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阳门出城后,周侯灿这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如今这不算宜人的天气。
这三月虽是春天,但这天上可一点都没有春天的生机。
放眼望去,自正阳门向西,数十里地都处在茫茫的黄色土雾之中,太阳光也没有那么清楚。
周侯灿就在这样的情况下缓缓向东行去。
一路上,他看到了不少景象。这些景象让他真切地意识到,自己在城内的生活条件已经很不错了。
自弘治十七年的极端天气以来,京畿周围的百姓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缓过劲。
那年六月的大雪造成的影响,到现在还能够从路边偶尔的几处荒废房屋中看到。
周侯灿越看,心越向下沉。
京师周围的百姓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地方了。
周侯灿这时是真的走不动了。没办法,之前这身体的底子太差,周侯灿这一路都是气喘吁吁着硬撑过来的。
他向四处望了望,很快发现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便兴冲冲地跑了过去。
可还没等他接近,树下传来的一阵笑声就让周侯灿意识到此地已经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了。
他仍然抱着希望走了过去,盼望着能够找到一处落脚之地。
但结果显然让他失望了。
树下的位置已经被一个商队包圆了,此时,商队的马夫和脚力正半搭着衣服在树下扇着帽子乘凉。
见到周侯灿过来,树下闲聊的人都变得有些拘谨,领头的汉子左右看了看,说道:“这位官人到此可是……”
“学生行路,中午实在太热了,来此处歇歇脚。”周侯灿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监生服,心里暗赞着功名在身的好处。
不过这种愉快很快便因为他想到了吴虎而烟消云散。
领头的汉子看着周侯灿逐渐阴沉的脸色,不禁有些慌张,连忙对着队伍中的一个人呵斥道:“陈明,还在那儿愣着干啥?快给这位官人让座!”
察觉到是因为自己不合格的表情管理给这些人带来了不必要的心理负担之后,周侯灿向领头的汉子歉意地笑了笑,道了声谢便坐到了树下刚刚让出来的空位中。
树下的气氛在周侯灿坐下后便彻底沉了下来,衣冠不整的几个汉子也都下意识地收紧了衣服。
周侯灿不想因为自己的到来使这些本来在此休息的劳苦汉子尴尬。
于是,他便从随身携带的小包中掏出焦饼,慢慢地吃了起来。
见周侯灿和他们也没什么区别,这些汉子也逐渐放开起来。
领头的汉子对着周侯灿说道:“我看老爷身上可是没有带水?这焦饼吃完要是不喝水可是不好受。”
周侯灿也不客气,问道:“这位大哥可是有水?”
“那是自然,”这汉子神色有些得意,把手一挥,“毕竟是路上的人,水自然是不可少的。陈明,去给老爷取些水来!”
不一会儿,周侯灿就看到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捧了一个瓦罐过来。
周侯灿连忙起身接过,一边打开罐子,一边问道:“这么小的小哥儿就也赶路了?”
“那是,”看着并不跟自己这些人见外,直接喝上自己水的周侯灿,带头的汉子彻底放下心来,也就少了一些拘束,“这是小人的侄子,跟着小人出来讨生活,倒是让老爷见笑了。”
周侯灿看着这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心中有些触动,问道:“那为何不去进学?”
“嗨,”领头的那个汉子摆摆手,“我们这小门小户的,哪有许多钱财去读书?再说了,这娃又不聪明,榆木脑袋一个,指定考不上功名,那读书不就白瞎了嘛。”
周侯灿无言以对。
这确是事实,自己刚刚有些唐突了。
能在科举中一路过关斩将的那些人,不是家中不愁吃喝的,就是像周侯灿这种虽然出身贫寒但却天生聪明还努力的人。
而这两类人又能在所有人中占据多少呢?
见周侯灿不再说话,那汉子反而以为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逐渐有些惶恐。
周侯灿便转换了一个话题,问道:“你们跑这一趟大概能赚多少钱?”
“多少钱谈不上,”那汉子捏着手中的衣角擦了擦额头因为暴晒而出的汗,“我们就是出把子力气,能让吃的有个着落就不错了。”
周侯灿闻言,点了点头,把装水的瓦罐盖上,还给了那个在一旁等着的陈明,问道:“我看你们也没多少人,要是平日里遇到地痞无赖该怎么办?”
这话一出口,周侯灿也愣住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嘴里怎么就蹦出来了这句话。
领头的汉子刚准备开口,端着瓦罐的陈明就抢先道:“我们商行的掌柜都有打点,商队过的时候再留点钱,自然就不怕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了。”
汉子瞪了一眼陈明,接过话头:“小孩不懂事,但也确实是这样的。”
周侯灿点了点头,饶有兴致地看向陈明。
刚这汉子还说这孩子不聪明,可现在也不见得啊。
这破财消灾虽然是一种百试不爽的好方法,但现在看来可能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用上的。
众人就这样无言地在树下坐了一会儿,突然队伍中有个人不知怎的突然开口问道:“不知老爷是如何看这科殿试的?”
这话一出口,周围的人都跟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周侯灿倒是没在意这人问出这种问题,他没有立刻答话是因为他一时也被问得愣住了。
这种问题就相当于问考生考试难度,而不同人的观点那必然不会是一样的。
“额,以学生之见,”周侯灿斟酌着字句,尽量挑自己觉得没有问题的话说,“这一科朝廷又得许多肱骨之才。”
“那焦黄中呢?”见周侯灿愿意和他们说,又有一个人加入了讨论,“焦阁老会不会徇私舞弊啊?”
周侯灿不得不佩服大家对于焦阁老这样的朝廷高官的关注程度。
好歹刘宇也是兵部尚书,都没有人关心一下他有没有徇私舞弊吗?
“咳咳,”周侯灿开始装糊涂,“朝廷之事,也不是我等所能知晓的,咱们还是莫谈此事了!”
开玩笑,这要是自己一会儿说到兴头上,那就搞笑了。
领头的汉子打了个哈哈,但还是没有改变话题,他也被这个问题吸引了。
像他这样的人最会察言观色了。要是放在其他人上,他可能就要拦住身边的人继续说话了,但周侯灿的回应告诉他,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那老爷,你觉得焦公子能不能进一甲,成个状元郎、探花郎什么的?”
“不好说,”周侯灿说到这儿,心一横,“不过学生觉得要是焦公子进了一甲,那这怎么让天下士子服气啊。”
“就是,”另一个在旁边听了好久的汉子也忍不住插了句话,“我觉得这焦黄中还不如那个什么周侯灿呢!人家周侯灿年纪轻轻,凭自己的本事拿到贡士,虽然命薄了一点,但不比他好的多?”
周侯灿突然咳嗽起来。
他刚刚正吃着焦饼呢,突然就听到这突如其来的不知是褒是贬的话,直接吓得一个大喘气,还以为是这些人发现了自己的身份在这儿试探呢。
见到周侯灿咳嗽,周围的汉子也都慌了神,陈明再次被指派把水罐拿过来让周侯灿喝水。
过了一会儿,在慢慢用小口喝了几口水后,周侯灿总算缓过来劲了,对众人说道:“何以见得这周侯灿命薄呢?”
刚说话的汉子一下便来了兴趣:“这位老爷可是和这周侯灿周老爷熟识?”
“也不算熟识吧,”周侯灿神色如常地编着瞎话,“我们都在国子监读书。”
“哦,那老爷没有听说这个周老爷中了贡士之后发癫疯了吗?”
这时,周侯灿真的很想跟这个人说这个疯了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那就是大哥的消息不及时了,”周侯灿语气神秘,“这周侯灿在殿试前几天醒来,还参加了殿试!”
“这样啊,那就是了,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这一段京城考试,进城不方便,倒是在老爷面前耍大刀了。”
“无妨,无妨,”周侯灿起身,跟这些人道别,“学生急着赶路,就先走了!”
这休息的时间够长了,再在这儿聊下去,恐怕就走不远了。
·
东阁。
此刻除了焦芳,众人的脸色都不大好。
就在不久之前,刘瑾来了一趟。
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来转了一圈,但能在这里读卷的都是人精,岂能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李东阳在刘瑾走后就寻了个地方坐下,也不阅卷,就端着个茶盏一口一口地小酌。
屠滽此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若不是念着孝宗皇帝的恩情,他现在都想致仕走人。
他在十九年前就被孝宗皇帝召掌院事,中间几次居家,做过吏部尚书,起起伏伏,何曾见过这样的事?
焦芳这时寻到了在李东阳附近站着读卷的杨廷和。
杨廷和自从去年以南京户部尚书身份接受“入阁办事”的敕命进京重新入阁后,在内阁内一直是谨言慎行小透明的存在。
他不是京官入阁,入阁后又没有得到加衔,又跟刘瑾关系不好。所以他虽然是阁臣,但在读卷官的排位上却仅仅只排到了第六位。
焦芳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方才去找这个之前他也看不上眼的同僚。
因为要让焦黄中入围一甲,就必须得到内阁的支持。
按照惯例,阁臣会预先挑出十数份试卷用于明天在御前的读卷,并决定朗读的顺序。
而这个顺序,基本上就是前几名的顺序。
但是先期已经挑出十份卷子了,所以焦芳要争的就是剩下的几个名额。不仅如此,他还要争取让焦黄中的卷子尽量往前排,排进前三最好。
“介夫,”焦芳在开口之前反复确认了一下自己的记忆,确保自己没叫错,“你看看这份卷子,我上午那会儿就应该找你的,真是一甲之卷啊。”
杨廷和接过试卷,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
作为一位十二岁中举,十九岁中进士的读书之王,杨廷和竟然找不出一丝溢美之词来夸奖这份试卷。
“焦公,”杨廷和浅浅看了几眼,就把试卷推给焦芳,“不如找李公和王公一同合计。”
“不用合计了,”不远的李东阳喝了一口茶,“我跟王公合计过了,这份卷子二甲第一到头,绝对不能进一甲!”
“本官正是此意,”王鏊也转了过来,“此卷进一甲,我等怕是都要致仕以谢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