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宰辅大臣以及侍讲学士先后离开了延义阁,偌大的空间内,只剩下史官程琳。
只见他仍旧伏在案头,笔触不停地誊录着之前所记的内容。
誊录,是很有必要的一件事。
毕竟,他之前太过激动,以致于笔锋失当,作为记录‘圣王’言行的起居注,怎能有不洁之弊?
哒!
哒!
就在程琳沉浸在抄写之时,阁内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不过,程琳并没有注意到这脚步声。
直到他的耳边传来一道呼唤。
“程直院?”(直集贤院简称)
程琳抬头一看,只见入内押班阎文应站在一旁,而后他连忙起身,执礼道。
“阎押班,某失礼。”
阎文应回礼道:“程直院,专心朝事,何来失礼之说?”
史官,尤其是记录起居注的官员,通常都是非常亲近的职位,且很容易获得晋升。
因此,即使程琳本官(寄禄官)不高,阎文应仍是非常客气。
稍微客气了几句,阎文应道明了来意。
“娘娘口谕,命我来取今日之记注。”
“这……”
程琳犹豫片刻,面露难色道。
“誊录仍需片刻,还请阎押班稍候。”
阎文应低头瞥了一眼桌案,原件的记载确实有几分凌乱,随后,他往旁边挪动了几步,单手虚引。
“请。”
“劳烦阎押班等候。”
程琳又执了一礼,而后慢慢落座,开始重新誊录。
小半个时辰后,阎文应捧着新鲜出炉的起居注,匆匆向着崇徽殿赶去。
今天的经筵,非同寻常!
孙侍讲竟忽然昏厥!
发生这等大事,娘娘当然很关心。
所以,娘娘才会遣他过来取今日的起居注。
当阎文应赶回崇徽殿时,发现雷允恭竟然也在。
但见雷允恭躬身站在太后近前,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今日的见闻。
“小的在送孙侍讲归家之时,孙侍讲一直在夸赞官家的学问,直言,官家天纵之圣,睿智明德,博考古今……”
听着耳边传来的溢美之词,刘娥眼眸含笑,但这也只是表面上的,她心里却生出了几分烦躁。
孙奭是朝野盛名的大儒,且素有直谏之名,官家的学问能够得到孙奭的极力夸赞,可见,官家的学问确实大有长进。
不。
或许不止是大有长进。
搁在孙奭的言语中,官家几乎有圣王之气象。
吾儿有圣王之姿?
想到这里,刘娥越发的烦闷。
作为官家的嫡母,刘娥对于官家的学习进度,几乎了如指掌,官家登基之前,还在读《春秋》。
诸如《礼记》、《易经》、《尚书》、《毛诗》等儒家经典,只是粗略的读过几遍,这种程度,怎地称得上‘博考古今’?
官家学问大进,肯定和‘先帝’有关!
否则,这根本没法解释。
恍然间,刘娥注意到阎文应回来了,于是她抬了抬手。
“起居注何在?”
阎文应适时地上前一步,将起居注举过头顶。
“回娘娘,起居注已取回。”
林尚宫见状上前接过起居注,然后转呈到了刘娥手中。
拿到起居注,刘娥迅速地阅览了一遍,但看着看着,她的眉毛就不自觉的拧了起来。
性善情恶?
性即情?
孟子?
荀子?
论语?
易传?
礼记?
大学?
中庸?
这……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刘娥却不得不承认,她好像有点看不太懂。
这都是什么?
字,她都认识,相关的典籍,她也大略的读过,但这些意味着什么,代表着什么,刘娥确实不太懂。
对于她这种追逐权力的人,那些儒家典籍,只是泛泛而读。
史书,才是刘娥的最爱。
毕竟,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
“来人。”
“召内殿承制刘从愿。”(注1)
既然看不太懂,刘娥便选择垚人。
垚人,不丢人,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作为上位者,不需要什么都懂,知人善任,才是最重要的。
刘从愿,乃是已故大宦官刘承珪的养子。
刘承珪历经三朝,生平最喜儒学,国朝三代以来,诸多内侍中,单论儒学,无人能出其右。
并且,刘从愿还参与了《册府元龟》以及国史等典籍的整理工作。
虽然刘承珪的名声不太好,但刘娥并不看重这个,她是实用主义者。
作为刘承珪的养子,刘从愿的学识也颇有其父之风。
纵使比不过刘承珪,比起其他内侍,还是绰绰有余地。
“妾,谨遵。”
林尚宫微微一礼,而后缓缓退出了内殿。
没过多久,林尚宫领着一个三十来岁,面白无须的中年男子踏入了内殿。
“臣刘从愿,参见娘娘。”
中年男子行至近前,恭恭敬敬地向刘娥行了一记揖礼。
“娘娘万安。”
此刻,刘从愿的心中是激动地,自从养父刘承珪死后,他的待遇可谓是一落千丈。
十年,足足十年,他见到太后的次数不足两掌之数,至于私下受诏,那更是屈指可数。
此时,雷允恭、阎文应等人都被刘娥挥退到了外殿,内殿剩下的人,全是刘娥心腹中的心腹。
因此,刘娥的动作也放松了不少,只见她随手将起居注递给了一旁的宫人。
“刘承制,你先看看这个。”
“臣,谨遵!”
刘从愿小心翼翼地从宫人的手中接过了起居注,然后他便站在原地,低头阅览了起来。
这是经筵时的记录?
一看到开头,刘从愿顿时心中一惊,作为官家即位后的第一场经筵,宫内宫外的关注度都非常之高。
哪怕是他这样的‘边缘人物’,也知晓此事。
只是,国朝史官制度自有章程,像起居注这等记载,不是实时上呈禁中的,一般是一旬或者一月上呈一次。
而自己手上这份,明显是新鲜出炉。
看来,太后很关心官家的修学进度啊。
想到此处,刘从愿顿时将这些杂念甩出了脑海,全身心的投入到了阅读之中。
半晌,当刘从愿看到‘性情皆一’的那段记载时,当即浑身一震,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
这?
随着阅读的深入,刘从愿脸上的震惊之色越发的浓郁。
孟子与荀子之说,竟然一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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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内殿承制为武官阶官,宋前期为正七品。
一般而言,宦官在两省,即入内内侍省和内侍省范围内,升到内东头供奉官之后,便需转出内侍体系,按照武官资序转官。
简单来说,熙宁三年(1070)前,宦官迁到内东头供奉官,需要将档案转到枢密院,归枢密院磨勘、除授。
通常,宦官本官转至内殿崇班,才有资格成为内侍领导阶层。
即,想要担任‘内侍押班’,本官(寄禄官)至少要正七品。
内东头供奉官:可依次转迁内殿崇班(閤门祗候)、内殿承制,这三个阶官都属于武阶,为大使臣,熙宁三年前,磨勘归枢密院。
而到了熙宁三年以后,又归审官西院,元丰改制后,又归吏部尚书右选。
这也是宋朝官制混乱的体现。
另外,宋初,武官和宦官的阶官也是通用的,像内殿承制,既能是武官,也有能是宦官。
并且,宋初的武官,也不一定全有军职在身,绝大部分荫补入仕的官员子弟,初补都是三班使臣。
至于,为什么荫补三班使臣,则是因为三班使臣,名义上是天子家臣,能成为天子家臣,当然是恩赏的体现。
而这,也是‘三班院长官’由天子亲自除授的缘由之一。
注:三班使臣,即大使臣和小使臣。
大使臣:閤门祗候、内殿崇班、内殿承制
(这是狭义上的大使臣,广义上的大使臣,范围更广)
小使臣:东、西头供奉官,左、右侍禁,左、右班殿直,三班奉职,三班借职。
小使臣归三班院管理。
当然,规定是规定,皇权社会,皇帝本身就是最大的制度破坏者,像雷允恭的升迁就不是常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