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府客厅。李汝华和黄嘉善在等方从哲奏事,两人边喝茶边聊。李汝华喝了口茶,赞叹道:“好茶,真是好茶啊。”黄嘉善苦笑道:“好是好,只是老夫怕是快喝不到喽。”李汝华:“黄大人此话怎讲?”黄嘉善叹道:“老夫几次三番上疏请辞,先帝都予以慰留,可是东林党的那批御史是铁了心要赶老夫走,太子还没正式登基,弹劾老夫的折子就已经到了卢受那里,老夫再不走就要被折子压折喽------走吧,走了给人家腾地方。”
李汝华默然良久,叹息道:“赵大人走了,如今黄大人又要走,下一个走的恐怕就是李某了。”
黄嘉善:“你我都是东林党眼中的‘邪党’,咱们跟他们从来都是两条道儿上的人,周嘉谟回朝只是一个开始,有他在吏部,你看吧,东林党人会源源不断返朝,占据各个要害部门,你我还是识相的自己走吧,省得以后被人罢斥,搞不好还弄个充军三千里呢。”
李汝华若有所思的望着墙上的一幅山水画,陷入了沉思……
方从哲从外面走了进来,见二人都在,开口招呼道:“你们来得正好,老夫正要找你们呢。”二人施礼后入座,李汝华先开口说:“恭喜阁老,能参与拟定遗诏,这可是无尚的荣耀呀。”
方从哲摆摆手:“茂夫想的太简单了,老夫只是去凑个数,具体内容还不是张惟贤和周嘉谟说了算。”
黄嘉善:“太子和东林党人的关系非我等可比,当年太子的位子可是东林党人拼命保住的,太子知恩图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方从哲点头:“梓山说的是啊,二位有没注意昨晚太子是先说出张惟贤和周嘉谟两人的名字,之后才又加上老夫的名字,这说明什么?”
“说明……”李汝华喃喃自语。
“说明太子开始就没有打算让老夫参与拟定遗诏,后来考虑到老夫毕竟是首辅,,拟定遗诏怎么能绕过首辅?这才临时加上老夫。”方从哲一针见血指出。
黄嘉善:“阁老分析的极是,东林党人返朝怕是无法逆转了。”
方从哲:“二位好自为之吧,通政使司已经收到不少弹劾老夫的折子了。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登基东林党人必定大举返朝,有周嘉谟在这不是难题,我们这些‘邪党’时日不多喽,准备给那帮君子们挪位子吧。”
李汝华怒道:“什么君子!不过是一帮披着清流外衣的伪君子而已,他们上台能干什么?沽名钓誉、睚眦必报,他们不把朝堂搅得天翻地覆是不会罢休的。”
方从哲和黄嘉善听了李汝华的话面面相觑。
承天门。一队队身穿孝衣的官员列队走过金水桥,宫门大开,皇宫里已是素白的世界,到处都是白色的挽联、挽幛,气氛庄严肃穆,太监宣读遗诏的声音回荡在上空:“……皇太子聪明仁孝,睿德夙成,宜嗣皇帝位,尚其修身勤政,亲贤纳谏,以永鸿图……”
思善门外。在京文武官员着孝衣于门外广场上哭临……
太监宣读遗诏的声音:“……内阁辅臣亟为简任,卿戴大僚尽行推补,两次考选并散馆科道官,俱令授职。建言废弃及矿税诖误,诸臣酌量起用……”
弘德殿。由于三大殿在万历二十五年焚毁,尚在修复中,登基大典只好改在弘德殿万历柩前举行。文武百官尚未找到各自的位置,身着龙袍、冕旒冠的朱常洛已经来到殿内,登上御座,接受百官朝拜,东宫侍读王安侍立座旁,一幅春风得意的神情,卢受则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
登基大典在走完繁琐的一整套仪式后结束,正式改明年为泰昌元年,上万历皇帝庙号神宗显皇帝,大明朝正式迈入泰昌时代。这一天是万历四十八年八月初一日。
朱常洛当了十几年太子,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夜间便升级成了皇帝,这种身份的巨变不但他自己无法适应,就连东宫里的太监、婢女都有一种被幸运砸到头的感觉,想想他们在东宫里服侍这位不招万历待见的太子这么多年,受了多少白眼、多少委屈、多少嘲讽…想不到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从此他们可以扬眉吐气地在宫中宣布自己是东宫旧人,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自己是新皇帝的嫡系人马,单这一条就足以让宫里十万太监、婢女羡慕死了。
慈庆宫。魏朝正忙着指挥太监们搬运朱常洛在东宫的家当。朱常洛入主弘德殿,这里便闲置不用了,很多陪伴朱常洛多年的老家当都要运到弘德殿去。
按说这项工作应该是王安的事,谁料想卢受身边的亲信太监魏朝眼见卢受失宠在即,不甘心随卢受一起淡出宫廷这个舞台。就千方百计讨好未来的内廷“掌门人”王安,从而谋得了这份差事,并且还第一时间认王安做了干爹,把另一个干爹卢受抛到了九霄云外。卢受听到消息后只是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
大热的天,魏朝边走边查看,忙得连擦汗的功夫都没有。这可是他向新干爹王安表忠心的绝佳机会,一定要把活干得漂亮,让王安满意,挑不出任何毛病才行。
想到这里他擦了把汗,吆喝道:“别磨蹭,快,都忙起来,皇上还等着用这些宝贝家当呢。”
一个太监跑过来报告:“魏公公,王公公来了。”
魏朝冲他一瞪眼:“你什么记性?不是告诉你们要叫‘老祖宗’吗!再喊一遍。”
那太监又重复一遍:“魏公公,老祖宗来了。”
魏朝这才满意的对众人说:“再说一遍,以后见到王公公要叫‘老祖宗’要是有人再敢胡咧咧就自个儿到掌刑太监那儿去领廷杖去,都听见了吗?”
“听见了。”众人齐声道。
说话间王安已经在一群人簇拥下来到了门口。魏朝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跪地迎接:“儿子魏朝跪迎干爹,干爹一路辛苦。”
院里的太监们都跪下齐声道:“孙子们跪迎老祖宗,老祖宗一路辛苦。”
王安愣了一下,看看满脸堆笑的魏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的老祖宗不是卢公公吗?难不成这宫里有两个老祖宗?”
魏朝一听王安这话话里有话,略一思索便答道:“干爹,这都是儿子和孙子们对您的孝敬之心呀,这宫里从来只有一个老祖宗那就是干爹您呀,没听说有第二个什么老祖宗。”说完他又扭头问在场的太监们:“你们有谁听说过这宫里还有什么第二个老祖宗吗?”
几个卢受的徒子徒孙刚想开口,发现旁边魏朝的亲信正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都吓得不敢吭声了。于是乎,王安的耳边响起了一片称颂声:
“这宫里只有王公公一个老祖宗,从没听说过什么第二个老祖宗。”
明知道这是奉承话,王安还是很受用,心里别提多舒坦了。回想在东宫伺候太子的这么多年,那真是辛酸的一页。整天担惊受怕,一见宫里来人就会有消息私底下流传说太子要被废了改立福王。
平日里这些当下人的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违法行为,生怕牵连到太子,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保住太子的储君之位。这样的日子整整过了十九年之久,包括王安在内的东宫奴婢,哪一个能抵挡得住这突如其来的糖衣炮弹的攻击呢?明知道娇艳欲滴的果子有毒,却被华丽的外表迷惑执意要吃下肚,那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王安歪着头,突然又问了一句:“那你们以后碰见卢公公又该称呼什么呢?”魏朝反应很快,马上答道:“儿子从没听说过什么卢公公。”
这个魏朝为了讨新干爹欢心居然无耻到这个地步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当年他刚进宫时被分到内廷二十四衙门之一的酒醋面局刷醋坛子,每天起早贪黑要刷几百个坛子,当天刷不完的话就不许吃饭,直到刷完才可以吃饭休息。有一年寒冬时节他从早晨一直刷到傍晚,手泡在冰凉的井水里早已冻得血肉模糊,更惨的是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因为进度太慢遭到管事太监的毒打,结果被路过的卢受碰见了严厉呵斥管事太监,救下了奄奄一息的魏朝,抬回去灌热汤、疗伤,后来总算恢复了。
在卢受的关照下魏朝很快便调离酒醋面局,先是到了御马监,没多久又调到尚衣监,最后进入司礼监成了秉笔太监,这一切多亏了卢受的全力支持,否则魏朝是不可能走到这一步的。可惜现在,他彻底翻脸不认人了,卢受已经成为历史,王安才是泰昌朝的大红人,魏朝为了赶上这趟车只能对不住卢受了。
王安边走边问魏朝:“这儿的活儿天黑前能干完吗?皇上晚上还等着用这些老家伙什儿呢。”
魏朝赶忙说:“干爹尽管放心,天黑前保证收拾的干干净净的。”王安满意的点点头:“好,你抓紧时间干,咱家呢还有事要去趟内阁,这里就由曹化淳看着点,你有事情就找他。”说完冲后面招招手,一个年轻的太监跑了过来:“干爹,您老有何吩咐?”
这个人就是后来崇祯朝内廷的风云人物曹化淳,和王承恩暗中较劲儿,明争暗斗,后来李自成兵临城下他第一时间开门投降,这些都是后话了,此时他还只是王安身边一个普通的亲信。
王安叮嘱他:“你留在这里好生看着,有什么事记得和小魏子商量着办,咱家先走了。”曹化淳:“儿子记住了,干爹走好。”
王安转身出门走远了,魏朝擦了把汗,喊道:“还愣着干嘛,赶紧干活儿呀。”
众人赶紧爬起来,各忙各的去了。
魏朝讨好曹化淳道:“曹公公,您要不到里屋歇着?这外面实在太热啦。”
曹化淳抬头看看天,对魏朝说:“魏公公呀,你可得抓紧时间喽,这要是耽误了皇上晚上用这些家当,那咱家可是担待不起呀。”
魏朝陪笑道:“曹公公放心,一定按时干完,您就瞧好吧。”说着挽起袖子亲自搬东西去了,边走边喊:“跟咱家来,加把劲儿…”
曹化淳望着魏朝的背影,冷笑道:“魏朝呀魏朝,你也真够绝的,一眨眼的功夫就把卢受踢阴沟里去了,你也太急了吧,卢受这会儿还没倒霉呢。这人心呀,隔肚皮…谁也靠不住,靠不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