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卑使者?”听到来者名号,慕容高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良久,他才慢慢地放下酒樽,面无表情的冲那近侍挥了挥手,“鲜卑既然派来了使者,那孤若是不见,也算是失了礼数。且……让他们进来吧!”
“喏!”
近侍领命退下。不一会儿,五名身着异族服饰的粗犷汉子便在前者的带领下、鱼贯登堂入室。待得来在近前,为首的一个年轻人才停下脚步,领着身后四人、以一口流畅的汉话向慕容高恭敬拜道:
“鲜卑王子也亥,率鲜卑使团、叩见大燕皇帝圣驾!祝、大燕皇帝圣驾福满山河,恩沐天下!”
“嗯,尊使免礼,”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个名叫也亥的鲜卑王子一上来就殷勤的很,搞得慕容高反而不太好再板着个脸了,当下神色也就顺势柔和了许多,“尊使一路辛苦了——不知鲜卑王派阁下来我北平,究竟是有何指教啊?”
“回您的话,在下此次前来,不为其他,正是为我鲜卑以及大燕之诚挚友谊而来!”说到这儿,也亥刻意侧过身去,将身后人手里所捧的礼单亮了出来,“哦对了,听闻陛下近日新破贼虞,在下和父汗是真心真意的为您、为大燕而感到高兴啊。我鲜卑一族,也在这儿备了些薄礼以孝敬陛下,还请您千万不要嫌弃。”
“鲜卑王太客气了,那……孤就恭敬不如从命、收下他的美意了!”看在鲜卑如此懂事的份上,慕容高难得的露出了一丝笑颜。在示意左右收下礼单后,他才重新清了清嗓子、郑重地问道,“尊使,你刚刚说是为我大燕和你鲜卑的诚挚友谊而来是吗?孤可有些好奇了,为了促成这份‘友谊’,你们鲜卑……又准备拿出多少诚意呢?”
“陛下明鉴,”也亥明显是做足了准备才来的,听得慕容高如此询问,当即信心满满的回答道,“我鲜卑大汗愿与陛下签订盟约,三年之内,两家友好共处、互不侵犯!此外,我们还愿意将族中最为雄壮的骏马摆到台面上来,与贵国进行诚意通商。至于关税、商税等等,俱以大燕国法为准。”
“陛下,您应该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吧?中原诸侯战乱,若有一支无敌铁骑于北方横空出世,那远的不说,起码这河北大地,迟早都会插上您的‘燕’字大旗!更何况,您的大后方有我鲜卑这样的友人看护,是绝不会出问题的。届时,您在北长城的虎狼之师尽数南下,别说区区虞国了,就是东汉高家、西汉赵家,也不足为虑!”
也亥的这番话,说得席间众臣工们是纷纷色变,有的甚至不顾君王在上、直接就私下里交头接耳起来了。原因无他,实在是这些个条件太过诱人了。
在此之前,鲜卑族可算不上是一个好邻居。屡屡侵犯边境、烧杀抢掠,搞得大燕上下对他们头痛不已。当然了,倒也不是打不过他们,而是鲜卑人狡猾狡猾滴。慕容高几次组织大军想要去教训他们,结果到那边一看,鲜卑人已经跑的一干二净了。但再等燕军回师之后,鲜卑人又如同鬼魂般的重新出现在边境,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直打的大燕叫苦不迭。
所以,再后来慕容高也就懒得出去打他们了,只是不断地调遣重兵给自己的族弟慕容超、让其守好北长城以及各个重要关隘。不管关外怎么闹腾,别影响到自己家里来就行。这样一来,虽然鲜卑的威胁得到了缓解,但另一个新的问题、却又接踵而至了。
幽州并不富裕,大燕在防卫鲜卑上已经消耗了无数的兵马钱粮,那么相应的,其内部的防御力量自然就不如人意了。故,现在鲜卑主动提出结盟,从客观上来说,对燕国其实是百利而无一弊的。如果双方可以止兵修好,那慕容高至少可以腾出十万大军来!让他们开疆拓土也好,裁军省钱也罢,对大燕薄酸的国库而言都是一种必要性的减负。
更重要的是,鲜卑居然还愿意提供马源!这个条件,别说燕国了,天下任何一家诸侯都会为之疯狂!中原九州的战马强吗?这得因地而异;但游牧民族的战马强吗?那是一定的!毕竟人家就靠这个混的嘛。
面对鲜卑的这两份“诚意”,慕容高可没有被轻易冲晕了头脑。他心里很清楚,鲜卑这次来,并不是乞和,而是议和。现在他们主动提出了这么诱人的条件,那也就意味着,他们一定也准备了会让自己很难接受的要求。
收了收心神,慕容高故意露出了一副并不在乎的模样、对着堂下的也亥说道:“美意孤心领了,但我大燕好像也不是非要和你们鲜卑签订盟约啊。其实孤觉得吧,咱们现在这种关系就挺好的,实在是没必要再搞什么结盟了。”
“陛下,此言差矣!”也亥到底是年轻,见慕容高似乎兴趣不大,就真以为他是没被自己说动,顿时有些急了,“这些个条件对大燕日后的发展可是极为有用的啊!您就算不为眼下着想,也该为……”
“咳咳咳!”
也亥身后一名年纪稍长的鲜卑汉子连忙掩嘴重咳了几声,打断了前者的话语。也亥愣了一愣,似是不知所谓。但等他抬眼瞧见了慕容高那正在努力憋笑的微妙表情后,才猛地反应了过来。
该死!自己怎么莫名其妙的被慕容高给说急了?!如此一来……岂不就变成了自己在求着人家嘛?!
“尊使,不必拘谨,”慕容高强忍着笑意说道,“不如这样吧,尊使可以先把你们的要求说出来听听。然后,咱们再来正式的商讨两家盟约一事,如何啊?若是尊使提的要求不是太过分,那孤也不是不能考虑结盟一事;但若反之……那就请尊使带着孤的回礼与谢意,近日就启程返回鲜卑复命吧。”
“这……好吧!”也亥咬了咬牙,他也知道,自己已然失去了主动权。但现如今的他可是骑虎难下啊,除了继续顺着慕容高的节奏说下去,还有别的办法吗?
“我鲜卑一族所图无他,只是历来仰慕汉地文化,希望能引汉地之风入我族中。陛下,请陛下择选一位适婚的皇室女子,与我部族联姻。自此以后,两家共结秦晋之好!您看如何?”
“这……”
“痴心妄想!”还没等慕容高说完,慕容皓就已是拍案而起,厉声喝斥道,“别的也就罢了,男人之间的事情,扯到女人身上算是怎么一回事?狗屁联姻!送到你们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女人还有的活路?!”
“放肆!”慕容高顿时勃然大怒,“三郎!你以为你现在在哪?坊市之间吗?如此口无遮拦,对得起你的身份吗?给孤坐回去!”
“就是,三弟,可不要因为你是今日的功臣,就把自己的位置给摆错了啊,”另一边的太子慕容沪立刻跟上,阴阳怪气的挑拨道,“此间乃是至高庙堂,不是你三皇子殿下的军营!父皇还未说话,你怎敢抢断圣言?哼,难不成你坐的地方,要比父皇坐的还高吗?”
此话一出,太子一党的官员们纷纷低声嗤笑了起来。三皇子一党虽然闻之愤怒,但也只能停留在这层愤怒上了。毕竟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殿下刚刚确实太过鲁莽冲动了。顶撞圣驾,咆哮殿堂,这罪过,已经足以判死了啊!
慕容青倒是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埋的更低了。皇族适婚女子……呵,那不就正是自己了吗?呆呆地望着酒樽中倒映着的、自己那精致的容颜,慕容青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为家族利益献身的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啊。
“……父皇恕罪,”慕容皓铁青着脸在原地犟了好一会儿,才不情不愿的叩首下跪、向慕容高请罪,“只是,就是寻常百姓之家,也没有……也没有拿自己的女儿去做交易的啊!更何况,鲜卑人之前提出的那些个结盟、友好共处什么的条件,儿臣也觉得他们是在暗藏祸心!还请父皇,三思!”
“这位,想必就是大燕三皇子、慕容皓殿下了吧?”不等慕容高开口,也亥便已提前抢过了话茬,饶有兴趣的反问道,“想不到大燕讨寇……不,大燕平南将军竟会如此年轻!在下真是开了眼界了。只是,咱们素未谋面,您就当众污蔑我族暗藏祸心,这属实有些过分了吧?不知您有何依据啊?”
“哼!”慕容皓冷哼一声,满脸厌恶的说道,“要依据没有,但我这儿却是有一句话,想要送给阁下——天朝之女,岂能远嫁蛮夷犬夫?!我大燕是被你们鲜卑打得快要亡国了吗?你们有什么资格来向我们求姻?还让我们的公主外嫁,可笑!你们怎么不把自己族中的女子嫁到北平来?!”
“殿下说得好!”话音落地,三皇子一党的官员们纷纷拍案喝彩。就连太子一党的一些武将,也是被慕容皓给说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们和那些文官不同,对这些奸诈狡猾的鲜卑人,他们是一丁点儿的好感都没有。要不是阵营不同、必须得跟着太子殿下的计划来,他们中有不少人都想跳到对面去了。
是军人就有骨气,更别提位居庙堂的一朝将官了。让这些铁骨铮铮的汉子去和塞外贼匪同席而坐、同谋而出,还不如杀了他们来得痛快。
眼看着局势又向慕容皓那边倾倒了,慕容高的老毛病——犹豫不决,又开始犯了。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正在天人交战。到底是支持慕容皓,拒绝联姻;还是选择太子这边,和鲜卑订盟?思来想去,他总觉得两边说得都有道理,又都不太合自己的心意。这……该如何取舍呢?
“陛下,臣以为,这不管是盟约还是联姻,都并非儿戏。理应在朝会之时与众臣工商议后,再作定夺,”关键时刻,还是尹茂及时站了出来、给了慕容高一个台阶下,“今日之宴乃为庆功宴,不着急的国事当先放在一边。也亥王子,您觉得呢?”
“尹丞相所言甚是,今日确是在下无礼、扰了大家的兴致了,”也亥倒是无所谓,反正他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当即也就顺着尹茂的话应了下来,“那么,我等这便先回驿馆了。陛下,盟约与联姻之事,还请您好好斟酌一番啊!”
“好!孤近期内就会给你们一个准确答复的,”慕容高点了点头,随即抬手一挥,“来啊,代孤送诸位尊使!”
……
突然出现的也亥一众打乱了慕容皓的全部理智。散宴之后,他甚至没有选择留在宫中和慕容青叙旧,只是和后者简单地聊了两句、趁着没人紧紧拥抱了一下后,便带着亲卫连夜出了城、直奔虎威营的营盘而去。
皇子班师,却不留宿宫中侍奉父母,被传出去很有可能会被闲人给骂作不孝的。但现在的慕容皓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迫切的想要回到自己的军营里、回到自己的士兵们当中,因为只有在那儿,他的理智才能重新占据上风!
早在慕容皓班师之前,大将军秦彪就已经派人将虎威营的营盘重新整修了一遍。现在的虎威营,虽然占地面积还是那么大,但其内部的环境却已是和以前有了天壤之别。雪白结实的营帐绵延不绝,每隔七八里就有一路哨塔,之前的那些草房、杂木等等也都被清理的干干净净。整片土地焕然一新,甚至比起北平周边的其他军营来,也毫不逊色。
“拜见将军!”得到消息的梁桂等人急忙出营相迎,待得众人接进大帐、分主次坐好后,慕容皓才清了清嗓子,拿手点指梁桂道:“梁先生,先前于信都、清河一带阵亡的将士名册,以及有功之人的名册,你那儿都整理好了吗?”
“回将军的话,俱已整理妥当!”
“好!”慕容皓满意的点了点头,“我在陛下那儿得了赏,已经全部用车拉回来了。有劳先生,等会儿按照名册去发给众弟兄们吧。哦对了,没有随咱们回北平的将士,暂时记下,待回了清河后再另行补上。”
“喏!”
安排完了士兵们的封赏后,接下来便轮到将军们的封赏了。蓊芪拿出之前慕容皓向慕容高请好的圣旨,缓缓摊开,朗声宣读道:“武耀,听封!”
听得召唤,武耀急忙起身出列,向上拱手抱拳:“末将在!”
“武耀身为师长,一直悉心教导平南将军武艺。战时亦奋勇当先,劳苦功高!特此封、虎威营中护军之职!”
“谢将军!”
“慕容虎!”
“末将在!”
……
蓊芪连连报喜,慕容虎、狄无伤、孔威以及刘家兄弟均被封为偏将军,郭煜被封为左积射将军,董良嗣被封为右积射将军;梁桂被封为长史,宁子善被封为参军,至于各部旗下的大小军官们也都各有封赏。一时间,大帐里喜气洋洋,人人面带笑容。要不是虎威营军纪严明,只怕已经有人激动地站起来又蹦又跳了!
待得所有人封赏完毕后,慕容皓才轻轻拍了拍帅案,示意肃静:“诸位,高兴是应该的,毕竟得胜而还,理应庆贺!但,本将军这儿却还有一块心病未得治愈,希望诸位……帮我想想办法。”
“我的这块心病不是别的,正是……北边的鲜卑人。”
……
就在慕容皓与他的手下们商议该如何组织鲜卑人的阴谋时,回到东宫的太子慕容沪再也忍不住了,一手托着酒樽,一手指着慕容皓虎威营的方向大声笑骂着,犹如癫狂。
“哈哈哈哈!我可爱的傻弟弟啊,咆哮朝堂,顶撞父皇,你……嗝!你是真的嫌自己命太长了啊!啊?还以为你出去转了一圈能有什么长进呢,没想到反而变成了一个莽夫了!哈哈哈哈!不足虑,竖子……不足以虑!”
“殿下!”就在慕容沪喝的正高兴时,一个小公公快步从殿外跑了进来,从袖子里抽出一卷封好的密轴、小声的向其汇报道,“您看,也亥王子又来信了!”
“也……亥?哼!”慕容沪冷哼一声,有些不情愿的接过密信,一边拆一边骂着,“又想来求我什么?还没完没了了?要不是看他送的东西够分量,怎容他如此扰我清静!哼哼……也亥啊也亥,你这次最好多送点好玩意儿。否则,休怪本殿下翻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