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栖桐结束工作，找到了张浪病房。

　　小小病房里几乎连根针也插不进了。

　　这里挤满了人，老的多、少的少，女的多、男的少，嘘寒问暖，端茶倒水，很热闹，很温暖。

　　杨得志等人安顿完张浪后，已告辞离开，病房里都是食品厂的人。

　　当时，他们冲出不到五公里，就遇到巡逻的战士，并由战士们领着通过层层栅栏与雷阵，顺利到达安全区。

　　战士们也上报了杀戮兽人出现的情报。杀戮兽人危险程度极高，安全区不能不管，立即组织人员前往剿灭。

　　这边还没出发，有人来报，杀戮兽人被人干掉了，众人震惊。

　　这种背景下，张浪被第一时间送进医院，待遇也是最高的——一间干净明亮的单独病房！

　　栖桐费力挤入，一眼就瞧见眼睛裹着纱布的张浪，眼角一涩，捂住了嘴。

　　张浪突然说：“栖桐？是你吗？”

　　栖桐大大的眼眸瞪得溜圆，惊喜说：“小浪，你能看到我！”

　　张浪指着鼻子：“半点也看不到，都是这位老兄告诉我，有美女光临。”

　　虽然只是短暂相处，但张浪面对栖桐时，总会没来由感到舒适，语气也变得轻快活泼。

　　栖桐噗呲一笑，抖落本就摇摇欲坠的泪珠，俯身查看张浪的眼睛。

　　纱布被掀起时，张浪略略挣扎了下，最终也没阻止。

　　栖桐看到了他的眼。眼眶周围愈合得很好，只剩了淡粉色的疤痕；眼球却是灰蒙蒙的，浑浊、死寂、黯哑，显然是完全失明了。

　　人生最美莫过于重逢。

　　重逢时，我还能看到你，你却无法看到我了！

　　栖桐“哇”地哭了出来，断断续续问：“怎么会这样……你的命不是比蟑螂还硬吗，你不是什么伤都能自愈吗？”

　　“这年头蟑螂也顶不住！”张浪咧嘴笑道：“医生说眼球太过精密，而且伤得太重，好不了……”

　　栖桐也懂，正因为懂，才心痛，眼泪簌簌直落。她这一哭，周围的女人们哪受得了？捂的捂嘴，抹的抹泪，抽的抽泣，悲悲惨惨，凄凄切切。

　　“大家别哭啊，两眼睛换三十条人命，这买卖很划算！”张浪豪气干云，“而且，医生说，将来如果有适合的眼角膜，还可以换上……”

　　众人一愣，呼啦一声，鱼贯而出，顷刻间，房间里只剩了王婷和栖桐。

　　走廊却嘈杂起来，吵吵嚷嚷，有个大嗓门不住地喊：“医生，医生在哪？我要化验——”

　　张浪听得清楚，那是王大姐在喊，也知道他们要去干什么，心里暖暖的，麻麻的，如果不是没了眼睛，说不定这会已经泪流满面。

　　王婷在打量栖桐，目光里有些警惕。

　　栖桐也关注到王婷，目光里却是无奈。她挤出个微笑，问：“你是他女朋友吗，长得真漂亮……”

　　王婷摇头，百年不变的冷淡表情，说：“我是她女友的——室友！”

　　她特意将“女友”二字咬得极重。

　　栖桐却听而不闻：“小浪，你女友呢，没找到？”

　　“没找到……”张浪叹息。

　　“真的吗！”栖桐心里一喜，旋即意识到这实在不算个好消息，补充说，“那就太遗憾了！”

　　王婷“哼”了声。

　　张浪没了眼睛，感觉却因此更敏锐，他察觉到王婷的淡淡不满，但找不到原因。

　　王婷是个面冷心热的，与张浪女友是室友皆好友，而今好友生死未卜，她自然要为好友警惕张浪身边的女孩。

　　陈栖桐不在乎，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张浪沉浸在女孩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声音里，满足、安逸、高兴，熏熏然、飘飘然，要升天，要成佛。

　　不久，栖桐的声音小了，断了。张浪眼睛看不到，用耳朵听，女孩呼吸平稳、悠长，显然是睡了——站着睡的。

　　“栖桐？”张浪轻声叫，“困了就回去休息吧。”

　　栖桐的确困了，两眼皮粘着、黏着，拉不开，扯不住，只好告辞离开。

　　不久后，食品厂众人陆陆续续返回，他们化验完毕，结果却得等。

　　张浪致谢，又借口休息，请大家离开。王婷和罗波本想留下为他值夜，也被拒绝。

　　张浪除了双眼外，其他伤势其实已无碍，完全不用让人彻夜守护，何况，他心里有事。

　　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事。

　　医生的话，他只转述了一部分。

　　眼角膜手术在灾难前，算不得什么。但现在却难了，局势乱，条件差，专业医生少，都是限制。雪上加霜的是，张浪的血型是RH，公元时代就被称为“熊猫血”，难找，但找得到；现在不同，应该叫“神仙血”，要去天上找！

　　确定大家都离开后，张浪翻转身体，头和脸埋在枕头里。

　　然后，他哭了。哭得彻底又压抑，声音小，动作大，呜咽，颤抖……

　　这年，张浪二十一岁。

　　不知哭了多久，他再次翻转身体，变成仰躺，思绪悠悠，无数熟悉的、思念的、留恋的、憧憬的，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转。

　　世界残酷，人却总想着美好——可是，那些美好的事物啊，再也看不到了。

　　张浪又心酸起来，再次哭了，大哭，痛哭！

　　天彻底黑了。

　　医院里开了灯，灯光在无处不在的白雾散射，亦真亦幻，如同一场没有尽头的梦。

　　三道人影在雾蒙蒙的通道内急行，最瘦小的一道最快，走在最前，气息最乱。

　　小个子到了张浪的病房，急转了晚，撞开半掩的门，窜了进去，扑通一声，跪在病床前，哭喊：

　　“浪哥，我对不住你啊——”

　　迷迷糊糊躺着的张浪，一惊而起，俯身伸手，准确的握住小个子的胳膊，将他提了起来，大笑道：“梁心，你还活着啊！快别这样，没什么对不起的，你做得已经很好了！”

　　来人正是梁心。他的鼻子越发大了，红通通的，两条青龙不受控制，在他硕大的鼻孔下钻来窜去，耀武扬威。

　　梁心抹去鼻涕，哭得稀里哗啦：“都是林阎王，他不让我去，抓了我，用枪指着我……”

　　张浪笑容依旧，他知道，梁心说的林阎王就是林正明。林正明在张浪住进病房后，不到十分钟就来了，并说了所有的事。

　　张浪的心情无法言喻，想愤怒又无从怒起，想抱怨又不知怨谁，最后，只有苦笑。食品厂的那点人，和安全区比起来，是鸿毛之于泰山，分量太轻，轻到可以放弃……

　　现在，张浪已经完全放下，平静得像积年老僧，只差肉身成佛。他拍着梁心的背，不住安慰。

　　这时，地面颤抖，张浪感觉到两个股气息快速靠近病房，都十分强大，其中之一甚至还在自己之上！

　　张浪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旋风一样绕过梁心，挡到最前面，肌肉瞬间绷紧，以至于骨骼中发出连串爆响。

　　来人立即停止前进，其中有个带眼镜的年轻人笑着说：“果然是单骑护送群众，独战杀戮兽人的铁胆英雄！这速度，快得都没影了！”

　　梁心这才反应过来：“笑哥，你们怎么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