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并非真的生气,
只是第六感察觉到魏进忠这条狗有点飘了,如果此时在他眼前,他定要他吃几板子,好提醒他不要造次。
陈矩似乎并不紧张,慢悠悠拾起他面前的奏疏,然后心平气和的看着。看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轻轻合拢,又递给田义看。
甚至眼神里还带着笑意,对朱翊钧道:“皇上,记得臣有说过一句——五谷食米,民之司命,黄金刀币,民之通施。善者执其通施,以御其司命,故民力可得而尽。皇上当时也说了一句是——物贵源于楮轻,楮轻源于楮多’,‘币重而万物轻,币轻而万物重’。所以,臣也大致猜到进忠的目的了。”
朱翊钧看着陈矩,等他继续说。
“其实这两句说的都是一个东西:货币,俗称钱。而进忠所讲的故事出自《盐铁论》之错币篇,归纳起来也就两句,由谁‘执通施’?和‘币轻币重’问题。吴王刘濞的私钱之所以能通行天下,其背景离不开文帝景帝时期的假钱泛滥,以致朝廷所铸且形制正规的铜钱流行不起来……
“反观当今我大明,自太宗皇帝迁都北京之后,分别设了两个局,一个是石大人胡同的宝源局,归的工部,一个是宝泉局,归户部管辖。此外各省还设有宝泉局,与宝源局并铸。后来颁行洪武通宝,严禁私铸,再后来又设宝钞提举司,发行宝钞令民间通行,在当时,法定的钱只有两种,一是洪武通宝,一是宝钞……
“一开始白银其实是被禁止用于货物交易,但是,即便禁止,也没阻挡白银在民间的使用,而朝廷的赋税在洪武九年就已经可以银代输了。可以这么说,在正统年之前,铜钱、宝钞和白银三者一直是矛盾的存在,直到正统年对白银的解禁,民间开始大规模地选择用银,来作为交易的货币……
“当白银使用越多,宝钞的跌价就日甚一日,后来又撤了宝泉局,禁用铜钱,于是慢慢的,民间一切卖卖、商品,无论贵贱皆以金银定价开始,白银就成了不可代替的货币。英宗时,驰用银之禁,朝野皆用银,小者乃用铜钱,惟官俸用钞,以致钞壅不行,后来才有将四百万米麦折为金花银,以一石折二钱五分为率,共计一百万两银……
“嘉靖年,又因所铸铜钱轮廓粗粝,色泽暗淡,被奸伪仿效,盗铸日滋,宝源局也被停了铸钱,遂改为‘凡应支给钱者悉予银,自后税课征银而不征钱。但到了隆庆年间,又提‘制钱法以济银之不足’,惟钱布于天下,而不以输于上,其权在市井,之后颁下谕旨——凡买卖货物,值银一钱以上者,银钱兼使……
“可时至今日,我大明朝都没有一处,宝源局也好,各省直的局也好,甚至各钞关的局也好,是用来铸造银币的,各类局皆以倾煎官银为主,然后再运至内库或太仓银库贮存……臣之所以这般啰嗦,就是想说,进忠所题的机铸银币,完全可当作一种新的钱法去尝试……”
“呵呵,”朱翊钧听得笑了,指着桌案上一摞奏章道,“先不说钱不钱法的,那这一摞呢,都是近期弹劾他的奏章,你们说说,要怎么处理?”
田义接过话来道:“皇上,进忠插手地方赋税,确实欠缺考虑,只不过臣以为,他的本心还是好的。但毕竟是莽撞了,忽略了很多问题,其中一个关健问题,也是各地方布政司、府州县的问题——钱谷。”
“何意?”朱翊钧问道。
“所谓江南赋重,重的是正赋,其主要就是钱漕,一年四百万石的京运漕粮,和四百万石的金花折银,其中江南八府就占十之七八。可正赋之外还有浮费,减赋之义,在减浮、减赋。二者是一体两面,核心就是田赋收支的重构,若真得以实施,其影响,以臣来看,则不亚于一条鞭法,同样也是重构朝廷与地方的收入分配。如今太仓又重开港口,海运即将开始,若江南漕粮改海运,那么运军就不再参与挽运,原省一级向各府州县的摊派,及耗米之需等等,至少要减一半以上……
“这也就是进忠的底气,敢蠲免本色缴纳的额外费用,甚至耗米一并免去。他插手地方赋税,虽然行为莽撞,但臣觉得,也并非一无是处。本来国家维正之贡,米也,非钱也,而漕粮改折,权也,非常也。旧制尤不可废……”
朱翊钧一行听田义说,一行又将案上那一摞的弹章一本一本重新翻着看。看了一半,意味深长地一笑,“既然他这么有底气,那就传朕口谕,今年苏松二府的金花银额就全包给他,赵爱卿才给朕诉了苦,说内廷催他催的紧,金花银老不入库,已在极力设处。”
“可进忠他……”
“至于他是不是真莽撞,跟地方有何矛盾,他自己去处理,朕只看入库的银子,反正一分不能少,否则提头来见!”
最后这四字,朱翊钧甚至在咬牙切齿道。田义和陈矩两人彼此看了一眼,无不尽露担忧之色。或许也是不明白皇上,对魏进忠像突然变了态度似的?
朱翊钧又对陈矩道:“你说那铸币,朕也准了他。昔日刘濞封地有铜山,所以他敢铸钱通行天下,就是不知进忠他,又哪里寻银山来给朕铸新币!”
说完又抽出一份奏章甩给陈矩:“瞧瞧吧,他还建议朕免了浙江一省的矿税。”
陈矩接住奏章,想了想道:“官矿没落太快,福建、浙江的矿都是洪武年开的,其次陕西、云南等地也是永乐年开的,在我朝都超过二百年了,有些矿的开采甚至都近千年。”
“你的意思,朕最好免了浙江的矿税,再罢掉矿监?”朱翊钧盯着陈矩看,眼神异常犀利。
陈矩一如刚才般,甚至带着笑意:“恕臣斗胆一提,不如折衷一下?让进忠与浙江地方合作,他只负责解运,至于开采,还是交给地方来做?”
朱翊钧不置一词,既没当场否定,也没当场同意,陈矩则是见好就收。
可三日之后,朱翊钧突然传谕户工二部,免浙江境内的开矿,但仍行税事。具体就是地方负责征收,内侍魏进忠负责解运,所得税额一半入内库,一半解入国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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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举一出,朝野哗然。
其实早在万历二十五年,三大殿被焚时,沈一贯当时就上疏提过一次,只那时皇帝才向天下派出税使不久,又听不进外臣言,遂不了了之。
到二十八年,鉴于皇帝于矿事上并不信任外臣,沈一贯便试图撮合外廷官员与内侍合作,提出由地方官负责征收,内侍负责解运,这一点也颇似张位所题——由抚按负责矿事,此二者略有不同,但思路基本一致。
可仍然没有激起一片水花,无奈他只能凭一己单薄之力,尽力维护他的家乡免遭矿监荼毒。好在浙江的矿使行事还算冷静,虽不免过激之举,但未为害端。
今沈一贯得知皇上下旨,不禁感慨,纵然不是免天下开矿,好歹有山东、浙江为先河,足以为表率。从万历二十四年始至今,整整走了六年的路……
可一想到是那魏进忠,他心中又是千百般的滋味,一时不知该如何调和,六年走的路,不及内侍一句话……或真如紫柏大师所言,此间种种遭遇,皆是前世业障?
远在千里之外的魏进忠,并不如沈一贯那样有文人的善感,他只感到了一种滋味:苦。
苦从何来?首先是收本色粮的问题,他确实把收粮看太简单了!眼下马上就到十一月的冬漕开征,就不提他瞎掺合地方上的赋税征收,只提收储,这就把已经让他烦得不行。
他本想着来年开春,直接用船运走,到青岛卸船,再存在港口新建的仓厫里。所以就想趁今秋收获之际,多收粮储。可万万没料到,太仓南码头的仓厫年久失修,原本能正常使用的仓厫就不足。虽然几月前就已陆续维修、新建,无奈百姓‘交粮’太踊跃,以致现在爆仓,根本没多余的仓厫再来存放粮米。
其次是后悔受徐光启忽悠,太早免了浙江矿税。皇上准他铸币,机器如今已有着落,但要学刘濞那样,总还得有座银山才行。可又哪儿去寻银山?虽说浙江产银不及他省,又多老坑矿洞,总是聊胜于无。
云南、四川产银,太远,不现实,浙江几座老银矿如今归了各府管理,再找人私采也就有点被动,毕竟他身处江南,手还伸不了那么长。就不像在山东,山东的金银矿多集中在登莱二府,尤其登州。他是免了开矿,其实私下也默许了很多民间私采,合法非法的私采都有。
而且青登莱的金银矿近十年内,一直在新开矿洞,产出恒定。民间开采可谓欣欣向荣,而每一家私采,都绕不过他这个镇守内官,好处自然不在话下。他目前还定不下,究竟选山东,还是江南这边开铸,总要等机器到了再说。
第三烦就是,他强行插手地方征税,这下好了,皇上让他足额上缴金花银。要是赋税好征,江南又何来年年都欠上面逋赋?
一想到此,魏进忠不免长吁短叹一番,真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