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腰这个长脸子上挂着这两孔窑洞眼子,从窑洞对正的垣上往过看,黑漆漆的,蛮水灵,也很干净,十里开外再没啥这样的眼子了。半哑巴蒸的金黄色发糕没法湮灭我对数不清山坡后面的幻想。每当我在羊群中望着远远的山坡头发呆,半哑巴在垣子那头就吼起来了,“~~楼啦~诺拉~欧,漏了~怒了了~”,看着她朝我卖力挥手满怀热情我才松懈了,原来她没有骂我,我既然逃跑都不能惹得她发火,我可真是想看一下她打骂我的模样。
“嘿~,
山歌本是古人留,留给后人解忧愁,三天不把歌来唱,三岁伢儿白了头,切记莫把古人丢。”,老皮帽的声音引的羊儿听下吃草,纷纷叫起来,他自己好像歌手有了观众的注目,哈哈大笑起来。有一天,老皮帽一把羊群刚出来就呆呆地趴在羊群末尾的一株野花椒树下,都一个来小时了,他的心思全在他新弄回来的猎枪上。半哑巴都孤零零立在坡上吼了半天了,他和羊一样也无动于衷,我只好装作没看见他,去追一只羊时,停在他面前:
“她在吼什么啊?”
“好孩子,注意到我了?”
“我是问,她在吼什么?”
“我唱的那个呀,有一天你就听懂了,快过来,我要打那只老鹰,你看”,
顺着他的手指,我看见窑的上头老远有个黑点。
“我等这一天好久了,要不白瞎了我的那只兔子。”
“那只兔子不是说拴着让我玩的吗?”
“是啊,老鹰也想要,今天我就帮你收拾他”,我觉得被骗了,就绕开羊群,躺在那边仰头望着那不怕哑巴噪音的老鹰了。
太阳晃着我眯着眼,我眼前出现了关于脸上有狼咬疤痕的巫婆的形象,爸爸的酒友讲给我的,黑洞洞的眼一眼望去只能看到自己惊恐的脸,头上披个破斗篷,全身上下缩在里面,只用一个木杖戳来戳去,指指点点。邦邦,两声巨响,我下意识地坐起来,一手迅速摸着自己那一块突出下垂的脸蛋。
“哦嘿,狗娘养的,跑了”,他迅速朝受惊的羊群窜去的那个沟里跑去了,两条长腿往前推着大块的身躯,笨重轻巧,往沟里滑进去了。只留下那高亢的歌声:
“姐在塘边洗衣裳,郎在山上打稻场,郎打三下望望姐,姐打三下望望郎,下下打的空稻场。”老皮帽这样的粗汉子唱起这样的长调,连消失在山沟的背影都浪漫神秘起来,就像是他属于那山沟,羊群只是路过打扰了他,半哑巴倒是符合吆羊的形象。半哑巴还像山里的野猪,横冲直撞,连她的声音都是这样。可是这只是最初的印象,后来我每当看到野猪,甚至家猪,都会觉得它们特别可亲可爱,连那只顾四处搜寻美味或低头吞食时专注的眼神毛毛的眼睛都透着温柔,就只是因为曾经我觉得它们和半哑巴有那么一点点相似的气息。是半哑巴在这些野蛮丑陋的冲天鼻子猪身上种了一颗可爱的种子。
山里的一天就是太阳出山头然后落下去的一天,对于我和老皮帽就是赶着羊群满山跑的一天,半哑巴特别疼爱我,多次阻拦我出去,可是外面还是比待在呜哩哇啦她的身边有趣,何况老皮帽会给我烧山芋吃,比半哑巴做得蒸的好吃多了,她总是在半晌一手拿拎着水壶,一手端着一个铝盆爬寻着羊群踩出来的路给我们送过来。老皮帽说,不知道我是阵啥风,居然把半哑巴请出来了,她从前可不出来。不光如此,看到我和羊羔对话,每天要求放羊,她居然也提议要和我一起去放羊。那天可是把难得一笑的老皮帽高兴坏了。冲着那入秋变秃的山沟山头就来了一嗓子。
“姐在塘边洗衣裳,郎在山上打稻场,郎打三下望望姐,姐打三下望望郎,下下打的空稻场”。我听见半哑巴也跟着哼唱,第一次发现原来真的如老皮帽所言,他们唱的很可能是一首歌。那是我待在那里大概两三年了吧。
第二天吆羊我问老皮帽,我为什么能偶尔听懂一些半哑巴的话,老皮帽嚼着半卷旱烟眯着眼,若有所思片刻后,侧过脸吐了口唾沫,说:“你都能听懂的,她只是舌头太短了,不是哑巴。”
“为什么这样?”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太好懂而已,如果以后有人问你脸上的疤怎么了,你就告诉他们,没有为什么,只是有故事而已。”
我不太懂,不过他少有的严肃像是传授本领,多年后,我发现这是生活中最重要的本领了。
晚霞遮阳,火烧云红透半边天,羊群兴奋地齐刷刷跑向山头又折回来,小羊羔在里面尥蹶子。无奈不会唱歌,我就站在山头双手树竖在嘴边学狼叫,嗷呜~。半哑巴被我唤出来在对面窑沟那唱起了歌。
“我不叫她哑巴了?”
“那叫大舌头?哈哈”
从那天起,我才开始叫她半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