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门饭店和市政广场骚乱的几个小时之后，G5就基本恢复到从前的、至少是表面上的井然。遍地的垃圾被堆到了路边，用作打击乐器的铁皮油桶被扔到墙角，受伤的示威者躲在家里、捂着伤口心有余悸着，警方在电话处理某些“不识时务”的市民的报警、说是骚乱人群破坏了他们的门窗或者其他什么物件。
现在是晚上六点，高思和《特快专递》的女记者米莉在相对安全的、城市中部的一间餐馆里进行第二次会面。
为答谢高思的救命之恩，米莉在两天前就邀请他共赴晚宴。高思觉得有些突然，他没想好如何应付这样的场面，就推说改天。这天下午，米莉又来了一通电话，再次邀请。高思不好再说什么，两人商定在这间西餐厅见面。
这间餐厅很雅致，档次也不低，在G5能排进前三。因为只面向高层人士，所以安全性也是最好的，仅次于凯旋门饭店的内部餐厅。高思心里存不住事，天没擦黑就来到这里，选了一张靠近壁炉的桌子等米莉。十几分钟后，米莉推开餐厅的门，被两名安保反复检查之后，走了进来。女孩眼神不太好，她虚着两眼扫视半天，才发现壁炉那边的高思。从女孩的神态和动作来看，虽然身为见多识广的记者，但这种富家子弟出入的场所，她应该极少涉足。
虽然眼神不好，但到底是记者出身，口才相当出色，米莉从屁股沾到椅子那一刻起，基本就没给高思说话的机会，一直都是她在滔滔不绝着。从自己的童年，到学生时代，到电视台的职业经历，再到几天前的那次有惊无险，米莉连珠炮似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对面的高思不管听没听进去、听没听懂，始终保持着颔首微笑的绅士姿态。最后，女孩用柔软温润的“谢谢”两个字、对高思的仗义出手再次表示感激，然后才收住话匣子，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帅气、睿智的大男孩。
对方猛地住口，高思反倒有些不自在。
聊天打交道，始终是高家二公子致命的缺陷。从小到大，除非必要，他很少跟陌生人——米莉这样的、见过一次面的也应该归为陌生人——进行酣畅淋漓的交流。本来，第一次接到女记者的电话，高思就不想过去，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年轻漂亮的女性。他想着，也许过几天女孩就忘了这茬儿。哪知今天米莉又来了一波电话，高思只得勉强赴约。
眼前的米莉，比他上次遇到的时候更显干练洒脱，从头到脚焕发着职场女性特有的妩媚和眼界开阔之后的自信。虽然米莉并不大，甚至比高思还小一岁，“也许是接触社会比较早，好多人都说从神态上看、我得有三十多了。”米莉调侃着，自顾自地笑了笑。高思也如获赦令，跟着“嘿嘿”两声。
男孩点的几道菜上来，两人边吃边聊，免去了突然无语的尴尬。期间，高思想起了在米莉家楼下遇到的那个人、警察阿来，以及这一切背后的未知的隐秘，不由得蹙紧了眉头。
“怎么了？菜不合口？”米莉问，又是俏皮的一笑。高思看着眼前的女记者，突然想到是不是可以借助她的人脉和能力，查一下阿来的事？
不过，这么做似乎又有些不妥，没必要把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子推到可能的危险的边缘。
记者毕竟善于察言观色，米莉好像猜出了高思的心思，说：“有心事？如果你相信我这个记者的能力和人品，不妨说说看。如果不放心，就当我啥也没说。OK？”
对方这么讲，高思倒有些不好意思。他索性把餐具放到一边，将自己对警察阿来的疑惑告诉了米莉。但仅止于此，没有涉及其他的。
“阿来吗？我知道，那件车祸我们也参与报道了。不是说他早就死了吗？”
“我也这么想。可那天送你回去，确实遇到了他。”
“你没看错吧？”
高思摇头。米莉想了想，道：他们《特快专递》栏目组曾经走访过阿来的家。虽然家属过度悲戚、采访没有成行，但她还记得警察家的位置。“如果你愿意，咱俩可以现在过去看看。”米莉说。
去阿来家看看，这个高思也曾考虑过。但他觉得阿来既然在刻意地避免被人撞见，回家显然是个非常愚蠢的选择。
不过，现在去阿来家，可以尽早结束这次让他如坐针毡的晚宴。
“也好。”高思说。他和米莉三下五除二消灭了眼前的饭菜，走出餐厅，驱车按着米莉的指引，拐过几个街区之后来到了米莉所说的警察阿来家的楼下。
阿来的家位于城市南部的一座鸽寨。这栋鸽寨相对于其他地方，规模略小，却要整洁、安静许多，因为里面一半的住户都是G5的公务人员。鸽寨大概二十多层，阿来家位于中间部位。此时已近晚上八点，阑珊的路灯映照着鬼脸儿似的鸽寨，既滑稽又凄凉。
“大概就是那间。对，亮灯的那个。”下了车，米莉给高思指点着阿来家的位置。两人进了单元门，迈入晃晃悠悠的电梯，两分钟后，来到阿来家所在的那个楼层。
狭长的楼道足有一百多米，却只有两、三盏亮着的壁灯；楼道两旁堆着各色杂物和生活垃圾，尽头的窗台上放着几个瓶瓶罐罐，晚风从窗口吹来，空瓶子也跟着晃了几晃；地上东一片痰渍西一片脏水，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广告和通告。
看起来，公务人员的住处和普通市民的没多大区别。
米莉带着高思来到她印象中的阿来家的门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男孩，定了定神，敲了两下门。
里面传来一个女孩清脆的应声“哪位？”
随着话音，门开了。女主人叼着牙签、上身套着一件麻袋一样肥大的背心站在门口。屋里没开灯，电视屏幕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光影；对面窗外射来的霓虹广告的光线穿过女孩的后背，可以看出她除了这件背心，没穿别的。
女孩仰着下巴，借着暗淡的光线仔细看了看高思和米莉，然后问女记者：“你是那个、那个什么栏目的记者吧？”
女孩还记得米莉，米莉有点儿激动，转身对高思介绍道：“这位是阿来的妹妹，阿妙。”
开门的确实是阿妙，在金蝎酒吧里被烟枪“英雄救美”的那个女孩。她是阿来唯一的妹妹。
“你好。”高思向阿妙伸出手，见对方没什么表示，又缩了回去。
“什么事？”阿妙的态度突然冷淡下来，大概是因为对高思这种公子哥模样的人的天然的反感。
“嗯……这个……”高思见阿妙态度突变，心里一紧，把刚才在路上想好的开场白给吓跑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身边的米莉替高思答道：“这样的。阿妙，我们电视台想做一期节目，就是已故警察的英雄事迹方面的。所以今天过来，想拍一下阿来生前所在环境，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方便？”
“不方便。”说完，阿妙就关上了房门。关门的瞬间，门外的两位隐约听到里面有个老太太的颤颤巍巍的声音：“妙，谁啊？”
吃了闭门羹，米莉失望地朝高思撇撇嘴。她说阿妙和阿来的关系不太好，两人虽说是亲兄妹，但从小没了父亲，母亲又多病，严重的哮喘，好像眼睛也快不行了。所以作为兄长的阿来对阿妙管得很严，动不动就上手。阿妙对此很是抵触，后来甚至撕破了脸皮。除非必要，两人很少说话。“上次我们来采访，也是这样子。”米莉说。
高思想了想，再次敲响阿妙的房门。阿妙猛地拉开门，气冲冲地嚷道：“你俩有完没完？”
高思干脆开门见山，告诉阿妙他前两天在路上看到一个人很像阿来，所以过来想证实一下。
米莉刚要制止高思如此冒失的做法，但已经晚了。阿妙愣了半秒钟，旋即给高思一巴掌：神经病！然后“砰”地一声关上门、锁死。
米莉埋怨高思：“帅哥，你够愣的啊！”
高思耸了耸肩，然后掏出一张纸条，写上几个字：如有任何情况，请及时通知我，电话……。高思把纸条贴在阿妙的门上，和米莉一道离开。
来到单元楼的门口，一个小伙子从夜色中闯进了楼道，差点儿跟米莉撞个满怀。米莉望着此人的背影、告诉高思：“没看错的话，那应该是阿妙的弟弟阿古。他家仨孩子，阿来、阿妙、阿古，嗯，还有一个老娘，一直卧病在床。唉……”
米莉正说着，高思接到袁道安的助手金昭的电话，说是袁子芊现在医院复查，又哭又闹，问高思是否有时间过来。
“我马上到。”说完，高思对米莉说：“我去趟医院，顺路送你回去。”
两人坐进车里，米莉问高思，电话里说的那个“子芊”是不是袁家大小姐、她现在怎么了？高思两手把着方向盘，半天无语。他心里惦念着医院里的袁子芊，对女记者探究私人问题的做法有些不满，却不便表露。“唉……”高思答非所问地叹口气。米莉很识趣地“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送走米莉，高思赶到莲山医院。医院精神康复中心的一间办公室里，满地的狼藉，金昭和袁子芊的使女小黎束手无措地站在窗边，两名护士一个守在门口、一个在清理地面。袁子芊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一会儿摇头晃脑、把乌黑的秀发四散掀开披在面前，跟夜里的女巫一样，一会儿撩起头发、露出白皙瘦削的面庞，睁着空洞的眼睛“嘿嘿”傻笑两声。
高思看着眼前的一切，既惊讶又酸楚。他默默地走到袁子芊跟前，蹲下来，帮她将披散的头发整理利落，一只手轻抚着对方的脸，欲语还休。袁小姐仰望着天花板的小脑瓜似乎感受到了高思手掌的爱抚，她扭过脸、直视着面前的这个曾经朝夕相伴的爱人，稍稍歪着脖子、好奇地看着高思。两人四目相对，高思的鼻孔一张一翕，嘴唇抽动着，眼角溢出了泪水。
女孩的脸上突然泛起一丝红晕，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
她有感觉！高思一惊：这种情况前几天也出现过，当时没当回事，现在看来，子芊的精神状态确实在慢慢地好转。他兴奋地站起身，和护士将袁子芊扶到座椅上，让她好好休息并配合护士的检查。这一切忙完，高思问金昭和小黎：“就你俩？袁先生没来？”
金昭说：“他下午接到利先生的电话，好像是地块的事，就是利先生码头南边的那个地块。这件事，他俩已经纠缠好多次了，姓利的一直想要，袁老就是不肯松口。通完电话，袁先生心情不大好。也难说，这阵子袁老的心情一直那样。今天带小姐复查，是约好的时间。既然袁先生不方便，我就开车带着小姐过来了。刚才王道先生也来了，后来有事走了。小姐一开始还蛮配合的，不知怎么的，突然发了性子。我们都拿她没办法，只能给你打电话。我也通知袁先生了，他说马上过来……”
金昭正说着，王道走了进来，和高思打了声招呼：“你来了？我刚才有事。”
高思将袁子芊刚才的反应跟王道讲了一下，并说自己直觉女孩的状态比从前有了进步：“我感觉，她认出我了。真的。”
“这样当然很好，我会安排专人进一步检查一下。不过，她这种情况实在不容乐观。你知道，那天夜里她在海水里浸泡时间过长，大脑严重缺氧，导致脑桥和小脑之间负责记忆收集和信息传递的大部分细胞‘窒息’死亡。虽然现在的神经医学已经很发达，况且你哥哥还是这方面的权威，但袁子芊这种情况是个例外。因为‘窒息’死亡的脑细胞无法复制，只能听天由命，或许某天病人能够自我再生出一些细胞。或者……”
“或者，用我的SIC进行人工的神经信息输入？”
王道点头，拍着高思的肩膀说：“你的SIC显然比病人自我再生更靠谱、也更快捷。而且如果真的研制成功了，不仅是袁子芊的福气，也是其他精神疾病患者的福音。说实话，我也一直期待着。另外，如果你愿意，可以用你的SIC入股我们医疗集团。嗯？”
“入股”这事，王道以前就跟高思提起过，被对方婉拒。一则，SIC尚未成熟，甚至最后能不能成功都两说；二则，高思对经商、股份等一窍不通，也没什么兴趣，不愿贸然涉足王道的摊子。
高思对王道再次重申了自己的想法，说SIC距离成功尚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而且，我现在也没有心思考虑这件事。您见谅。”王道还想说什么，袁道安推门进来，看着女儿安详地坐在椅子上，松了一口气。
和王道、高思打过招呼后，老袁将金昭叫到走廊上：“你让策划部抓紧那块地皮的财务和收益的最终可行性分析，尽快出一份总结报告。这个项目要抓紧时间上马了。”袁道安顿了顿，继续说：“今天，姓利的又找我，还是那个地块的事。这小子胃口太大，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我们必须加快进度，等生米煮成熟饭就好了，省得他几次三番地烦我。他们都觉得我家里出了这些事，肯定没心思再打理生意。绝不会，我不仅要上马那个项目，还要竞选G5的市长。生活归生活，事业归事业，两码事！明白了？”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