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丰良的表情很凝重:“以往细作入城,目的多为情报交联,即便起了肢体冲突损失也可控。而像这样大开杀戒的尚属首次。”
他指着角落里的尸体一脸杀气:“在我大明境内,八条汉子不明不白命丧黄泉,被人欺负到家门口了,这是夜不收的耻辱,这个场子只能我们自己找回来。”
宋推官点点头:“我懂了。”他虽不是行伍出身,但与他们打交道多了,自然也能理解他们的想法。
韩丰良向他抱拳:“多谢,稍后夜不收会上报行都指挥使司行文大同府照会此事,绝不让宋老弟为难。”
宋推官摆摆手:“哪里话。”
韩丰良慢慢走到尸体旁边蹲下身子揭开白布,死者身上的伤口已经凝血,但仍可见到多处创口肌肤组织外翻,显见当时打斗极为激烈。他稳定着自己的情绪一一看过,随后向身后吩咐道:“做事吧。”他带来的夜不收顷刻间动了起来,将尸体安置在担架上抬了出去。
韩丰良走到门口,血腥味迎面而来,他看着地面上杂乱的脚印皱了皱眉头,捕快在搬运尸体的同时也将凶手的脚印污染了。他尽量捡干净的地方落脚,环视着这间屋子。桌椅倒在地上,几张床上也是狼藉一片。他走动着,眼睛像鹰隼一样四下搜索。
宋推官站在门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韩大哥,店老板曾透露此间房客一共九人,现在一共发现了八具尸体,另一个人下落不明,可曾联系过你?”
韩丰良爬上床,将床褥扯到地上,屈指敲击床板,床板发生咚咚的响声:“那人是小队队正,昨夜侥幸脱险,此刻已在安全之所。”
宋推官庆幸道:“那位军爷大难不死,日后必有福报。”
韩丰良从一张床转移到另一张床上,继续着刚才的动作,闻言摇了摇头:“很难讲是福是祸。”宋推官转念便琢磨过味儿,一时无言。他见韩丰良举止诡异,疑道:“大人,您这是?”
韩丰良解释道:“夜不收如在城中驻扎休憩,为防止引起有心人的注意,不允许暴露私人物品,”他从床上下来又沿着墙壁游走,不时敲击着墙面:“因此会将容易泄露身份的用品隐藏起来。”此时敲击忽然变为“悾悾”之声,他的手停下来,手掌在墙面上摩挲,用修长的指尖扣住一处墙砖,轻轻一扯将墙砖抽出,他双手连抠,少倾便形成了一个缺口,宋推官细看时,原来内里是个空洞,韩丰良伸手入内,掏出了几个包袱,还未及细看,这时院门外有人禀报:“张伟胜求见韩大人。”
韩丰良走到门口,挥手将张伟胜唤入,正是先前在客栈控制闫亮的那人。他走到近前施礼,韩丰良道:“凳山查的怎么样?”原来他分兵两路,另一路派往凳山现场取证。张伟胜抱拳道:“回大人的话,标下率人在凳山脚下搜查多时,一无所获。”
这在韩丰良的意料之中,他道:“那帮鞑靼人战斗素养极高,想来不会留下什么证据能够让我们追踪到。”
张伟胜道:“大人误解了我的意思,”他深吸了一口气:“我要说的是,标下按那人所说的地方翻遍了山脚,根本未见打斗痕迹,现场亦无血迹,陷阱消息更是毫无踪影。”
韩丰良的脸沉了下来,张伟胜是夜不收的老人儿,做事稳妥,按照他所说,那么事情将指向他最不愿看到的局面——闫亮在撒谎。他回忆着闫亮的陈述,忽然开口道:“伟胜,辛苦你再去个地方。”如此这般嘱咐了一番,张伟胜领命而去。
青州府府衙,马森站在马文彪的书房外,透过窗户他能看到马文彪在低头写着什么。书房外南角坐落着一座精致的鸽房,鸽子在院中行止饮啄,剔爪梳翎,甚是可爱,闲来养鸽是他的父亲为数不多的爱好。他注视着院子里闲庭信步的鸽子,犹自犹豫不决。
管家联福走过来,疑惑地看着他:“少爷,您这是?”
马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联福道:“老爷办公期间向来不见人,这规矩您是知道的。您且回去歇息,晚些再过来吧。”
马森没有理会,他提心吊胆过了两日,面对马全的咄咄逼人,终于还是决定向父亲坦白寻求帮助,刚才趁马全不备寻了个空偷溜出来,径直来到了父亲的书房。
他鼓起勇气猛地推开了房门,联福阻挡不及:“哎,哎,公子您不能进去……”
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马文彪焦头烂额,剿匪初见起色,先锋秦志冠家里突遭横祸,缴粮险些闹出民变,最依仗的幕友更身受重伤。今日一早蒋虎斌将梳理的条陈着人送了过来,马文彪不敢怠慢,在书房中忙碌半天写就奏本详述方案,另补一份抄录在实录中。马森的不告而入让屋内的马文彪吓了一跳,待看清来人时,不禁有些恼火。
联福跟在马森身后,惶恐地道:“老爷……”
马文彪压抑着怒火道:“下去吧,把门关上。”他自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一个铁制密匣,将书案上的文卷拢了拢放了进去,然后转回身看着马森。
马森“扑通”跪在地上:“孩儿来给您请罪了。”
今天晌午教书先生来请辞,马文彪见其鼻青脸肿,不禁心生疑窦,一番询问之下逼得教书先生说出情由。马文彪持身甚正,自己的儿子品性却如此恶劣,心下十分羞惭,此时听到马森主动提起请罪,以为他说的是这件事,火气一下窜了上来。
他用手点指马森:“严先生是我专程为你延请的名师,此人人品端方,博学多才,我费劲心力请到家里,你不仅不以师道尊之,甚至对严先生拳脚相加,马森啊马森,你究竟想做什么?”
马森一愣,低着头试图解释:“孩儿知道错了。那天孩儿心情不佳,一时糊涂。父亲容禀,我另有一件…..”
马文彪见马森还在兀自狡辩,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粗暴地打断了马森:“一时糊涂就可以殴打自己的授业恩师?自小我便教你天地君亲师恪守心间,你便是这样做的?竖子轻佻浮躁,狂悖无伦,朽木不可雕也……”
他在气头上话说的有些重了,一出口便感不妥,但父亲的尊严只是令他强硬并且沉默地看着马森。
马森一愣,他直起腰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你便是这般看我,那只是无心之失,你又何苦轻贱于我?”他的嘴唇哆嗦着:“自小不论我做什么你都看不顺,瞧不上。我不是没有努力过,我也想高中状元光耀门楣,获得你的肯定,我也曾下过苦功读书,奈何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后来我明白了,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达到你的标准,只会给你丢脸。”
马文彪轻叹道:“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这些年我忙于公事,身不得自由,冷落了你们娘俩,对你更是疏于管教。”
马森道:“我娘在世的时候,你便不常回家,在我长大时你不在身边,我娘去世时你仍不在身边,她临终前念兹在兹的仍是你,”他的眼泪流了下来:“可是你在哪里?”
马文彪想起自己的亡妻,也有些动情道:“为父寒窗苦读十余载,屡试不弟,蹉跎多年才终于在二十七岁侥幸得中,又在冷板凳上坐了五年才递补职缺。外放伊始便立下誓言,励精图治上报皇恩,下全黎民。至于家庭便也无暇他顾,”他想起近日的境遇:“但为父坚信秉公灭私,振废起坠,方不枉为官一任。”
马森已经听不进去了,他沉浸在自艾自伤中:“你所思所想便是你的皇上,可尽过为夫为父的责任,”惊得马文彪跳起来,口称“放肆!”,但马森已全然不顾:“若我不慎误入歧途,你也不能网开一面?”
马文彪拢在袖中的拳头忽然攥紧,但仍坚持:“仰蒙皇恩,不敢徇私枉法。”
马森绝望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这个本该给他带来温暖的人如今用方正刻板、不近人情让他感到寒冷,此时的他无法想象如果将真相告知父亲,他将怎么处置自己。惶恐与伤感遍布了他的身心,忽然咆哮一声夺门而出!
大同,夜。
闫亮在黑暗中睁开眼,他的身上已经由郎中重新包扎了伤口,绑缚也被解除,此时正躺在床上休息。房门外灯秋火把伴随脚步声逐渐亮了起来。他翻身坐起,刚披上中衣,门就被从外面猛力踹开。张伟胜与同僚当先闯进来,不由分说将闫亮掀翻在地五花大绑,韩丰良随后走进来,一语不发照着闫亮脸上抽去。闫亮暗自心惊,根本不敢反抗,硬挨了两计耳光。
张伟胜将闫亮揪起来按坐在床沿,房间燃起来了油灯,韩丰良捡了把椅子坐在闫亮对面,阴沉地注视着他:“下面我问的话你想好了再回答,听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