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沉默着。

　　蜷缩在榻上的他，像一节即将风干的老木头。

　　一生养尊处优，他不但没有丝毫的发福，反而清瘦的像是饿了大半辈子。

　　他抬了抬皱纹密布耷拉着的眼皮，看了一眼阁楼的外面。

　　透过窗纸，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几道晃动的身影。

　　“荀氏，朝野之上有官员四十余人，多身居要职，手掌权柄。”荀彧轻叹口气，说道，“主动让吧，强行捏在手里，反而不美。这一座山里的两只老虎，不管他们表面上如何的和气，内在肯定是各有盘算的。”

　　“但两虎相争，这两只老虎可能会安然无恙，甚至他们会把这表面上的和气一直带到棺材里去。但飞禽走兽，怕是要死一大批。”

　　荀攸颔首，“我就是担心这些，才特来与叔父商议一二。我们荀氏，好不容易才走到如今的位置，就这般放弃了所有，我不甘心，也不愿意。”

　　荀彧看着这个和自己虽然不同辈，但却是同龄人的侄子，问道：“你不甘愿，又当如何？你想要劝谏丞相，跟司马徽翻脸，对司马徽用兵。”

　　荀攸失笑，“你我叔侄联手，那需要这么粗糙的法子。釜底抽薪，都可以抽死司马徽，将他逼出长安，待那时再用兵，一切将是水到渠成。”

　　荀彧深思片刻，“这样粗浅且漏洞百出的谋划，不应该出自你荀公达之口。让吧，对权柄的过度执着，只会让自己，让家族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荀彧的说法，让荀攸有些失望，“叔父为何非要执着于让退？退是没有好下场的。”

　　“争，也没有好下场！”荀彧眼帘轻抬，沉声说道。

　　荀攸沉默，好一会儿才说道：“既如此，叔父打算怎么让？”

　　“保留中坚实力，下面的该让就让。事态已是十分的明显了，曹操和司马徽，这是在分赃。你以为地方上那些大族真的全死在了司马徽的屠刀下？呵呵，司马徽掌勺，曹操烧火，一样的道理。”荀彧说道。

　　也不知道是出于心态的变化，还是什么缘故，他开始直呼曹操之名了。

　　荀攸点头，“我明白。”

　　“就如前两日法正率兵围堵相府之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那是曹操和司马徽在立威，相互串联，借刀杀人。”

　　他冷笑了两声，接着说道：“而且，我担心，他们恐怕还不会到此为止！”

　　“嗯，你担心对了。”荀彧淡淡说道。

　　荀攸：？？？

　　疑惑的眼神看着荀彧，荀攸问道：“叔父可是知道什么？”

　　“曹操搬到太尉府上去了，你说呢？”荀彧呵呵笑了一声，很慈祥的笑容，但看起来却并没有多少的温度，“很多时候，连我也分辨不清楚他们两个人现在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但我能明明白白告诉你的是，曹操有些怕司马徽，这是他们成为如此和谐之局的前提。”

　　“他怕是应该的！”荀攸说道，“曹操与我叔侄二人一样，都老了。可司马徽正值壮年，且在今年开始频频表现出北伐之意，有两次南征之败摆在眼前，曹操如何能不忌惮？但若我们能给我曹操铺出一条战胜司马徽的路，他一定会选择立马和司马徽翻脸的。”

　　“与虎谋皮，曹操曾亲口这般跟司马徽说过。也可以说他们二人是相互在与虎谋皮，决裂是早晚的事，但需要一个很好的时机。”

　　荀彧点了点头，对荀攸这番话算是比较赞同，“可我担心我们怕等不到那个时候！”

　　荀攸的笑容泛苦，摇头说道：“我也有这样的担心，所以才来找叔父。”

　　荀彧若有所思的看着荀攸，“我的办法是，主动让利！在人家气势汹汹杀来的时候，若没有足够的实力，不妨躲一躲，不妨事的。”

　　荀攸：……

　　绕来绕去，还是绕了回来。

　　他也看出来了，自己这位叔父，真的是铁了心打算暂避锋芒了。

　　这时，跟随了荀彧大半辈子的老仆脚步有些蹒跚的走了进来。

　　“老爷，司马太尉派人送来了帖子，请老爷赴宴。”他说着，又转头对荀攸行了个礼，说道，“还有，荀军师。”

　　荀彧抬手挥了挥，“下去吧。”

　　“喏！”

　　老仆走后，荀彧摸索着找到鞋子，从榻上下来，动作缓慢，却又极稳的整了整衣衫，“我就说……等不到吧。”

　　荀攸只能苦笑。

　　谁能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呢？

　　他感觉不对劲的时候，就已经在下死力气想办法了，可司马徽已经下手了。

　　“这宴怕是项羽给高祖的鸿门宴呐！”荀攸摇头低叹道。

　　荀彧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仪表，朝着荀攸缓缓走了过来，说道：“比那可能更直接点。司马徽擅长奔袭战术，没想到他在治国上，竟然也会用这样的战术。司马徽管那战术叫什么名字来着？”

　　“闪电战。”荀攸说道。

　　“啊，对，你看，是不是跟闪电一样的快？我们听见雷声的时候，可闪电已经劈到咱们头上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走吧，我们去赴宴。”荀彧说道。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好像又想起来什么事一般，嘀咕道：“司马徽入住太尉府之后，我们身为下臣好像还没有去拜访过吧？要不然准备一点礼物？”

　　“主动退避，应该算是很好的礼物了。”荀攸说道。

　　荀彧看了眼荀攸，“那得你我退一个，才是好礼物。下面这些人，分量终归还是轻了些。”

　　“那就再拉一个，总不能让我荀氏一家遭殃，我看夏侯家就挺好的，新起之秀，曹操真正所倚重的世家，不管怎么看分量都足够了。”荀攸气咻咻的说道。

　　荀彧看了一眼荀攸，“一般年纪的人了，想法何必依旧如此偏激？将夏侯氏拉下水，我们的处境恐怕更难，没必要如此。那就空着手去吧，不行我们可以换个方式给司马徽一个大礼。”

　　荀攸有些震惊的看向了荀彧，“叔父，你该不会是真的……”

　　“你当知，我荀文若生为汉臣，死为汉鬼。此一点，曹操是清楚的。”荀彧挺直了他那苍老的脊梁，像个大将军般稳健有力的走出了门。

　　荀攸摇头，紧随其后出了门，看了一圈围在门口的子侄们，说道：“都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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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徽今日的宴席很丰盛，足足十二个菜，全是如今已经打开了名气的名菜。

　　酒，也是荆州地地道道的好酒。

　　啤的，红的，白的，样样俱全。

　　“好酒好菜，这让老夫恍然间有种吃断头饭的错觉，司马太尉，该不会是真的吧？”荀攸的目光在圆桌上扫了一圈，揶揄道。

　　寒暄过后的第一句话，就已是锋芒毕露。

　　坐在主位的司马徽哈哈笑了起来，“荀军师说话还是这么的风趣，我哪敢请两位吃断头饭？我若真这么做了，恐怕曹丞相转头就提着马刀冲进来了。”

　　荀攸蹙眉，我说话风趣吗？

　　“来来来，吃菜吃菜！”司马徽招呼道，“我们边吃边喝边聊。”

　　荀彧拿起筷子，却又放了下来，“菜是好菜，酒是好酒，看的小老儿我甚是眼馋，可司马太尉这话要是不说明白点，我吃不下去，还请太尉大人明言。”

　　司马徽打了个哈哈，“荀令君啊，吃饭就是单纯的吃饭，我还需要把什么说的明白点？”

　　荀彧笑了笑，“司马太尉要是这么说，等会有什么事，那我可就不认了？”

　　“荀令君真是多虑了，不过是有件难事我需要请教二位罢了。您二位这菜不吃，酒不喝，我这……也难以开口啊！”司马徽轻啧一声，一脸苦恼的说道。

　　荀彧与荀攸对视一眼，两人的眼中都是同样的疑惑。

　　这话，怎么感觉不太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