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路另一头,老人的窝棚里,他又睡着了。他的脸依旧朝下躺着,孩子坐在他身边守着他,老人正梦见狮子……”
窗沿外紧挨着的山壁,之前有几股细流顺着石缝青苔从山上淌下来,由于这几天来接连的暴雨汇集成了一扇水帘,贴着石壁冲刷下来,潺潺作响。
虎皮给我安排的这个屋子紧靠着后山,水帘溅起晶亮的水珠跳跃着飞到我的床上,洇出细小的阴影。
我合上那本书,并没打算关窗,虎皮就站起来走到窗前把窗户关上了,雨声瞬间被隔绝了大半,我又低下头摸出手机打开翻着。
“恁舅爷来电话了,问你准备啥时候回学校。”虎皮的手习惯性地去摸口袋里的烟,我看了他一眼,他抽出一根儿挂在嘴角,没点。
虽说木鱼镇这几年旅游经济发展得也挺迅速,但是网络覆盖也实在忒不给力,再加上这院楼位置偏僻,能不能上网全靠运气。
靠,想拿Word打个论文都难。
我一周前来的湖北神农架旅游的,这地方有舅爷一个铺子,中转长江流域药材的,在神农架景区的山上,是个三层高的寨楼。
如果不是这场大暴雨,引发山体滑坡堵死了山口的公路,我现在早就坐上高铁回学校补我的古汉小论文,顺便背着相机去拍马场道的夜景了我。
虎皮说已经找了一班旅行团的小客车,就在山下镇子上,绕过塌方区从隔壁村子开到当阳河道,就能上国道。
虎皮是我舅爷的伙计。
格桑七爷的人。
原名不详,开圃口为卷丹。
因为他两条胳膊上纹着橙红密布的纹身,跟老虎皮似的骇人。
我从小就在心里喊他虎皮。
“让我来又赶我走,德行……”我心想,但长辈的话还是得听,我拿出手机给舅爷打电话——
“让我跟你们上回山我就走。”
“恁妈要是在湖北,肯定不会同意。”
他不提我妈还好,一提我就不禁扶额。
俺娘常年出没于祖国大好河山的各个角落,与鸟兽为伴和山川相合,探青囊都把自己个儿探成一段传说了,在大部分人眼里,俺俩的母女情分这几年也基本就靠着DNA勉强维系,当然我不这么想。
简单介绍一下——
青囊,其实就是某个长着有名贵草药的地方的代称,也可以理解为极其名贵或者有奇效的药材。所谓的探青囊,行话又叫冲泥,前身就是古时候的采药人。我对古诗词还是比较感兴趣,读过陆放翁的“老子不辞冲急雨,小锄香带药畦泥”,不知两者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先后的联系,也无从考证。
不过在这行儿里,还真的不缺岐黄“老子”。要说探青囊的鼻祖那都是中国“祖宗”辈儿的人物,神农氏、药王孙思邈,名医李时珍都是当时著名的采药师。在中国古代,大部分郎中都兼有采药师父的身份,其次,不过到了现代,除了一些边缘山区及少数民族的采药农民和一些老中医能称得上是真正的采药人,原本的行当早已分化演变,渗透到社会的各行各业里,譬如如今的中医医药,经济商业,种植农事甚至建筑和文学等等都和探青囊有着多多少少的联系。而如今其中的大宗,恐怕还得属这些探青囊的悬岩子。
传统的中草药文化与其他文化不同,顺着现代潮流翻涌有时候却可以毁了它,所以这可能也是这行虽然大不如古代但依旧能存在没有在时代逆流中消亡的一个缘由,尽管现在这行的水早几百年就被搅的混深得不是所有身份都上得了台面,这里的门道规矩太陈又太繁,“万物皆为医,万草皆为药”。
用舅爷的话说,就好像一坛陈年老酒,你换个酒坛子它就不是那个味道,更别说往里面加什么东西,那是要直接废了老酒折寿的,所以甚至连开坛都是禁忌的,这坛老酒的作用,就是放在这里,仅此而已;也就是放在这里,它就足以享受千百年的敬而远之千百年的高高在上,即使如今被尘封在窖底,不被灯红酒绿所牢牢记忆把持的时候,它依旧可以高高在上,因为依旧没人有资格打开,融入,甚至去品尝一滴,这也是所谓的仅此而已。
先不论这形容恰不恰当,在我看来,起码明面上,这行的水已经没有多少人乐意涉足。
我家祖辈入这行的时间似乎也不是很长,而且也算机缘巧合。用我姥姥的话说,叫“债不逼人,命逼人,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据说是我太姥姥的一个母家兄弟,原是当年太行山南麓的一个土匪头子,会打双枪,后来因为横行霸道,嚣张作乱,得罪的人太多,被当地的地主雇人给害死了,他老娘和他妹妹活不下去,就进太行山靠采药维持生计。谁知道后来整个南太行的青囊袋子都给他妹妹摸熟了,我家祖辈的母系一脉就从太行山开圃入行,再往后随着时代发展,一直延续到上上一代,都渐渐脱离冲泥的行当,融入时代发展的生活浪潮之中。
“我来都来了,还是您非让我来的,我姥姥要是知道我被困在这儿回不去开不了学……”我舔舔嘴,话语被电话那头截断了——
“不中!”
做这行儿会面临很多危险,这就是为啥小时候姥姥不愿让我去舅爷的院儿里玩。他们兄弟姊妹五个,两男三女,我姥姥是大姐,舅爷排行老四,姐控一个。
“舅爷……我不想学我妈,我就想在外面玩玩而已。”硬的不行,来软的。我很少对这个人表现得多亲昵,不是因为别的,就是我自己对人际关系的处理从来不那么熟稔。
电话那头安静了很久,最后传来一声轻叹:“神农林区凶险你是绝对不能去的,”他顿了一下,“不过最近洛阳有个小囊袋子,你要是想长长见识我就找人带你去,你就在山里玩玩儿耍耍然后回天津上学去。”
操?竟然同意了?!
他让我去,其实也是为了堵我的嘴,爷就是爷,我服气。
“让你跟着去,我就一个条件,到了该回来的地方就必须听话回家。”
我当然听话。
说定了这些,外头的雨更大了。舅爷和虎皮在电话里还有很多事要交代,我推门出去,激动又恐惧。
第二天,我们和虎皮,还有虎皮的徒弟,一个叫清人的家伙,我俩从小玩到大的,他大我两岁,半年前刚入的行,为此我还跟这个“叛徒”闹过别扭来着。
从巴东站到河南洛阳,中间还要在武汉中转,加起来将近10个小时的行程。我是第一次自己倒腾这么远的路程,到达目的地的时间比预计要长的多,等到了洛阳嵩县转高速,将近晚上9点的时候,我们在离白云山景区最近的陆浑服务区,见到了接站的两个伙计,也是这次冲泥的伙计,开圃口儿一个叫八角,另一个叫黄精,都壮的跟牛似的,给人一种老练的安全感。
几个人上了辆老吉普,黄精开车,大包小包的行李都扔在车后面,我好奇地问他们这回要探的是什么囊袋子。
“安小东家,这回咱可得上山爬坡,你可得做好准备咯……你听没听说过观音柳。”八角问我道。
观音柳?我愣了一下,不是特别熟悉,但也不算陌生,好像以前在老家的药铺里见过。是一种植物,当然在这儿也是一味中药。
观音柳,即柽柳。嫩芽部分可入药,性味干、平,解表透疹。常用于疹毒内陷,各种风疾,还可用于解酒毒。
不过我记得高中地理上讲过,柽柳是一种灌乔木,常长于河流冲积平原或者潮湿的盐碱地或沙荒地,由于柽柳耐高温和严寒,主侧根又都很发达,所以常作为滨海旱沙的防风固沙植物。这种药材真的算不上什么珍贵的囊袋子,生长环境也一般,又怎么会冲泥冲到这海拔几千米的中原深山里来呢?
八角就笑着说,“咱这行儿,凡是能称得上囊袋子的那就没次货,别看东家同意你来,但这回冲泥活儿还是有一定风险的,一般的药材那在这行儿只能算得上叫‘遗薪’。咱这回探的这个囊袋子,叫做雾顶白马观音赤杨,这白云山兜着这样的青囊,也不亏了它这山清水秀的地界儿。”
我“啊”了一声,又重复了一遍,“雾顶白马观音赤……赤杨?”
清人在一边补充到,“这白马赤杨,其实就是一种长在中原极顶海拔的柽柳,常年受到深山雨气雾霭的浸润,多年积累下的雨雾药性都聚集在一株或几株枝条的尖端,是尚品中药。”
“那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白云山有这种什么……白马赤杨的?”我看向清人,他立马转过脸不吭声,嘴角还挂着神经质的斜笑,虎皮也是一脸莫名的笑,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把我也搞得莫名其妙。
半晌,前面开车的黄精就一脚油门把车开得飞快,边笑说,“安小东家,你不是这行的人,这回俺们也是按东家的话带你去长长见识,爬爬山,你跟着我们就安安心心的,学习压力也这么大,是吧?明儿一早咱先上骤海顶。”
我一听这话,脸颊微微发烫,心说你不让我问我还懒得知道那么多,知道也没啥好事儿。看着窗外不再说话,忽然就有点不想去了。
再看看清人别过去的脸,就有点想把他一脚踹下去。
车开了不到一个小时,四周开始出现丘陵地貌,路两边接连出现一些景点的宣传广告。洛阳嵩县是个全域旅游的地区,到处是山到处是水。虽说河南地处中原,但多山系分布。
白云山位于洛阳嵩县伏牛山系腹地的原始森林,地跨暖温带与北亚热带,而至今开发为旅游景点的面积仅占整个林区的百分之四十,剩余百分之六十的原始森林,仍旧是难以踏入的人类禁区。
晚上11点左右,我们终于进入了白云山的景区地域。虽是八月下旬,但山里骤然的凉气即使隔着车玻璃都能让人打个激灵,车驶过几个山洞,途经一些乡镇和农家酒店,最后来到一片宽阔的平地上。
不远处能看见“白云山风景区”的游客大厅闪着灯,四面都被山地包围,聚集了无数大大小小的农家乐,“住宿”“烧烤”的灯牌远远近近高低亮着,几声狗吠从某个山村传来。
车子直接开过一个山坡,穿过两边布满农家乐的小山道,沿着山道一条小河沟行驶了5分钟左右,一拐弯,停在一户名为“海洋人家”的农家旅馆的院子里。
我们几个下了车,虎皮叫醒农家老板,似乎和这老板是熟人。那农家汉子提溜了一串钥匙,带我们上楼。
这时我已经困得是头昏脑涨,这个旅馆和山坡下的其他旅馆一样,都是景区经济带动下村民自己经营的,自己的房子,三层小楼,紧靠着进景区的售票大厅,这年头旅游的人多,估计不少赚。
上了二楼,那老板打开四间房间,把钥匙交给清人就下楼睡觉去了。清人抛给我一把钥匙,回去睡觉。
“要冲泥,光凭咱几个是不行的,”他临走时说,“今晚好好休息,明儿早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