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泥塑,瓦上青苔处处。
原是一房整齐黑瓦,岁月过后尽灰白,多生破洞。
木窗上,红醉晚霞盈满。碎花红帘满覆灰,顶角红浪翻掀处,三两大雁斜飞。
屋内远窗一角,避光,落灰蚊帐裹着床。床一侧的泥墙上贴了一囍字,米浆糊的,字纸坏了,字形还在。床上有一年轻男子,面容姣好,气宇轩昂,一身褐色粗衣带补丁,正酣睡。男子睡姿随意:脑袋是斜靠泛白大红方枕,身子是半盖褪色鸳鸯花被,双手两侧摊开,左腿摆到床边。全然一副把这儿当家的姿态。
此人名陆恒,二十岁,奉县田直镇长槛村人,原是村中一贫苦书生,命运坎坷曲折。
莫约三年前,新妻刚丧,老父又死。又三两月,心伤还未过,乡试复落榜,老娘抱病含泪终,累累丧债压塌梁。万般无奈下,陆恒以老屋、田产并所有家什还债,往后终日乞讨为生。
居无定所,孤苦伶仃。一无所有,疯疯癫癫。
无绝人之路。去岁末,疯了两年的陆恒一日竟清醒过来,喜了半日,忧了半日,蹉跎数天,大雪浓浓迷茫无所去,深知往事全空。
又几日,艳阳现,雪消之时天极寒。陆恒自知大限将至,黑白交错之际,自个去寻了个荒郊野岭作埋骨安息地。正弥留,梦一白发老者欲传法,陆恒只当是假,心中又觉无聊,推辞几句便仍旧与老者学了起来。
雪夜亮如白昼,陆恒醒来,震惊自身:裹冬衣,腰宝袋,头顶毡帽,浑身强健。再忆梦中事,陆恒方知梦非梦,世上真有仙。
自那以后,陆恒四处奔波,仰仗宝器秘法代仙家消除世间鬼怪邪祟。直至今年二月半,不过一月之久,陆恒已闻名奉县,居长榄村最后一户,第三百四十六户户主。
终于来了啊。
陆恒睁开双眼,一双墨瞳燃起零星的金光,像是漆黑的深渊里满天飘落的带火金花。
泥屋外,夕阳似血,红的一塌糊涂。咋眼一看,喜庆的很。又见夕阳之上,红云首尾相接,有铺天盖地之姿。红火之色压向两座荒山间的小山凹,映红了平地里人高野草簇拥的二楼泥屋,打趣的说,像红盖头追着扣过来了。
风来野草荡,两边倾倒,更为突出中间的半铺石子泥长道。深秋晚照,野草泥屋共长道俱红矣,宛若昔年贺喜众人再现。长道镀了殷红,西端连着大门,东端尽头,微弱的唢呐声从野草底部传出,听着古怪,像似蛤蟆所献。三两声狼嚎鸟鸣,顶着红盖的新娘出现在了长道东端尽头。新娘右手攥着一张染血白帕,步姿摇曳。
新娘脚下一对踏堂鞋,瞅细了看,上面缠着数根蛛丝。那蛛丝不是野物,乃是陆恒袋中仙人赠予的宝蛛所产。宝蛛以陆恒腹中鲜血为活,一年一食,所需甚少,吐出的蛛丝与陆恒心意相连,可起警示作用。
泥屋内两层四房,楼上一间婚房,一间粮仓。泥屋上下两房皆前后相接,对应但不对称,粮仓下面是正堂,正堂左旁是竹梯,竹梯下端近一比人高的厚壁泥缸,缸一侧放着板凳,竹梯顶端连上房。
陆恒从婚房走到粮仓,仓内叠堆着整齐排放的枯黑红薯、几袋不知名物体、一堆凌乱摆放的风干的圆萝卜,以及悬着的几具妥善安置的男性干尸。干尸的手脚被搓成了拇指粗细的尸绳,四根尸绳末端打结,依次有序地挂在枯黑红薯堆上的木架岔口处。
粗糙的土墙上有几道血迹,空气中挤着一股腐臭味。陆恒站在粮仓内尽头,墙上有一大圆洞,可出人,洞缘上缠着些许蜘蛛丝。手指打一转拨开蛛丝,陆恒将整个上半身探了出去,正好撇见洞下泥壁上有几道带血抓痕。
回忆起竹梯顶端那反复摩擦过的痕迹,陆恒刻意脑补受害者的遭遇,以便心中升起些许恐惧:独自路过此地的汉子被鬼框了进来,醒后想逃时竹梯被撤走,正欲跳走下面又被挪动过的大缸对着,退无可退之下又借粮墙上的大洞逃窜,逃到一半又被拽了回去……
楼下红盖摇晃,陆恒看了一会儿。待到对方跨入门中后,陆恒方才移步回房,金瞳炯炯,打量一番屋内陈设。依照之前的设想,陆恒从腰中宝袋里取了一串对齐重好的铜钱,大约五六厘米高,一端拴着一根红线。陆恒用食指缠住铜钱底部的红线,用力一甩,只听唰的一声,一把铜钱剑应声而出。铜钱剑剑长一尺三寸,铜钱体薄而边缘泛白,其上刻有齐纹异字,共计十四枚。
陆恒走到床前,小心翼翼地折扯下一根头发,又掀开大红方枕将头发盖住,而后覆上鸳鸯花被。随后陆恒又从宝袋中取出一颗红色小珠,放入口中。红色小珠同样是仙家所赠,服下后可断绝生气,使人无法再被鬼察觉。至于那婚床上的头发,其内的生气一时半会儿不会消散,可为诱饵,勾引新娘上楼。
做完这一切后,陆恒退到门口是墙壁下,用力一跃,捏着铜钱剑的手臂猛然高举,一把将铜钱剑半数插入泥墙高处,再震臂一翻,整个身子轻盈地踩在了铜钱剑上,面朝门口,静静地蹲守新娘进屋。
门是大开着的,可新娘还是轻敲了两下,她拎着红盖白帕,至西南门入,东北窗的最后一抹余晖迎面赠予了她绝美的白皙面容:秀眉朱唇,双颊粉意匀称。额悬青丝迎风乱,发别簪花随步颤。
凭心而论,新娘很美,难得一见的美。排除负面情绪的干扰,好看的鬼分两种,一种是本身实力就强劲的鬼,一种是本真实力极其低下的鬼。眼前这新娘显然是实力低下那一种。确定没有压力后陆恒暗自窃笑了起来,他发现周围好几个村里貌似竟找不出一个比这鬼好看的女人。
陆恒陷入了自己的奇特逻辑:好人死了,坏人还活着,陆恒觉得还可以理解,毕竟小人难防。可好看的死了,丑的活着,陆恒多少就有点不理解了,也没见得那个长的丑追着好看的砍?
一阵阴风从新娘身后冒出,直冲床前的蚊帐,披肩的长发轻轻飘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腐臭味和栀子花花香。
阴风掀开了蚊帐,露出了蜷缩在大被里的“新郎”,新娘不再有所举动,立在门口,手中的红盖白帕乘风挂在了床边。见新郎未动,良久过后,新娘左边的眼角挂下第一颗血泪,随后第二颗、第三颗……无数血泪相继滴落,新娘既哭又笑的声开始泛起,朱唇微绽,所唱之歌声凄厉哀婉、绵绵不绝。
陆恒亦未曾动弹,形似石像蹲在铜钱剑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月光大亮,挤进屋来照亮了新娘两道血溪的素雪平原。新娘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渍,殷红的鲜血霎时涂满了整张面孔。
仙家曾有言:
“人判人,人死前要再吃一口断头饭。”
“人判鬼,鬼灭前要再说一句心里话。”
依照仙家所述,人要吃了断头饭才走的安心,鬼要把怨念爆发出来才走的舒畅。至于判断鬼是否展露怨念的标志,就是说话。鬼语与人语并不相通,只有在鬼展露心中的极怨的情况下鬼语才能穿越那层鸿沟被人听到。新娘危险不大,故而陆恒一直耐心地等待新娘释放怨念,释放怨念而死的鬼心中怨念较少,更容易投好胎。
时间不知去了多久,新娘哭红了脸蛋,玉手花红,也不见得新郎起身,随走上前来,左轻轻捏住鸳鸯花被的一角,右手大张,指尖倒刺生长,透着寒光,动作温婉地按向鸳鸯花被,却是扑了个空。
鸳鸯花被下哪里有那“新郎”?
新娘神色有些异样,白皙的面容转为苍白。她俯下身子,伸长脖子在大红方枕上一阵狂嗅,脸上的神情越发冰冷,左手指尖上有倒刺生长,朱唇死白,唇缝之间吐着雪白的阴气。
一阵翻找后,新娘两指捏着发丝无声咆哮,沉默一会儿,她将发丝随手一扔,开始动身在婚房内打转。除去床单外,简陋的婚房内就只剩一个木柜的。新娘缓慢地靠近木柜,贴在木柜上听了一会儿,一把打开木柜,一无所获。新娘的表情愈发狰狞,她迈着僵硬地步伐走到床边,踮起脚尖将大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左右打量。
“嘿咕……嘿咕……”
一阵诡异的叫声响起后,新娘从窗外抽身回来,屋内徘徊。粮仓被捣鼓了一遍,楼下也被晃悠了一阵,良久过后,新娘摇摇晃晃地回到婚房,停在了床前。
月光大盛,跨过窗户,大团银白照亮了泥屋,陆恒蜷缩走顶部的黑暗里,心中犹豫不定。他半天没杀这鬼,就是为了等这鬼说话,让它走的舒畅一点,投个好胎。可直到现在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这鬼也没什么反应,陆恒又不是石像,不可能一直等。
仙家是教过陆恒如何让鬼一路走好,可仙家并不要求陆恒要让鬼一路走好。陆恒正欲直接动手,屋中的新娘却飞了起来,准确来说是悬浮,悬浮在了床上。
下一秒,新娘的身躯诡异地扭曲了起来,从腰部开始,上半身向左边弯曲,一路对折到了左脚踝的位置。腰身拉长,新娘的脚仍在原地,头颅却沿着床边不断往下缓缓坠落,一头的黑发率先落地,而后脖子翻转,整个头颅探进了床下黑暗的空旷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