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下朝后,仁宗皇帝和欧阳修在文德殿闲聊《新唐书》的事。一杯茶尽,仁宗皇帝正准备走,欧阳修突然起身,向仁宗皇帝拱手。此时的欧阳修在馆阁中的任职是史馆修撰,这是馆阁中的高级职务。史馆的名义最高长官是兼修国史的次相,而通常中书的宰相公务繁忙,史馆修撰或直史馆即为史馆的实际最高长官。
欧阳修道:“如今《时政记》、《起居注》已经缺失严重,诸司文字更是全无上报。”
仁宗皇帝自是知道原委,但还是故作惊诧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欧阳修也一本正经的回答道:“康定年间就开始缺失了,宋夏用兵这等国家大事都全无记载。”
《时政记》与《起居注》是以帝王为中心的国家大事史料汇编。《起居注》由秘书省的史馆馆职负责编纂。专门记录皇帝上朝听政、布置工作等政务事件的过程。编写《起居注》的官员全程跟着皇帝,如实记录。但有时皇上要和中书、枢密院的高级官员商量军国大事,编修官不便参与记录,这时就由当事的“两府”高官把会议纪要亲自记录下来,即为《时政记》。
仁宗皇帝问:“此项工作为何缺失如此严重,是人员配备不足吗?”
欧阳修道:“所托不当是其一也。更重要的是,自古人君不自阅史。而本朝编修官一旦成文字,先由陛下您过目,凡事有讳避,只要您不爱看的,编修官也自然不会写了。”
仁宗皇帝问:“卿以为如何?”
欧阳修道:“臣窃以为,王安石、司马光二人品行端正,不计私利,可堪此任。”
事实证明这个编修官虽然官职品阶高,但没人愿意干。遇到皇帝不喜欢的内容,不如实写,在青史留骂名;如实写,皇帝不高兴。皇帝不高兴贬谪都是福报,身边的同僚们都各种提拔,你原地不动不说,还各种考核你、为难你。王安石和司马光是品行端正,但也不能把品行端正的人当傻子用,傻子也会反抗。明明是制度的问题,非要靠人去解决。
差吏拿着任命敕书给司马光送去,司马光不受。差吏硬塞给他,他又塞回去。如此往来了五次,差吏受不了了。
差吏说:“尝闻先生十年前任史馆检讨,怒斥时任史馆修撰的孙抃,对其‘国恶不可书’的观点深不以为然。莫非先生只是严格要求别人?”不得不说这位差吏很厉害,用司马光之言直击司马光的痛处。
听到这话,司马光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司马光心里清楚,《起居注》不同于《资治通鉴》,《资治通鉴》是有选择的写前朝事给当今皇上看,《起居注》要如实写当朝事给当今皇上看。这可不是一件一般的苦差事。
差吏到了王安石那,故伎重演。以至于差吏放下任命敕书就跑,还被王安石又追了回去。如此七、八回。
王安石说:“让我去一个州、军任职吧,我不在京城里待着了,只要能不修《起居注》!”
差吏道:“我不敢抗旨。”王安石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
差吏回到宫中,向仁宗皇帝讲起送任命敕书的场景,仁宗皇帝哈哈大笑起来。从这时起,王安石和司马光有了一份共同的工作,同修《起居注》。
嘉祐六年(1061),仁宗皇帝在时隔二十六年后,又举行了一次赏花钓鱼宴。赏花钓鱼宴始于太宗雍熙元年,上一次赏花钓鱼宴还是在景祐三年(1036)。由于西夏李元昊叛乱,大宋不断向西夏用兵,这项活动就中止了。宴会会邀请“两府”、“两制”、“三馆”主要官员于后苑赏花、钓鱼、赋诗,遂宴太清楼。
赏花钓鱼宴是官员“交流”的一个好机会,喝酒、唱和、钓鱼间这些官员们可以好好熟络一下,日后可以互相“表扬”。参加宴会的每一位官员都发有一个金盘子,将鱼食装入其中。这实在是太气派的垂钓了,但王安石一个人静静的,既没有加入热烈的推杯换盏的交流活动,也没有享受垂钓的宁静。他望着这个精致的盛鱼食的盘子发呆。看这分量无疑是纯金的,背面楷书篆“嘉祐五年将作监制”,精美的莲花瓣纹装饰。他想起了刚刚离世的王令的那首《饿者行》中“高门食饮岂无弃,愿从犬马求其余”——一个饿的奄奄一息的人,在雨雪天踉踉跄跄的走到了一个高门大户家门口,等待着屋里人倾倒剩饭,希望能以富人家的犬、马吃剩下的饭食充饥。现实与诗情的强烈对比在王安石心中激烈的碰撞。
此时的仁宗皇帝已风烛残年,听力、视力都已经非常差了。他小声的在欧阳修的耳边问:“那个就是给朕写《言事书》的王安石吗?”
欧阳修道:“正是。此人孤傲,也不太近世俗人情。”
仁宗皇帝道:“卿与富公多年前不也是这样吗?范文正公啊,朕思念你啊!”说起欧阳修和富弼,老皇帝又联想起了和他们一起开创“庆历新政”的范仲淹,不免又伤感了一番。
欧阳修道:“陛下创清平之世,是大宋之大福祉。”
仁宗皇帝摇摇头:“朕老了,但朕知道大宋的危机在加剧。王安石的《言事书》朕仔细读过,都是实情。介甫是大宋的经世之才啊!”
欧阳修道:“那陛下……”
仁宗皇帝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了:“朕老了,朕老了……”
赏花钓鱼宴后不久,王安石应召试知制诰。王安石从此成为了大宋的“两制”官员,再也不用去给老皇帝写《起居注》了。
大宋的“两制”官员为“内制”翰林学士知制诰,“外制”中书舍人知制诰,为皇帝拟诏书。大宋前期的中书舍人为寄禄官,不实任其职。在中书的制敕院内设舍人院,另以他官任知制诰拟外制。以他官兼任者,称为兼直舍人院。知制诰、直舍人院都是代行中书舍人拟外制之职。这是大宋名副其实的高官,通常都是宰相的后备人选。
仁宗皇帝老了,他能看到大宋的危机,但他改不动了。自“庆历新政”后,老皇帝都慎谈改革。老皇帝和当年一起推行“庆历新政”的老臣都陷入了是进行理想化社会改造,还是渐进式改造社会的沉思。如果对比是追求幸福,还是减少痛苦?那一定是减少痛苦更为迫切。
但真的有渐进式改造社会的良方吗?如同人已经病的奄奄一息了,不动针药火石进行一番手术,让他去强身健体、食疗进补可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