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距离张养浩发出这句千古绝唱后，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了。

　　公元1646年，黄帝历4343年，顺治二年。

　　如果大明王朝的末代皇帝朱由检没有在煤山上吊的话，人们或许更愿意把这一年称之为崇祯十九年。

　　位于广东府肇庆的丽谯楼被宫人用朱砂粉刷出如同远在北境，被异族侵占了的国朝宫殿一样的红墙黄瓦。

　　这丽谯楼原名御书楼，历史悠久。

　　算起时间，比张养浩发出那句千古绝唱的时间还要早了二百年。

　　在这里至少住了有两位皇帝，一位靖康之变的主人公，宋徽宗。

　　一位此时即将出任大明国的新皇帝，时任帝国监国的桂王朱由榔。

　　如果他愿意当皇帝的话。

　　一团赤黄色的太阳缓缓从东边升起，惨淡的斜照下来，红墙黄瓦之间，让整个丽谯楼确实有了几分大明王朝目前最高行政宫殿的样子来。

　　南方的天气，日头总是来的很早。

　　阳光缓缓爬入丽谯楼，落在奢华的院子里，十几个身着赤色长袍，头戴乌纱帽，帽子两边垂着软软的两对圆角襆头，因为品阶的不同，每个人都束着款式各异但是松松垮垮腰带的大明朝廷命官们，正在院子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所以昨天殿下是想跑？”时任吏部右侍郎的瞿式耜扶着腰带瞪大眼睛，诧异的说道。

　　“说跑太难听，殿下是听闻赣州失守，以为肇庆将危，想要转狩广西。”

　　瞿式耜顿感无语，且不说赣州和肇庆相去几里，清军跑的都要跑几天，更别说作为监国，目前最具有作为皇帝的正统性的朱氏子孙……

　　你说就跑就跑了，还丢下了整个广东？

　　明明前两天朱由榔宣布监国，整个广东还是太平天国，君民同乐，各地军队纷纷投效，绅士仗义疏财，翻修行宫，筹措军饷，连驻扎在广东的弗朗机人都来鸣炮祝贺。

　　这才几天，稍微坚持一下好吧？

　　朱由榔是那位煤山吊死的崇祯皇帝的堂弟，他们拥有同一个爷爷——万历皇帝朱翊钧。

　　自从弘光皇帝朱由崧被清军斩首，后续大量朱家子孙各类王公贵族纷纷称帝，又很快偃旗息鼓，有不少死的死，降的降，抓的抓。

　　独苗苗朱由榔确实是最具有正统地位的继承人。

　　正统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尤其是现在崇祯皇帝殉国、异族入侵、内贼不歇、军阀混战，江山一片混乱的情况下，只有正统的旗帜才能安镇人心。

　　如果每个人姓朱的都能称帝，这国还复不复了？

　　可惜朱由榔对当皇帝这事兴致缺缺。

　　他本身就觉得自己水平实在有限，根本不是当皇帝的料，如果不是当今之日，皇帝的位置翻几个天都轮不到他的头上，他连继承他老爹的桂王号都赶不上趟儿的。

　　更别说，崇祯死，崇祯死完，弘光死，弘光死完，隆武死，短短两年，大明已经死了三个皇帝了。

　　这么高危的职业，朱由榔这么惜命的人才不会干呢。

　　不过几番推辞之后，朱由榔最后还是决定先当个监国试试，因为这事儿确实轮到他头上了，兄弟这不都死完了吗。

　　无视到同僚的解释，瞿式耜继续问道：

　　“所以怎么又不跑了呢？”

　　对面说话的很想当大学士的苏观生摆摆手，脸色变了变说道：“殿下昨晚密定近臣，携家眷带着金银去梧州，半夜，近臣来唤殿下起床，发现殿下熟睡至气息微弱，然后满屋飘散金色烟气，芳香异常，连插在瓶中的枯柳都起了新芽……”

　　瞿式耜和诸位同僚都露出讶异的表情。

　　满屋飘香，枯木逢春，这不是经典帝王出生才会出现的情况吗？此时第一次听闻此话的人都是信了半分了。

　　瞿式耜皱眉，他不太信，但是出自同僚之口，又是昨晚发生的事情，实在没必要造谣，便觉得玄幻，连忙问道：

　　“然后呢？”

　　“桂王殿下被叫醒了之后，眼神呆滞，就好像第一次见到身边的近臣似的，接着连续问了三个问题……”

　　瞿式耜冥冥中觉得好想抓住了点什么，下意识的问道：“什么问题？”

　　苏观生脸色异常，清了清嗓子，模仿着某种口气——

　　“汝为何人？此为何地？今夕……何夕？”

　　这下就连曾经接触西方自然科学，甚至接受过天主教洗礼的瞿式耜都变了脸色。

　　“此事当真？”

　　“这有什么真假，就是昨个发生的事儿。”

　　“坊间现在都传遍了。”

　　“都说殿下是被太祖转世了……”

　　“我前几日还听南京那边，太祖的皇陵有人在半夜嚎哭，伪清派人查看却什么都没找到……”

　　“这难道是……？！”

　　瞿式耜听着同僚们你言我语，片刻之后竟然煞有介事起来，而这些人都是朝廷的命官，随便拉出来一个都是进士及第，为官数载，竟然都对这样的一听就很离谱的谣言深信不疑。

　　可能是真的国将不国了吧，这样的谣言倒也是鼓舞人心。

　　瞿式耜思虑着，听到又有同僚讲道：“殿下听到近臣的回答之后，皱眉默然不语，片刻之后，竟然垂泪，随后便说，不跑了，广州百姓在此，我大明汉家江山在此，焉有先逃之理？”

　　瞿式耜陷入了沉默。

　　“殿下几乎是没睡，彻夜看了一晚上的奏报，然后天刚亮就去射箭了，之前殿下不过是粗通射艺，这下竟然会挽四石弓，连射连中，随后又去骑马，哦，倒是马骑的还是一样烂，差点还摔了。”

　　瞿式耜在沉默缓慢爆发，浑身颤抖，连牙齿都有些打颤了，这下他也有点信了。

　　不仅仅是他，院落中的朝廷命官们，都是一副心惊肉跳的模样。

　　难道天……真的助我大明？

　　朱由榔什么水平，大家都知道，也就图他是个正统继承人，这下能开四石弓，这怎么可能？

　　瞿式耜自动忽略了如果真的太祖显灵，怎么马还是骑的一样烂这件事。

　　不过仔细想想，太祖不让骑马，那不就是在暗示不跑了吗？

　　原来如此，不愧是太祖。

　　瞿式耜正思索着，身后丽谯楼主楼里窜出来一个小黄门，大门打开，大汉将军手持纛旓摇旗，象征天子的仪仗缓缓展开。

　　瞿式耜等人连忙收敛，如同这三百年大明国的每一次升朝一样的匆匆排好队，抬头挺胸，信步走进丽谯楼的宫殿……

　　瞿式耜脑中还有无数疑惑，脑海中回想起自己前两日所见过的那谜一样的监国陛下的模样，竟然有点想象不出他老老实实坐在椅子前看奏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