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得完全不合常理，快得就好像……你早就分析过那个结界的结构一样。”
彻底分析结界的结构，是修复一个魂术结界的必要条件，同时，也是破坏掉它的必要条件。
这些知识还是冥心教给他的，所以冥心说到这，话里的意思，冥隐当然再清楚不过。
冥隐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天衣无缝了，没想到百密一疏，冥王宫崩塌之后繁杂的事项让他应接不暇，偏偏结界术又是极少会用到的非常冷门的魂术，所以在一片忙乱之中，他竟把这么关键的一点给忘了。
可为什么……
既然冥心已经知道结界是他破坏的了，为什么……冥心面对他的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你既然知道……”
“我知道的可不止是这些！”冥心打断了他，笑容中似乎有些得意，“魔界要攻打我们的消息，是假的……对吗？”
他虽然问了“对吗”，但语气却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冥隐非常擅长隐藏自己的心事，但冥心这会儿一直在认真观察他的表情变化，那一闪而过的惊讶最终还是没能逃不过冥心的眼睛。
冥心非常满意地舒了口气：“果然和我猜得一样。”
冥隐知道自己被诈了，顿时有些不爽：“既然是猜测……”
“现在不是了！”冥心再次打断了他的话，脸上满是让冥隐看不懂的惬意。
“……”
“所以当时我在引魂峡的木屋里撞见你们两个人在谈话，谈的就是这个事？让他帮你撒谎这件事？”
冥隐没有回答，现在的冥心让他有些看不透，他不敢随便接话，免得再被他套出什么东西来。
光是通过冥心的问题来看，遣魂官似乎并没有向他透露过什么，那他为什么会猜到情报是假的？
冥心也算了解他，非常善解人意地帮他把话问了出来：“你是不是想不通我是怎么知道的？”他顿了一下，无奈地笑了笑，“你说说你，求人办事，而且办的还是这么重要的事，也不挑个自己了解的人……你知道遣魂官放在树桩上的那个骰子是干嘛用的吗？”
冥隐向来看不上遣魂官，所以自然不会花工夫去了解他，要不是冥心提出来，他根本都不知道树桩上还有个骰子。
而且明明说的是这么严重的事情，冥心却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说话的口吻仿佛回到了从前教导他时的状态，这一点也让他有些莫名其妙。
冥隐的沉默完全在冥心的预料之中：“所以你当然不会知道，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过魂录了！”
冥隐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因此当你说魔界在组建军队这个消息是通过遣魂官了解到的时候，我立刻就起了疑心，遣魂官一被传唤过来，我就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和反应。”
冥心边说边回忆着当时的情形——
“别怕，叫你来就是要跟你问点事，你只要如实说就行了。”冥心斟酌了一下措辞，“我问你，魔界那边……最近有什么消息么？”
整个屋子的人都在屏息等着遣魂官的回答，遣魂官抬眼向冥隐的方向看了一眼，再看向冥心的时候，发现他正看着自己，又赶紧把头低了下去：“魔界……最近在组建军队！”
……
“遣魂官从走进会议室开始就紧张得一直在哆嗦，我一开始以为他只是没来过最高会议室这样的场合，心里有压力……”冥心说，“但当我问他魔界的情报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却是看向了你！按理说，当时整个屋子里他最不该看的，或者说他最不敢看的人就是你，可他却先看了你一眼，而后当他发现我在看他的时候，他又立刻把头低了下去……以我跟他的关系，他没理由不敢看我的眼睛，所以他并不是不敢看我，只是怕我看出他心里有鬼！”
冥心说完叹了口气：“不过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想明白的，当时还真是被他的演技给唬住了……真没想到他一把年纪了，居然这么能演！”他说到最后又笑了起来。
“你说这些……到底想做什么？”冥隐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但冥心就像存心想逗他似的，悠悠然地躺了下来，仰面看着他反问：“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冥隐看着躺在地上的冥心，思索了许久始终没有头绪，只好说出了一个最有可能的答案：“你想阻止我？”
冥心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我阻止不了你了。”隔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还是冥王的话或许还可以……”
“你在冥界的影响力与冥王这个位置无关，只要你还是冥心，你就随时能阻止我……”冥隐顿了一下，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你只是不想。为什么？”
如果冥心真的想阻止他的话，无论是把这些事捅到冥王宫的大臣们那里还是咏魂广场的平民们那里，都能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根本没必要在这里跟他说这些。
冥隐很清楚这一点，而这正是他现在看不懂冥心的地方。
“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冥心把一只胳膊遮在脸上，闭上了眼睛，“我最初虽然有怀疑过是你，但我一直想不通你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而且我也没有证据……直到冥魂提到结界，我才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当时他跟冥魂一起分析围绕着猎魂犬的种种疑团，当冥魂提到结界的时候，他立即扔下冥魂去了趟断魂崖。
他要去确认结界的状态。
如果结界确实被冥隐修好了，那就说明当时破坏了结界的人就是他。
可如果是另一种情况呢？
假如结界并没有被修补好，冥隐却谎称已经修好了……那就等于是放任魂兽自由出入魂歌森林，依然是罪无可赦的……
不，如果是这种情况，他至少还可以去找冥隐对峙，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或许他有这样做的理由也说不定……
冥心一心盼望着是第二种情况，因为他不愿意面对是冥隐破坏了结界这样的事实。
可当他来到断魂崖，看到那道完好如初的结界时，他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也化为了泡影。既然结界是冥隐破坏掉的，那后来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也一定多多少少与他有关……
他曾经最信任的人，最令他骄傲的徒弟，如今却站在了整个冥界的对立面，做出了让他绝对无法宽恕的事。
他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如果除去魔魂不算，冥心这一生，一共就引导过两个人。
冥隐和冥魂。
他自认为在引导这两个人的过程中拼尽了全力，不断给他们灌输正向的观念。可到头来，其中一个人不光彻底颠覆了冥界安身立命的法则，还把自己犯下的罪孽嫁祸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而被嫁祸的冥魂，对冥界现状的绝望也早已表露无遗。
他这个师父，当得可真是太失败了……
明明只需要看一眼结界就可以离开，但冥心却在断魂崖待了许久。
他坐在流光溢彩的结界跟前思索了很久，才终于做出了决定……
“冥隐，你知道吗……我从来没觉得你想带领冥界人走出去是错的。”冥心轻声说着，“我也从来不认为，冥界人会永远守着这么点地方……恰恰相反，我一直都坚信，冥界总有一天，一定会迎来改变……只是我不希望带来改变的那个人是你。”
这些事已经困惑了冥隐许多年，冥隐没办法不动容：“为什么？”
“理由我其实很久以前就已经说过了……没人能预知改变所带来的是更富饶的生活还是灭顶的灾难。如果是前者，怎么都好说，可一旦引发了灾难呢？带来改变的人，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冥心遮在眼前的胳膊微微抬起，睁开眼看向一旁的冥隐，“我知道你有足够的能力，但是咱们冥界并没有面临非改变不可的局面，所以我不希望你去冒这个险。凭你的天赋，你可能都不需要怎么努力，就能取得别人穷尽一生都得不到的成就，所以你完全可以在人们的敬仰中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
就像是孩子永远无法理解父母一样，冥隐作为徒弟，同样无法理解师父不让他出头，不让他去拼去闯的良苦用心。
更何况他们两人不对付了这么多年，冥隐根本没办法接受冥心当年对他的否定其实是源于对他的关心：“哼！说得好听！不过是给你自己的懦弱找借口罢了！”
冥心无奈笑笑，再次合上了眼睛：“随你怎么想吧。”
以冥心的性格，在知道这些事是他做的之后，还能这样悠哉悠哉地袖手旁观，完全不加以干预，这一点冥隐是不信的：“那你现在又是在打什么算盘？”
“我原本是打算拼上这条性命也要阻止你来着，但后来我仔细想了很久……冥界既然已经处在这样一个箭在弦上的状态了，现在揭发你，只会给冥界带来更大的混乱。而如果把这件事吞进肚子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呢？既然冥界总要迎来这一天，你精心谋划的事情又已经实施到了这一步……就这样让你带着冥界走出去，或许你真能为冥界创造一个更好的未来也说不定……”
从始至终，冥心做的所有选择，都是以如何让冥界更好为判断标准的。
在冥隐刚刚开始抱有这种想法的时候，冥界还是安稳的，如果对他放任不管，那他必然会将冥界由稳定引向未知。
所以冥心必须要制止他。
但现在情况已经彻底变了。冥王宫已毁，所有人又都相信了魔界即将攻打过来的消息，现在已经是一片混乱的状态了，如果这时候昭告天下，告诉人们这一切都是幽冥君的一场阴谋，结果必然是引发更大的混乱。
可如果放任冥隐继续他的计划呢？
后果依然是未知的，但由混乱转向未知，总比由混乱转向更大的混乱要好得多。
所以站在为冥界着想的角度考虑，冥心认定把这件事烂在自己肚子里才是更好的选择。
“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你做得到吗？”冥隐早就认定了冥心是个伪君子，所以他最看不惯的就是冥心一天到晚满嘴“为了冥界”，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冥御是我设计弄死的！包括你的冥王宫，你的那些属下，全都是我设计弄死的！而且用不了多久，你一直护着的那个小怪物也得替我背着这份罪名去死！你真能做到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吗？”
冥心虽然闭着眼，但眉头却随着冥隐的话一点点皱了起来，最后他缓缓睁开眼睛：“我当然做不到！我一想到那些人的脸，我就恨不得立刻杀了你！我不管这是为了冥界的未来而做出的牺牲也好，还是你有什么其他的理由也罢……无论你说出多么正当的理由，在这件事上我都没办法原谅你！”
成功用言语激怒了冥心，似乎让冥隐有些得意：“所以说来说去，你不还是要阻止我？”
冥心沉默了一会儿，才接着之前的话说：“我没办法原谅你……但我更没办法原谅我自己……说到底，是我没有教好你，才让你做出今天这些事来。他们的死，我也有责任……”
“你少在那儿假惺惺了！装模作样的给谁看！你要是早点承认我是对的，好好利用你冥王的权利，号令所有冥界人跟我一起杀出去，哪还有今天这些事！要不是因为你的懦弱和无能，他们根本就不用死！他们的死你当然有责任！”
冥隐的情绪突然有些失控，但冥心却对他的反应无动于衷，好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所以我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然我自己没办法接受你所做出的这些事，又不能去揭发你，那我只要把这些事带到坟墓里去就好了……”
“呵！你就算……”冥隐带着之前的情绪刚一开口就愣住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说带进坟墓不太准确……我会带着这些秘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