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慈云路(上)
一张价值五十一元的火车票将我从马鞍山的青山间带到杭州的西湖边,然后在这个小学课本中抒写“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城市中,我却穿梭在漫长的地下水泥通道里。即使知道前方的亮光就是出口,然后却显得那么渺茫和遥远。我拉了拉帆布包,揣着仅有的六百元毅然地往那亮光处走去。
在杭州的这一夜,我竟然沿着火车站那条街步行了近两公里,然后又折回重复走了一回,只为找一家便宜点的旅馆。最后我停在一家名为“干尸”的旅馆前,干尸,也算是个主题酒店吧,我如此安慰自己。这房间是附近最低的,只要六十一晚。满脚水泡,一到前台,我立马扔下背包,拿出身份证,递了一百块过去,老板,你这干尸主题挺特别的呀!老头推了下老花镜看了我一眼,你没看到店名上灭了几盏灯么?
就这样,我在那间窄小的如棺材的房间内度过了天堂的一晚,那晚我一直做一个梦,梦到自己也成了干尸,就这样直直地躺在发臭的湿床上,外面人来人往,时不时有人看了我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走开了。
第二天早上我还沉浸在这个梦里,尽管外面阳光刺眼,八月的太阳真是不饶人。我穿着还没吹干的衣服内裤走出了旅馆,仔细看了眼店名,在白晃晃的日光下,竟是“千屋”二字,我也摇了摇头,挺好的名字,怎么在晚上就成了干尸呢。
不理解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我昨晚本来想去理个发的,却被理发师据之门外,他说因为一个峰会的召开,超过晚上十点就要打烊了,不然要被抓走。这倒是吓得我赶紧回去房间睡觉,要是理发师因为我被抓走,肯定得内疚一辈子了。
我一离开旅馆,王小姐就给我发了微信消息,问我几点到乌镇。我大概算了下时间,可能也就十点多到吧。自从一个星期前我和王小姐说要去乌镇她那间小客栈做义工,我便对这份另类的工种起了十二分的兴趣了。也许这份自信源于我能做几盘拿手的好菜,烹饪这东西还是得靠兴趣,真正把它当职业来看,我也许真的做不下去。
我买好车票,静静坐在开往乌镇的汽车上,想象着那片宁静的江南乡土,一种“离家出走”的快感几乎要蹦出了我那柔弱的身躯。汽车发动了,不断加速后移的高楼大厦闪闪发光,却又那么刺眼发昏。终于睡着了,梦里我回到了三年前,三年前我相信一个女子,那种相信,是不计后果的。后来果然我为这份相信付出了代价,读了三年书,却连张毕业证也没拿到。我蜷缩在一张没有被套的烂棉花被上,棉花被卷在木板床上,而腐烂的木板床也静静跪在那间没有阳光的地下室中。我在二月份第一缕阳光中接到大学团委的电话,你得在下周一十点前赶到学校,不然后果自负。我愣了,后果自负。这个成语仿佛很有吸引力,无论是当官的还是当老师的都喜欢用,不如说这个社会都喜欢用,只知道让人后果自负,却不知前因谁负。当然啦,我那会连买个包子前都要从床底捡,哪有钱飞到大学去,得上千公里呢,我也就只能自负这后果了。
我又看到那个湿漉漉的女孩坐在城墙上向我微笑,微微的春风拂过我的脸庞。她有燕尾般的短发,玻璃般的眼睛,我朝那堵墙跑去,我越跑越快,那女孩依然微笑着,却突然往下一跳,我吓傻了。猛地一惊,我的头一阵剧痛,原来是车把我颠醒了,头撞上了玻璃窗。
又颠簸了近半个小时,我到乌镇汽车站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出了车站太阳火一般的烧烤着大地。模仿古代重塑的钢筋水泥街道热气腾腾,一切都那么虚无缥缈,竟一条河也没有。站了一会,一辆银白色的尼桑车停在我脚边,你是来做义工的?上车吧!
我知道这是王小姐的老公,车上,我们俩沉默了很久。
你是哪儿人?
马鞍山。
哦?那挺近的。你九三的?
对,我九三的。
现在的九零后啊,挺牛逼的,比我们那会有想法多了,那会我以为义工就是福利院那些照顾老人的。
可是老板你们八零后都已经事业有成了啊!我望着老板那老练的抽烟姿势崇拜地说道,他也许就是十年后的我,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客栈。
我九五的,老板缓缓吐了一口烟,刚好全都飘进了我的嘴。
车又开了许久,我们俩也继续陷入了沉默。
老板突然问道,你吃饭没?
我撒了个谎,刚吃了,在车站那。
那我先开车去家里,吃完饭后再带你去店里,老板打了个方向盘。
行,都听老板的,我抱着那帆布包小心翼翼地答了句。从小到大我还是克服不了和陌生人交流的恐惧,尽管知道要和身边这比我大的老板共处半年多,我还是有点放不开。不过我看他面相挺和善的,比我高不了多少,但比我结实多了,穿了拖鞋和大花裤,倒是挺酷的。我琢磨着该怎么称呼他。
老板你叫啥?
叫我华子就行,老板笑了笑。
我突然想分享一部电影,你看过“解救吾先生”吗?
没看过,国产片?我从来不看国产的,怎么了?老板吐了口烟圈吐槽道。
那里面有个杀人犯也叫华子。
车终于停在了一栋小区楼前,在这楼里我见到了王小姐,也就是华子老板的老婆,她刚生完孩子,一个男孩。所以身子微胖,她一边抱怨前几个义工蹭饭吃,一边质疑我是否能呆上半年。
我在LS做过义工,来这边搞创作,搞毕设的,待上半年应该没问题的。
华子他弟弟听说你喜欢做饭,高兴地可不得了,他以后终于不用做饭了,王小姐眯着双眼笑道。
你们可别太指望我啊,我也就只会做些简单的饭菜,到时不好吃可别介意。我难为情地答道,说道做饭,我还是属于入门阶段,只会一些简简单单地饭菜。
那你要搞什么创作呀?
拍几张照片而已,然后做个影展。
哇塞,老公你听呀,这小孩还会搞摄影呢,正好我们乌镇里有很多客栈需要摄影师拍照,到时我推荐给你啊,一张照片可以收八十元的,这样我们景区还有有五六家客栈要拍。我们按五家来算啊,一家大概拍十张,那一个月就可以拍五十张,有四千元呢,这钱算存我这了,以后介绍给你拍啊。
嗯,王姐呀,我拍黑白的,人物的,你看,就是这种,我拿出手机给她看。
你拍这个垃圾箱干嘛啊,还有这个,这是晾的衣服吧,人家不骂你?你把人家内裤都拍进去了!怎么都是黑白的啊,这小孩真丑!算了,不看啦,反正拍这些和拍客栈都差不多啦,那些人不懂摄影,看不出来的,我介绍你去就行,王小姐边吐排骨边给我规划着赚钱的路数。我倒是很感激地听她一句句讲,仿佛在马路上游荡了半年多的狗终于被人捡回了家,而且捡狗的人还细心地给它安了个窝。
我承认自己撒了个谎,我根本没有什么影展要搞,只是实在走投无路,卖了自己的佳能单反,拿着最后的六百块找到了王小姐的客栈,跑到这里来做半年的义工。自从我失去那个女孩,失去那张文凭,失去所有的朋友,我便在马鞍山那座城市沉睡了半年,行尸走肉般游荡着。我没一分钱,在各个网咖间流浪睡觉,饿了就去超市捡过期的食品裹腹。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难道人是有自虐的潜意识吗?我找了很久的答案,也未能回答这个回荡在脑中的问题。当我掏遍口袋,翻出最后两个硬币时,我看了眼包里那佳能单反,跟了我四年,陪伴我去过无数地方的 600D。我曾想把它给珍藏下去,如同自己的老朋友一般,虽然它已经破旧不堪,却还能使用。我用那两个硬币买了一个肉包吃,继续没有终点地往前走着。
就像所有流浪的人,或者又像那郭芙蓉一般,总是给自己一个结束流浪的理由。让自尊和固执有个台阶可以慢慢下来,我向来都是极度自负的人,这种自负是与体制水火不容的,这也注定我无法生活在直线与竖线的世界里。
王小姐吃完饭便在抱着她的儿子说话,老公,你说我们儿子咋这么可爱,这小腿真是白嫩柔软啊,你看,王小姐上下摆动着儿子的小腿。
华哥笑着抚摸着儿子,忽然愣住了,然后说道,我家儿子腿断了?
你别吓我啊!王小姐赶紧托起了儿子左看右看,那小孩的腿竟耷拉着,手一碰,便左右摆动。
我看着他们俩一个托着儿子,一个使劲摆着那条断了的腿。也许我以后也会娶个姑娘,可惜不会是那个城墙上微笑的女子了,然后我们也会有个儿子,白白胖胖的。可是儿子的腿不能这样随便地断掉,姑娘会照顾好他,给他最温柔的吻和最甜的乳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