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张南德两年前被吏部外派到清河县时，情绪是有些低落的。

　　一个四十五岁才上榜的三甲同进士，不光阁老们看不上，六部的大人们也是兴趣缺缺，自然不会给他安排留京指标。

　　好在上任以后，师爷顾鹏告诉他，可以把县衙府库里的上好绸缎放到他姐夫——布商郑坡的绸缎庄里卖，收获定然不菲。

　　上一任县官就这么干的。

　　而且顾师爷还拍着胸脯保证，这样操作完全没有任何风险。彼时收税的度量县官说了算，只需卡得紧些，三尺布算成二尺，一匹绢算成半匹，差额再让百姓补足就成。只要朝廷不吃亏，多收上来的便是自家利润。

　　等远超想象的分红落入穷了大半辈子的张县令口袋中之后，他心中那口郁气也就释然了。

　　呆在中枢固然可以为国效命，下到县城一样可以造福一方嘛。

　　所以郑坡痛心疾首地告诉他绸缎庄的扩张被刁民阻挠的时候，张县令出离愤怒了。

　　像郑坡这样为国为民的义商，官府自然是要大力支持的。刁民不明大义，他身为县令要负起教化之责。

　　正巧顾鹏有个小妾不守妇道还包庇奸夫，索性一并处理了。

　　想那李忠一介商贾，许平也不过是个纨绔，还不是随意拿捏。

　　然后张县令就在后堂收到常随报信，那个他口中纨绔带着上百人把县衙大门堵了。

　　“啪！”茶杯落地，张南德连忙扭头询问一旁的顾鹏：“顾先生，怎么办？”

　　顾鹏不搭理他，径直问常随：“来的不是李忠？有没有说来干什么？”

　　常随答道：“李忠没来，许平说是来打官司的。”

　　顾鹏心中大定，只要不是民变就无大碍。

　　打官司？上了堂还不是要他扁就扁，要他圆就圆？

　　废物。顾鹏看了眼慌了神的张南德，按下心中鄙夷恭敬说道：“县尊，此案涉及属下家眷的名誉，不宜公开审理。”

　　张南德连连点头，犹豫着问道：“顾先生，不如把那许平也……”

　　顾鹏摇了摇头：“许平有功名在身，若没有好罪名，不宜动他。”

　　张南德只好吩咐常随：“升二堂，让许平一人进来。”

　　常随领命而去，很快又回来了：“老爷，他……不同意。”

　　张南德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不同意什么？”

　　常随结结巴巴说道：“许平说，李义的案子是人命案，自古人命大过天，应该升大堂审理，并允许百姓旁听。”

　　“啪！”上好的瓷杯又碎了一个，张南德面色涨红，气得胡须狂抖：“竖子！要他教我！”

　　常随硬着头皮低声说道：“老爷，那小子把县学的秀才们全都拉过来了，说是仰慕老爷，特来观审。”

　　还好桌上没有杯子了。

　　顾鹏闻言也皱起了眉头：“我听说这许平是个懦弱无能的败家子，许家被李忠一人把持，这才找李义下手。这回是抽什么疯，怎得突然管起了事？”

　　本以为只是走一下过场，没想到事情闹大了。张县令做贼心虚，暗暗埋怨郑、顾二人给他找事。

　　顾鹏浑然不觉，自顾自想了片刻，眯着眼恶狠狠道：“原本乖乖奉上家产，还可饶他一家性命，没想到这厮竟这么不懂事。事已至此，县尊升堂理案便是。不管怎么说，咱们手上确有女尸，目击者又都是我姐夫家人，他翻不过天去！”

　　张南德别无他法，只好宣布升堂，但只许秀才们入内，百姓必须呆在衙门外头。

　　消息传出，同窗们对许平刮目相看。

　　敢硬刚县令之命已称得上铮铮铁骨，还能让他收回乱命更加难能可贵。

　　许平不为所动，昂首大踏步进了县衙。

　　百姓只能在衙门外候着，专有衙役传话让他们知道进展。

　　“学生许平，参见县尊。”许平拱手上前，立而不跪。

　　秀才们则口呼“参见县尊”留在堂下远远旁观。

　　“许平，你聚众闹事想要谋反吗！”张南德还没说话，一旁侍立之人先发制人，开口就是诛心之语，摆明要给他一个下马威。

　　大堂空气凝结，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许平猜此人就是师爷顾鹏，佯作不知伸手指他：“你是何人？县尊尚未发话，你倒抢先与我定罪，这衙门里是你说了算吗！”

　　胡搅蛮缠！顾鹏冷笑一声正要追问，眼角却不经意瞥到张南德那张铁青的脸。

　　顾鹏心中一凛，赶紧住了嘴。再看堂下秀才们才反应过来，心道好厉害的小子，差点着了他的道！若是与他争辩起来当众折了张县令脸面，怕是今后要吃大亏。

　　张南德这才清清嗓子一拍堂木：“许平，你可是为李义而来？”

　　许平应道：“正是。”

　　张南德也不废话，径将令牌交于班头去牢房提人。

　　过了一会儿，一铁塔般的汉子遍体鳞伤被架着上堂，手脚上的镣铐铁链哗啦啦作响。

　　衙役把他往地上一掼，半天都没动静。

　　等李义微微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看见双眼赤红的许平投来的关切目光，硬撑着翻身要磕头。

　　“少爷……”

　　许平伸手止住了他的动作，强忍怒气低声说道：“你先休息一下，一会儿少爷带你回家。”

　　李义费力地点点头，凑过去用只有许平听得到的声音说了“指甲”两个字，便又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许平暗暗记下，把他扶到墙边靠着。

　　由于父子间的天然隔阂，李忠并不十分了解他儿子，至少不如一起长大的许平了解。

　　李义天生膀大腰圆，又兼沉默寡言，让很多人以为他是个普通的农家青壮。但许平知道，李义不光有家传的高超武艺，还有与外表极不相符的细腻心思，从来不表而已。

　　等仵作与差人抬着女尸到场，离升堂便只差一环。

　　李义显然无力自辩，许平便作代理。

　　“敢问县尊，苦主何在？”

　　张南德缓缓说道：“死者是顾书吏的妾，他便是苦主。”

　　许平反应极快，立刻说道：“既然如此，还请顾书吏堂下对质。若坚持以县令佐官身份参与判案，则有违大明律法，还请回避。”

　　“这……”

　　许平说的没错，顾鹏挑不出理，众目睽睽下也不好公然搞特殊，只好走下来站在许平上首，怨毒地瞪他一眼。

　　“跪下！”许平突然一声暴喝，顾鹏惊的心肝乱颤。

　　“你难道也有功名在身？”许平不怀好意地盯着顾鹏学他口气：“还是说你藐视县尊，藐视王法，要造反吗！”

　　顾鹏赶紧噗通跪下，冲着张南德磕头不止：“县尊明鉴，属下绝无此意。”

　　张南德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顾书吏请起。许平，升堂审的是李义杀人，你不要乱攀扯。”

　　许平看了眼顾鹏红肿的额头心中冷笑，既然你二人不是铁板一块，那就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