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玠经略朝鲜时间并不长,但对于赴朝作战存在的问题已有了相当体会。
难怪当初宋应昌、顾养谦等人,包括后来的总督孙矿乃至李如松,都从一开始的主战派到最后成为主和派,恐怕还是有一些原因。
当初他也不是没做过深入了解,但只有真正身在其位,才体会得深刻。
要吸取上一次入朝作战的经验教训,重点还是在后勤补给,同样也是最大的难题。
他与杨鎬是深入谈过的,他希望此次入朝之后,大军的补给能最大程度的依托登莱海运来实现。
杨鎬曾任辽海道参议和参政,山东布政司右参政,刑玠与他交谈,自然就能明白他的的意图。
“朝鲜之难不难于进兵,而难于运饷。就说上一次,海船从蓬莱出发到金州即止,然后再图陆路转运义洲。其实,从蓬莱出发,顺利的话,四五天可到旅顺口,再以望海埚作为中继点,然后至皮岛。”
“皮岛,再图从铁山转运?”
“不一定,皮岛还可作为临时停靠点,最终到江华岛进行交卸,”杨镐回道,“但是,有一个极大到问题。”
“什么问题?”刑玠问道。
“自望海埚大捷之后,山东海运已废,辽南海防的墩寨日益废驰,旅顺诸堡亦无复用。而且辽船大都无法海运,木料不壮。”
“嗯,这的确是个问题,”刑玠不由皱起了眉头。
永乐年修的诸如黄骨岛堡、红嘴堡、归服堡以及望海埚堡等,直到嘉靖三十三年,才由当时巡抚重新加固、修补。如今万历二十五年,这又是三十多年过去。要是这些沿海墩堡能用,也不至于海船只到金州,然后再转陆路那么麻烦。
“海运船只,可以考虑征用五百石以上的淮船,每船给予补贴脚价银,到旅顺口脚价银多少,运至鸭绿江又给多少,如果能运至平壤或者江华岛再是多少。”杨镐继续道,“要是运饷实在困难,就考虑与朝鲜当地贸粮,下官倒是有几个建议。”
“说说看,”
“首先就是朝鲜的税粮征收,以往他们征收要等到来年正月,而此次需规定他们征收税粮的时限。像平安、黄海、京畿、江原、咸镜五道,谷八月就能收,忠清道、全罗、庆尚道九月可收谷。先期就责令百姓出办,必须九月一齐运赴到屯驻处所。”
“我已经派指挥宁国胤前往朝鲜交涉粮饷供给问题,但鉴于上一次的经验,打算再从山东收一批布和棉花,以布代银。”
宋应昌以往的书信中有所提及,当时李如松大军入朝前,朝廷就提出过‘本折兑换’,用白银来购买朝鲜的米谷,却被朝鲜国王拒绝,因为那时朝鲜还未推行白银粮饷制。而民间的鱼盐、牛马、衣物等皆可换米,但以布为公认的货币。
随后朝廷也调整了贸易内容,那时辽东都司张三畏就以青布二千七百匹,红布八百余匹易换了稻米六百多石,小米、黄豆一百多石。
“但是吧……”杨鎬又补充道,“听说朝鲜这两年农事丰稔,虽说米不至绝,但朝鲜官府的开支,及公私所需甚巨,况他们支付官兵的本色粮饷一直就缺,所以恐怕……”
“恐怕此次对我大军粮饷的支济,还是会像上次一样困难?”
杨鎬点头:“有太多不确定的人事,所以很有可能。”
刑玠摇了摇头:“只是,我军尚且如此,那倭军岂不更是粮饷不敷?”
“倭寇这次恐怕与上次不同,一是他们已盘踞南部多时,靠海上补给,这就是做了长期打算。二是我军此次战略更为纵深,粮草补给问题将更加凸显。”
~2~
被杨镐派去与朝鲜交涉的宁国胤,已有了回信。信中提到他在六月一日,向国王李昖提出,大明海运粮饷,水路运至江华,陆路就运至义州,然后交由朝鲜转运至军队驻扎处。只是李昖对于运至江华,则感于事未安,在商量之后,遂定下明朝船只将粮饷运至平壤即可,无需远赴江华。
之后不久,朝鲜又请求明朝速运粮饷接济御倭明军,管粮同知陈登遂前往勘查路径。后来查得三和县所辖的广梁镇正好在大同江海口,平安、黄海两道之间,且水流平缓,便于停泊,于是将广梁镇定为了交卸之所。即可仓储,又可朝鲜船只再运至江华府交卸存储。
这样一来,皮岛至广梁(平壤),约三百里,自广梁抵江华岛(汉城),又六百里。江华抵忠州,约三百里,若是抵忠清、全罗两道沿海,约四五百里。从两道沿海再交卸地方,递运至各营驻扎地,则公州可从白马江船运交卸,全州、南原从旱路驮运抵达。水旱路不过一二百里。
七月二十八日,在辽东督饷的刑玠,就收到了漆川梁战败的消息。
如今已过八月,而倭寇七月底又分成左右两军,很明显是想水陆并进。
战争局面已风云突变,倭寇已打入腹里,庆尚右道及左道沿江的地方显然不再安全。只有江华岛一处因京畿要口,且有城墙仓房,可贮藏从大明水、陆二运来的,以及从平壤运来的米豆。为了便于转运,朝鲜派户、兵二漕经商议后,回启国王李昖——
‘庆尚左道的安东、大丘,庆州右道的尚州、星州、晋州,可以屯兵。左道庆州、密阳路通西生、釜山,右道晋州、咸安路通竹岛、安骨、加德,系进兵之地。自京城历京畿、忠清踰竹岭至庆尚左道庆州等处,谓之东路;历京畿、忠清踰鸟岭至庆尚左道大丘等处,谓之中路;历京畿、忠清踰秋风岭至庆尚右道星州等处,谓之西路;又有一路历京畿、忠清、全罗左道踰八良峙至庆尚右道晋州等处’。
据此又制定出粮饷转运的具体路线——‘自江华从陆路历京畿、忠清至庆尚左道长鬐县,约一千余里,至庆尚左道大丘府约八百余里,至庆尚左道灵山县约九百余里;水路则历京畿至忠清道忠州下卸,踰鸟岭至庆尚右道尚州,复从水路至金海府约一千里……又自江华从海路历京畿、忠清、全罗至庆尚右道巨济县管内闲山岛,约一千四百里;又照江原道江陵等处粮饷,可运至庆尚左道长鬐海口,从水路约七八百里……’
此外,布政张登云又提出从旅顺出发至广梁的山东运粮船,当防倭寇泛海西来,则需官兵防护。后来朝鲜调拨十多只快船来防护,如真遇倭情,粮船可就近海港趋避。
刑玠还是有些担忧,倭寇已深入腹里,直接威胁着王京汉城,可是京畿附近的江华岛又储存了大批粮饷,一旦王京陷落……
“真不敢想,但愿不要……”
~3~
就在刑玠担心王京安危的同时,
他手边还有一封密信,是在抓捕沈惟敬后,从他那里搜出的。
这封信乃是署名丰臣行长的人在五月二十六写给沈惟敬的,这封信奇就奇在,两军交战之际,对方先出卖了自己的军事行动给另一方来打自己。
而今沈惟敬已被严加看守,刑玠看了这封信,想了想,还是决定立即提审他。
“沈惟敬,说说这封信怎么回事?”在牢房里见到沈惟敬,刑玠便问道。
沈惟敬默然许久,才道:“行长又不是第一次‘通敌’,早在正月就已经干过一回。那时是让通事要时罗,把加藤清正的行动告诉了金应瑞,希望他转告朝鲜国王,让其水军多加注意。”
金应瑞刑玠他是知道的,“说了什么?”
“他说清正初四已到对马,顺风则不日当渡,而近来海面都是顺风,清正很容易渡海入朝。他还建议朝鲜水军速速进泊巨济岛,窥伺清正渡海之日,如果顺风,他必来巨济岛,朝鲜水军截击即可。若是吹正东风,那么船队就会直向机张、西生。”
“他为何要这么做?”
“可能是希望朝鲜能派出战舰与之对峙,然后胁迫他回日本。加藤清正在出兵前,曾夸下海口,说他揭一竿而可定朝鲜,不然则请‘尽灭我族’。”
刑玠一脸疑惑。
“要时罗劝金应瑞相信他,他说此次关白出征,与当年攻陷晋州的情形没有差别,势必要攻破几处城池,并劝他不要坚守,只将居民财物尽数转移,清野以待就好。可金应瑞的态度却十分强硬,说天兵今已大至,我国兵马亦为整齐……如果朝方真按行长的办法,也就没有今天了。而丰臣秀吉必定以‘误妄’定清正的罪,如此一来,行长所主张的‘和睦’就会被丰臣秀吉采纳。”
“其实当时庆尚道慰抚使黄慎已书状朝鲜国王禀明,只可惜……”说到此,沈惟敬不禁叹了一声,“哎,只可惜朝鲜误大事啊……”
刑玠沉思了许久:“说说你这封吧,你收到信后又做了什么?”
“自然是立即联络朝鲜国王,并转告书信内容。至于朝鲜方是如何对待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后来观宜宁战事,金应瑞当时并没有被撤换,但作战时,还是弃了城,并未选择守节,想来他是得到了来自书信的消息……”
沈惟敬停顿了片刻,嘴巴一张一翕,似乎言语未尽。但他终是没有继续下去,低下头,抓住牢笼的手也无力的垂了下来……
刑玠并没有注意沈惟敬欲言又止的神态。
几日后,南原战败的消息很快传来,这让刑玠心头一紧,“王京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