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位于通港路东边尽头的利先生的码头，几辆厢式货车驶进大门，然后关闭了车灯，司机凭着感觉将车子准确无误地停在码头货场南侧的一个仓库前。司机走下货车，来到车子后部，打开厢门，示意里面的人下来。

　　五十来个二、三十岁模样的男子从货车车厢鱼贯走了出来，一脸的疲惫和惶恐。最后出来的是阿来，他和别人一样，探头探脑地四下观张望着，然后随着队伍、在赶来的两个码头监工的指挥下，进入旁边的仓库。

　　仓库里还有几十号人，年龄、体格甚至表情，都跟刚进来的阿来这拨人差不多。仓库只有一层，却很高，大概有六米多。里面弥漫着刺鼻的骚臭和长时间不洗澡的汗臭；门口的拐角处摆着一支半米多高的铁皮桶，上面铺了一张塑料薄板，权作马桶。这间库房，是利先生遵照市政厅的指示、用来临时安置那些即将开赴马岛的劳工的地方。一般凑够三百个，即从码头启程，用货轮送往马尔斯岛。不过，由于近期马岛那边劳动力紧缺，工人入不敷出，即使凑不够三百、也照样送过去。比如今天晚上，刚来的和等在库房里的，加起来也就一百多。虽然少了点儿，但对急需人力的马岛却是雪中送炭。所有人将稍事休息，等候可能会继续送来的工人。如果没人来，他们这百十来个人将在最近一两天内开拔。

　　和阿来一同过来的，除了自愿赴岛务工的，还有二十多个常年在监狱里“吃闲饭”的家伙。这些犯人，是老罗那边遵照前几天周馥之的讲话精神特别提供的。他们不是什么重犯，对工人的安全没有多少威胁。

　　阿来随着人流进入仓库，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好奇又紧张地朝周围看着。仓库看上去年久失修，四壁不是窟窿就是破洞，外面潮湿的冷风不停地灌进来。虽然每个人身上都盖着一条码头发的毯子，但依然难抵寒夜刺骨的冰冷，更兼对这个陌生地方的可以理解的疑惧和迷茫，让这个冰冷更翻了一倍。

　　阿来把毯子裹在膝盖上，望着屋子中央泛着臭气的积水，还有朝着自己鼻孔蜂拥而来的各种味道，看看头顶若有若无的暗淡的灯光，揣测着未卜的明天。

　　一个穿着码头工人制服的人“嗵”地推开仓库的门，对里面的人说：“所有人，听好了：半小时之后去隔壁那个房间洗澡，把身上好好清理清理，别都臭烘烘的。洗完好好休息，再过一两天就送各位上路。嗯，别误会，是送你们去马尔斯岛开工。好好干，也许你们就是第一批在那儿定居的人。到时候别忘了我的好。”

　　说完，那人在地上啐了口浓痰，晃着膀子走出仓库。库房里的人开始一个个懒洋洋地直起了身子、活动着四肢，预备一会儿的沐浴时间。阿来把头仰靠在墙皮一蹭就掉的墙壁上，想着心事。

　　自己在警局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却什么也没捞着；老娘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作为长子的他却没有尽几份孝；跟阿妙的关系从来就没有缓和过，虽然他自忖没做错什么；想着利用雷局长的承诺，让一家四口离开G5这个滥地方，哪知却落到利先生手里；替雷局长做掉了袁公子，他自己也跟着“殉职”，身份注销，没了收入来源，更顾不了家里那摊；已经杀了一个无辜的年轻人，还要继续上岛为利先生卖命，前途未卜……阿来这么想着，不觉地喟然长叹。现在，他知道自己马上要开赴马尔斯岛。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也说不准，能活下来就算造化。

　　“我害了无辜的袁子维，即使死了也是活该。”他想，心里似乎坦然了许多。

　　“咣当”一声，大概是隔壁洗澡间的门打开了，库房里的人纷纷站起身，一股股的汗臭随之四散开来。大家你推我挤地走向库房的一个侧门。穿过侧门，是一条十多米长的过道，前面就是洗澡间。

　　阿来的心思压根儿就没在这里。他排在队伍的最后一个，慢吞吞地跟着前面那些人走出侧门、来到过道上。过道是露天的。一阵风吹来，冻得这些大老爷们瑟瑟发抖。已经进了洗澡间的那几位在磨磨蹭蹭地脱衣服，这边的人有些等不及，朝前面嚷嚷着：“快点儿！跟个娘们似的！奶奶个熊的！”

　　阿来缩着脖子，一声不吭地跟在队伍最后往前挪着、挪着。

　　突然，一只手紧紧扯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了过道的外边。

　　阿来以为是哪个码头的看守，刚想问对方什么事，定睛一看，面前的这个通身黑色衣服的男子，不论是轮廓，还是个头，以至露在月光下的暗淡的、仅能依稀可辨的面容，都似曾相识。

　　“怎么，想不起来了？”面前这个人冷冷地问阿来，那声音仿佛从幽远的另一个世界传来。

　　阿来想了半天，突然浑身筛糠一样地抖着。

　　他瞪大了惊恐万状的眼睛，张大了嘴巴，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对方的脸，结结巴巴地说：“袁、袁、袁……袁子维？！”

　　阿来看到“袁子维”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惊得目瞪口呆，浑身上下仿佛被雷劈了一般，直挺挺地僵立在墙根，随即惊叫起来：“啊！啊……哎哟！”

　　月牙湾里的高思见状，赶忙借助袁子维的窥甲、上前一把搂住阿来，紧紧捂住对方的嘴，将其拽到几米外。

　　没错，这个“袁子维”，正是高思借着老同学的窥甲假扮的。昨天上午，当他从阿妙口中得知阿来被利先生拿住、有可能远赴马尔斯岛的时候，他考虑着如何借助王道、高见奇甚至周馥之的名义、帮阿妙把哥哥救出来。不过，在此之前，最紧迫的是要先撬开阿来的嘴、获得袁子维离奇坠海那件事的来龙去脉，甚至还可能得到与此相关的其他信息。要达此目的，就要先人一步、单独接触到阿来。怎么先人一步？怎么单独接触？正当高思搜肠刮肚的时候，他看见了袁子维的窥甲。

　　于是今天夜里，他在地下室里、偷偷操控着老同学的另一副躯壳、来到码头这边，打算觑个空当会会那个阿来，那个害死“自己”的小警察，从他嘴里挖出这一个多月以来他苦苦思考的、所有事件和惨剧的背后真相。

　　“刚才哪儿叫唤呢？”听到阿来的叫声，往浴室走去的人群里有人问。

　　“海鸥？”另一个人答道。

　　“你家海鸥那样叫啊？”

　　“关你屁事。走走走洗澡去，都臭死了。”

　　暂时安全。透过袁子维的窥甲，躲在暗处的高思缓了口气。他紧盯着阿来的眼睛，手依然挡在这个前任警局小队长的嘴上，一字一顿地低声喝道：“你要是再敢出声，我就让你死在这里！”

　　阿来使劲摇着头，又使劲地点点头。他不知道该作何回答，反正那意思是我保证听话、你让干啥就干啥。虽然不信鬼神，但眼见着被自己冤死的、沉尸海底一个多月的袁家公子又“活”了过来，他也对从小接受的唯物主义教育产生了怀疑：或许这世界上真的有什么神秘的力量！

　　眼前这个人，样子是袁子维，声音也是，就连神态、表情和动作，都跟那个死去的袁家公子分毫不差。

　　没错了，他就是袁子维，袁子维的鬼魂！

　　高思模仿袁子维，当然不会有多少差池。他俩相处许多年，互相了如指掌。

　　“为什么要害死我？”高思松开手，问阿来。他已经笃定袁子维的死绝不寻常，所以这样问。

　　“大神啊，大神！”

　　“回答问题！”

　　“大神！哦不！哦不、不、不是我，不是我害的你……”

　　“车里就咱俩！”

　　“我、我、我……”阿来可能确实被袁子维的“冤魂”吓蒙了，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信不信，我有足够的能量让你看不见明天的太阳，过程跟我那天晚上一样！”

　　“我信，我信！”阿来当然相信，眼前这个鬼魂什么事都干的出来。他使劲咽了口唾沫、想让自己镇定下来，舌头却死活不听使唤。他含含混混地继续道：“不过，说真的，这事跟我没关系。真没关系……”

　　“跟谁有关系？”

　　“是、是、是……”

　　“是什么？！”

　　“是上头……”阿来说着，手指往上指着。

　　“谁在哪儿？！”高思刚想问什么“上头”，几米外一个闷雷般的声音在他俩耳畔炸响。高思听出是哥利亚，赶忙拉着阿来往旁边的草丛躲去。阿来却趁机狠命一甩胳膊，挣开了高思、跑回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