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开饭了。”12号客轮上,铁玉在用作宿舍的船舱门口敲了敲舱门,对在里面发呆的阿来喊着。此时,时钟指向中午11点半。
今天是阿来登陆马尔斯岛的第三天。他们是在那天傍晚草草吃过几口饭后、随着从袁氏建筑集团运来的几件工程设备、一起登上一艘锈迹斑斑的货轮,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中驶进苍茫大海的。那天晚上正赶上少有的风浪。G5通往马尔斯岛的航线上,巨浪滔天,货轮几乎失去了控制,歪歪斜斜地在海浪中挣扎着。船上的人,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升入了天堂,旋即又陷入十八层地狱。整艘船就在天堂和地狱之间不停的切换着。开始,还有人声嘶力竭地哀嚎,或者跪在地上徒劳地叨念着“阿弥陀佛”之类的话;一个小时后,人们的嗓子吼哑了、膝盖跪疼了,货轮依旧在落差巨大的海浪中起伏飘摇。好在船身正在慢慢归正。这之后,除了“哐哐”的海浪声,就是听天由命的无奈的叹息。
船舱里,阿来也在叹息:多年以来,虽然和家人之间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但终究血脉相连。可是……从今往后,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唉……阿来看着渐渐平息的海浪和已经擦黑的天幕,抹了把眼角、碰了碰眼皮,嗯,那个AAK的摄录机还在。然后,他靠着冰凉的舱板闭上了眼睛。再一睁眼,已是天际线上闪烁金色朝霞的时刻:他们的行程过半,再有一天就能上岛了。
二十几个小时后,货轮驶近马岛外围。一个巨大的、高度近百米、直径数公里的无形的等离子屏蔽罩呈环形围绕在马岛四周。进出马岛,都要先穿过这层看不见的屏蔽罩。屏蔽罩通过某种量子辐射与9号船的监控台相连。在船上,可以清晰地扫描并识别进出马岛的船只的身份信息,确认后再放行。
货轮缓缓驶过屏蔽罩,在马岛的某个平台前抛锚。一百多人鱼贯而出,登上了这座久闻大名的G5头号工程基地。
“岛主”毛赫让卢邦瀚他们所属的操作平台作为阿来这批工人日后的作业场所。卢邦瀚安排几名手下将阿来等人分作六个班组,每个班组先趁着初升的天光,轮流到操作台上参观一番,大体了解明天就要开始的繁重的作业。
夜幕降临后,卢邦瀚将阿来所在的班组十多个人、安置在铁玉他们12号客轮上。这条船将成为阿来等人在马尔斯岛的“家”。
阿来、铁玉、马标,还有一个面相憨厚、嗓门很大的小伙子,这四个人合住在标有303A牌号的船舱里。船舱不大,看上去空荡荡的。客轮在海上时有晃动,为安全起见,房间里的东西越少越好。
“大路刚走,你就睡他这儿吧。”马标对新来的阿来道。他说的“大路”,是这个宿舍此前的一个工人,前些日子闹痢疾,被送往几公里外的33号医疗船上,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也许死掉了,谁知道。”马标对阿来说,“这边经常有人动不动地就挂了。没办法,也许咱在陆地上生活时间太长了,在水面上很难适应。”阿来麻木地听着,没有说话,然后友好地朝马标和自己下铺的铁玉点点头,一脑袋仰倒在枕头里——昨晚上一整夜的颠簸,浑身上下骨头都散了。
说好的第二天开工,但上岛的当天下午,阿来他们就被叫到一个作业平台上正式工作。干了一会儿,阿来感觉这里的工程没什么难度,就是站在浮在海面上的临时操作台上、协助机械设备把一根根钛合金立柱插入水面、越深越好。虽然没什么难度,但强度却不小。一根立柱需要十几个壮汉扶着。因为柱子出奇的沉重,加上有海风随时呼啸而来,要在规定的位置精确地钻入海底,绝非易事。一根柱子从被设备吊起、到最后完好地插入海中,往往需要两个小时;如果风大浪急,一上午插一根柱子也不是没有的事。插完立柱之后,阿来他们就算完事了,其他班组的所谓的技术工随后前来、开始在每四根立柱上焊接平台。
直到所有的钛合金立柱都可丁可卯地插入海底、所有的平台都搭在柱子上、连成水平的一片,马岛的工程才算完成一半,剩下的就是具体生活区的建设。铁玉这样对阿来介绍着工程。
干了不过两天,阿来就觉得腰有点儿扛不住。也许是还没适应,他这么安慰着自己。今天,轮到阿来他们班组调休一个上午。阿来一直躺到临近中午、直到铁玉叫他去食堂打饭才起床。
虽然接触不过两三天,阿来感到宿舍里的这几个人都挺和善,似乎不难相处。他比铁玉小几岁,管铁玉叫“铁哥”、管马标叫“标子”。就在阿来和铁玉等人端着饭盒走向底层的食堂的时候,远处的506号操作平台上突然传来一阵强似一阵的凄厉的鸣笛声。
“坏了!井喷了!”铁玉扔下饭盒,跑向船头。阿来和其他人也赶紧跟了上去。
马尔斯岛的506号操作台上,一根插入海床的钛合金立柱不知碰到什么地方,引发一股水流不可遏止地向海面上猛喷。冲天的水柱足有百米高,因为水柱压力极强,即使不过小拇指粗,也足以将一个人的身体穿个透心凉,甚至击穿平台的金属板。直径半米的巨龙一样的水柱,旁边倒着几个工人,看上去已经没了声息。左近有一些负责巡视和戒备的警察,他们拿着电棍在水柱附近维持着应有的秩序。
一个警察在挥舞警棍时,不小心碰触到水流,警棍瞬间被击得飞起、在半空中翻了几翻,落在地上时,电流借着水流的扩散,水流为电流增添威力,两股力量合在一起,周围十多个人瞬间倒地。
506号操作台乱作一团。医疗船却远在几公里之外的海面上,鞭长莫及。此时,阿来、铁玉和马标等人,以及同在一艘客轮上的其他宿舍的工人们,分乘几艘快艇赶到了506这边。大家扒着立柱的扶梯次第攀上平台,打算参与救援。
“把那些沙袋扔下去。”已经来了一年多、自持经验丰富的马标指着平台边上堆积的用于防御海浪的沙袋,对大家嚷道。阿来对此表示怀疑,但还是跟着众人将几只沙袋扔向水柱。结果可想而知,炮口一样的激流瞬间击碎了沙袋,里面的沙石冲上天空,然后像暴雨一样洒落在平台上。
这个办法不行,只能越帮越忙。马标遗憾地摇摇头。
这时候,另一个方向上驶来几艘快艇。为首的快艇上,站着马尔斯岛的“岛主”毛赫,以及卢邦瀚等几个主管。他们登上506号后,命令维护秩序的警察将现场的工人驱散到操作平台四周,然后揣着胳臂、围在水柱旁查看着形势。毛赫怒气冲冲地踢了几下倒在他脚边的工人,让警察将工人的尸体扔进水流。警察犹豫着,直到毛赫掏出烟斗塞进嘴里、阴森地盯着自己的时候,警察才指挥着几个工人、抬起死者,扔向冲天的激流。
不消说,尸体被水流砸得粉碎。衣服、骨肉、血水漫天飞舞,乱哄哄地四处散落着。
“怎么能这样?!”铁玉质问毛赫。毛赫冷冷地瞟了铁玉一眼,然后命令工人将引发水流的钛合金立柱向上拔起。但水压过大,钛合金柱子在设备操作之下,纹丝不动。
毛赫让工人从旁边的两个操作台上运过来几台液压设备,几台设备合力将柱子往上拔。
大约半个小时后,终于“咣”地一声巨响,506号的柱子上升了半米。只这半米,水流的高度立刻降了一半。几经努力之后,水流已是喷泉大小。平台上的工人和警察终于如释重负,瘫坐在地上。
“看看那些家伙怎样了。”毛赫用脚指着“喷泉”四周一动不动的工人和两名被电流击倒的警察,吩咐周围的人:“没气儿的就扔下去;有气儿的送到33号船上。”
“怎么能这样践踏逝者?!”铁玉再次质问毛赫。
“不这样,怎样?”事故已经处理完毕,毛赫居然有了兴致跟工人闲扯两句:“这是海葬,有什么不妥?再说了,工程完工之前,我们都不能上岛。这些尸体,我们会赔付给家属优厚的抚恤。尸体暂时无法运回去,难道扔在这儿等着他们腐败、等着他们生蛆?你觉得哪个才是对逝者的践踏?嗯?”
铁玉一时无言以对,旋即想起什么,既是对毛赫、又是对自己、更是对所有人嘀咕着:“我看,是不是工程完工了我们也回不去?”
一听这话,毛赫马上将烟斗揣进口袋,顿了一顿,慢慢走到铁玉跟前,上下左右看了对方半天,开口道:“你就是那个逃跑的家伙的弟弟吧?”
铁玉昂着头,不言语。
“你这种想法……很危险。”说完,毛赫在其他主管和船长的簇拥下登上来时的快艇,乘风破浪,返回工程总部所在的9号超豪华客轮。
登上客轮,绕过泳池,两名国色天香的女子裹着浴巾、绕着泳池的边缘扭着腰肢、款款走向毛赫。毛赫不耐烦地摆摆手,两人知趣地退下。刚踏进办公室,毛赫就接到周馥之的电话。市长已经得悉刚刚发生的事故。他详细问明了情况后,告诫毛赫惩前毖后,类似情况决不允许再次发生。
毛赫“嗯呀”着挂断电话、靠在沙发里,用两只红润丰满的手摩擦着面部。卢邦瀚端着一杯红酒走到“岛主”面前,殷勤地将酒杯递到对方手里。毛赫抿了一口,沉吟半晌,抬头对卢邦瀚道:“刚才那个小子,你最好留意点儿。”
“哪个?”
“铁玉。”
两人正说着,中东酋长国在马尔斯岛的全权代表卡西姆上校从外面走了进来,看上去有事找毛赫。毛赫给卢邦瀚递了个眼色,后者一哈腰、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但这位卢先生并没有走远,他只是绕着办公室兜了个圈子,然后装作无意间再度“路过办公室”,站在舷窗的边上,掏出一支烟扔进嘴里。
许多日子以来,卢邦瀚屡次发现毛赫跟卡西姆两人鬼鬼祟祟地聊着什么。而且他俩“聊天”的时候,旁边不能有任何人,即使飞过一只海鸥,这二位也要暂时收声。卢邦瀚觉得他俩的谈话肯定事关马岛,甚至可能事关他们这些在岛上的人的前途乃至性命。所以这次,借着很多人都在那边处理井喷、9号这边耳目不多,卢邦瀚壮着胆子,想看看那两位究竟在聊什么。
不过,卢邦瀚的运气并不好。海浪的声音很大,天空还有海鸟“吱吱”地叫着,而舱室里的那两位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其中一位还是阿拉伯语夹着半生不熟的东陆国语。所以即使卢邦瀚把两只耳朵竖得老高,也没听出个究竟。
但几个关键词、或者卢先生认为的“关键词”,他还是听到了:……加强安防……119……时间紧迫……
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