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扶苏一行人赶回肤施之时,斩首已然结束,就连尸首都已清理完毕。不过东街的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浓浓的血腥之味,脚踏的土地好似被瓢泼血雨浸透般,泥泞而猩黯。不小心重踏之下,衣摆上已染上一抹鲜红。
扶苏与诸长吏望着眼前的场景,不禁纷纷倒吸一口凉气,但旋即又不禁捂住口鼻抑制来自身体本能的作呕。
“真是骇人听闻!”
赵寿的眼皮子随着他的惊喝而剧烈的抖动,表明了他极不平静的内心。
耳听是一回事,眼见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上郡也算的上承平久矣,诸吏哪里见过这般场景。即便是没有尸首分离,还在涓涓流淌血水的尸体在场,也足够令人惊骇。
“连坐之罪,何以至此?此诚长史擅权谋私,臣请公子严惩长史!”
有了郡守的发声,其余诸吏与羊舌劫不对付的长吏也纷纷出言附和。就连作为长史长官的郡丞也不免其俗,异常坚定的站在了郡守的一边。
长史牵连如此之广,导致他们是真的怕了。
在场的除了公子、上将军、上卿之外,谁又没在私下里肤施豪强们勾勾搭搭。若按照长史这般株连,在场的又有多少人能幸免呢?
无论如何,公子的这柄屠刀必须入鞘。就连其可能的刀柄——县令向疾也要就此折断。
巧舌如簧。
蒙毅不免多看了郡守一眼,羊舌劫为人如何他也从公子与长兄处有了大致了解,以他的性格,怎会无的放矢。这七家豪强的罪证定然是确凿无疑,羊舌劫才会如此果决重刑判之。怎么到郡守嘴里就有了罪不至此的论调。
杀得人多又如何,只要杀得对,那就是该杀。
“聒噪!”
蒙毅一出声,便使得众人噤声。
“长史何在?难不成还真的病了不成?”
蒙毅此言不偏不倚,使不少以为上卿会就此偏袒长史的长吏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你派人去催催。”
蒙毅点了一下郡丞,作为长史的直属长官,由他去督促也是极为正常。
不过郡丞却望着周围越聚越多的百姓犯了难,他已经从中认出了不少戍边的士伍,想来上卿有意在此公开审理长史,想要借悠悠众口和军心所向堵住他等之口,让长史免于死罪。
这可不好。
郡丞一边点头应下,一边朝郡守使眼色。
赵寿哪能没注意到眼前的情况,马上援声,“上卿,刑不可知,威不可测,则民畏上也。依长史之性,其必自辩。而法愈辩愈明,明辩之下,法岂不被黔首所细知,再难有莫测威严可言。还请上卿于公堂审之。”
“可。”
郡丞闻声心中稍稍松气。
......
羊舌劫对他的下场已有预料,此时正站在郡府门口,静待公子的回来。
“长史,何不去东街接迎公子?”
喜仲本欲效其为公子辩白一事,早已让手下士伍皆在东街等候,只待公子斥责,便出以援声,让公子碍于军心,从轻发落。
“劫身负诸罪,罪罪当诛,难赦矣。”
羊舌劫哪能不知喜仲所想,秉心不从。
“可!”
喜仲还想劝一番,但却被其拉住,“若是屯长还逗留此处,纵使公子有意保我,也不会轻判。
蓄养私兵,谋乱之罪矣。
难不成屯长还有心陪劫共赴一死?”
“这......
欸!”
喜仲无奈长叹一声,“保重!”
“不送。”
喜仲前脚刚走,公子与上使一行人的车驾之声便从远处传来,不消片刻,上卿为首的马车率先停在羊舌劫的一旁。羊舌劫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形似上将军的人从中车中走出,顿时心中一惊,隐约间有了猜测。
“你便是长史羊舌劫?”
“小人正是。”
蒙毅确定了眼前之人的身份后,不再多言。随后在公子的引领下,进了公堂,端坐在上位。扶苏、蒙恬、赵寿等依次位下。
待坐定后,蒙毅这才开口,“我乃上卿蒙毅,受上命为使,现兼上郡监御史一职。今经受人举报,说你称病避出,罔顾事实,擅权定罪,连坐七门千人之多,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羊舌劫果断承认了,“可臣只认欺上、擅权等罪,其余指控,皆不承认。”旋即掏出藏于袖中许久的竹简,双手奉上,“七家之罪,证据确凿,臣未冤枉其中任何一人。”
这份记录七家罪证的文书很快送递到了蒙毅的案头。
蒙毅粗略一翻,纵使心中早有准备,但仍对这七家豪强所隐匿的田宅数目、暗地里蓄养的私奴数量感到震惊。粗略估算下来,相当于上郡数年之赋税,真是令人咋舌。同时才愈发体会始皇帝的心急,以及愈来愈频繁的东巡。秦并六国只是将一时的矛盾隐于幕下,暗流疾涌之下难免冲毁本就不牢靠的行舟。
蒙毅抬眼望了羊舌劫一眼,羊舌劫方正的脸上棱角分明,目中并未带着任何其他情感,始终给人一种他的所作所为是理所应当的感觉。
赤子也!
蒙毅心中不免赞叹一声,不过想要从群狼环伺的情况下保住他几乎已是不可能。
羊舌劫的文书很快便在诸吏之间传阅,赵寿只瞧了一眼便知其真实性,可这又如何呢?群情激愤之下,公子多半还是会让步。
向疾更是扫都不扫一眼便传给了身旁之吏,他早已看过其中内容。眼下好友在罪难逃,他更是无心于此。可这更坐实了其与长史有所勾连之事。还未等向疾将竹简传给下一人,马上便有人出声道:
“县令,怎的连看都不看一眼。莫非县令早就知晓其中内容?”
出言的正是之前指责他的卒史。
赵寿也是“喜闻乐见”,这便是专权的好处,他只需露出一抹风声,马上就会有人化作走狗替他捕风捉影。话说回来,这卒史还真是卖命,如同狗皮膏药一般一直缠着县令。
扶苏闻声不禁挑了挑眉,心中对此颇为不满,但又不好直接发作。
蒙恬见此亲自为公子发声,“卒史可是告奸之举?”
卒史一时哑舌,告奸一旦成立,那便是正经立案调查了,若是查出来来倒好,若是查不出,自己可要担其告污之罪。利弊权衡之下,卒史选择了沉默。
“哼!”
蒙恬冷哼一声,“自商君变法以来,哪有风闻言事一说,无中生有之事缄口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