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文会几多事
时间犹如一道闪电,骤然而逝,不过闭一闭眼睛、睁一睁眼睛而已,约定的西湖珈蓝文会时间,到了。
燕子往北飞,几多烟霏霏。公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
舒庆光不是一个人来的,带着他的妻子周柠莘一起,死拉硬拽费了无数口舌才带来的。
果然,女人的承诺不能当真,说反悔就反悔。
西湖边,柳枝一根根垂下来,叶子舒展。野鸭子在西湖里尽情游荡,几只鸥鹭飞起又落下,春江水暖鸭先知,正是河豚欲上时,也不知道今年的河豚是否美味如去年。
远处,有渔船遥遥可见,似有一排排鸬鹚在船头张开翅膀,扑腾扑腾,一个猛子扎进水里,甩出来一条鱼,再甩出来一条鱼。渔翁远眺孤舟立,满眼青翠一湖春。
人来来往往好多,只因为今天的西湖,才子佳人们都来了。踏春、赏景,看雷峰塔,看断桥……也许也有一位白娘子在断桥之上,撑伞等待。
人间有情痴,不关风与月。
年已十七的舒庆光,双眼炯炯有神,正是白面书生,恰似玲珑公子,光彩尤为夺目,站在人群之中,如鹤立鸡群,更显高大挺拔、英姿勃发。
亦步亦趋,就差抓住舒庆光衣角不放的,竟也是一位玉树临风佳公子。眉目传情,倜傥风流,灼人眼睛,好似谪仙人从画里了走出来,渲染了这一城山水,一湖烟波,此间万千景致。
这位翩翩佳公子不是别人,正是舒庆光的妻子周柠莘,女扮男装,青青儒衫,好不风流倜傥。
既然羡慕人间富贵、热闹,舒庆光当然要带着妻子一起经历万般美好。
既然巾帼不让须眉,就定要惊艳一番,做一番男儿该做的事,不枉费了这一身才华横溢,人间匆匆一趟。
肚子装了足够多的墨水,腹有诗书气自华。
一路之上,玲珑可人的小姐姐们,暗暗送来的秋波,舒庆光接之不暇,不光接下送给自己的,还接下送给妻子周柠莘的。
哪怕右边的腰被周柠莘拧得生疼生疼,舒庆光乐此不疲。
佳人皱眉的样子,竟也好看。因为好看,所以在意。因为在意,所以喜欢。
恩爱夫妻自有恩爱,风霜雨雪一程又一层磨难后,更见彩虹。
前面的路堵了,一阵阵吵闹,一阵阵斥责声,传来。看热闹的人好多,把整个路面站满了。
有热闹看,舒庆光、周柠莘这对小夫妻当然也好奇。
两个人停了下来,往前挤啊挤,伸长了脖子看热闹。
一位扬州来的富贵公子,正纵容家奴殴打乞丐。说是乞丐太臭,污了西湖这一方空气。
幸灾乐祸看热闹的人,看得津津有味,只因为棍棒没有落到自己身上。
被打的乃是一家四口,一个老妪,一个妇人,两个小孩子。
看到有小乞丐被打倒在地,周柠莘就要上去帮忙,被舒庆光拉住,力气好大,差点没拉住。
挤眉弄眼半天,周柠莘不解其意。舒庆光无奈摇了摇头,对牛弹琴了半天,贴近耳朵,小声告诉周柠莘:“做样子呢,没有真打。盐商钱多,这是准备送钱呢!”
果然,富贵公子喊了声“停”。丢下一锭银子,足足十两,扬长而去。
十两银子,足够被打的一家四口在杭州郊外落脚了。富贵公子如果给得再多,那就不是送钱,而是要命了。
见到富贵公子如此蛮横,如此不好惹,想抢钱的混混们都得掂量掂量,身板是不是足够硬,况且欺负寡妇幼儿,传出去,名声总是不好。
做好事,做得如此与众不同,这扬州公子有个性,舒庆光觉得堪为知己。
祸事来了,只见,蓬头垢面十几个乞丐,以年轻力壮男乞丐居多,猛追那位扬州豪门公子乞讨,好像前面不是凶神恶煞,而是一头大肥猪,无不痴想妄想可以讨一大笔钱,可以尽情吃喝玩乐好几天。
这一次,棍棒实实在在加身,打得追来的乞丐们嗷嗷乱叫,落荒而逃。
舒庆光越来越欣赏这位扬州来的公子了。
时值暮春,风和日丽。江南之地,最易安身。哪怕此刻的北国如人间地狱,而这里是江南,是杭州,是华夏神州最繁华最膏腴的地方之一。
说书人围了个布幔,讲白娘子的故事,时间还早,两文铜钱,舒庆光和妻子周柠莘入座,听得津津有味。一人手里拿了一串冰糖葫芦,好吃。
白娘子的故事,说书人讲得太多,杭州府的百姓听得太多,听到多了,假的变成了真的,人们竟然相信雷峰塔真的存在。
好事之徒,果然在西湖边建了一座雷峰塔,就是不知道下面是不是也压了一条白蛇?
“你说,我要是被关到雷峰塔里了,你会不会等我?”满眼是泪,周柠莘入戏好深。
“等,哪怕三生三世!”不做犹豫,舒庆光以心中所想作答,说得情深,说得意切,四目相望,尽是痴情。
谁能想到,竟一语成谶,只是等待远方归来的人,不是周柠莘,而是舒庆光。
等了一生,不见归来,青丝成雪,人间白头。
很多很多年以后,一个人等了又等,一个人找了又找,心中期待的那个人还是没有遇见,是生是死不知,是人是鬼无音讯。
人生在世,哪个人的命运不多舛?哪个人的一生是坦途?
但今天,舒庆光和周柠莘两个人只愿在这无边欢喜中,纵情山水,尽享一钟钟醇美。
韶光易逝,转瞬成尘。不是痴人,莫害相思。
西湖,山美、水美,人更美。
舒庆光和周柠莘特意去了断桥,一把油纸伞,撑一个美人;一把折扇,揺一个公子。油纸伞上,一条白蛇,一条青蛇,活灵活现。折扇上山水怡人,留白许仙。
只是断桥之上,不见残雪。断桥之下,万顷水面,波涛起伏。
两个人手牵手,断桥上,举目远眺,山水间好多景致,目眩神迷,暖人心扉。
扬州来的公子望着桥上的两个人,痴了。
不过穿着再普通不过的靛蓝色棉布衣服,未施粉黛,自成风景。
乌黑的头发,盘在两个人的头上,一根银簪子于一团乌黑中,亮眼,眉眼清秀,风姿绰约。
从棉花纺成线,线织成布,布染上色,再裁剪成衣服,针针线线,都是周柠莘和舒庆光母亲的功劳。
两个人继续沿着西湖游山玩水。好多仕女,好多柄油纸伞,好多个丝娟手帕,结伴而来,探春寻幽,期待良人。
好多的冰糖葫芦,好多的煎饼果子,还有水晶炸鱼、糯米糕点、西湖藕片等等,等等,待人品尝,香辣酸甜。
“这不是罗师兄吗?”
“罗师兄好!”
……
罗泰初板着脸不回应。舒庆光和周柠莘握着手中的油纸伞和折扇,好尴尬。好巧,被摆了画摊的罗师兄逮了个正着。
画中圣手,不来求作画,偏要选那些胭脂俗粉,罗泰初很生气。“没看到师兄我这画摊半天了还没卖出一件东西吗?”嘴巴死硬的罗泰初当然不能说出来,只要做出来就行了。
这不,舒庆光和周柠莘上道了。
周柠莘端坐好,师兄罗泰初为她现场画公子山水图。
舒庆光以三寸不烂之舌,到处揽客。画都是好画,但没有识货之人全是白搭。
有了舒庆光和周柠莘的加入,来看画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尤其是穿金戴银的小姐们和小媳妇们,看画只是借口,看人才是真的。
半个时辰后,一幅公子山水图画好了。
周柠莘作诗,舒庆光誊写,师兄罗泰初落款落印,成了。
只见雷峰塔隐隐,西湖水淼淼,断桥在望,残雪漫山,公子撑伞,佳人在侧。
画中人画得好像,和舒庆光、周柠莘简直一模一样,眼睛尤为明亮,风姿尤为镌逸。
人美、诗美、字美。
无数人把画看了又看,把诗念了又念。
“烟雨遥
烟雨遥,杨柳钱塘潮。故人云中别芳草,残碑暮雪西湖老,他年再问好!”
多少人忙于琐事,纠结不能忘于蝇头小利,何必何苦呢!不如趁此山水,趁此美景,趁此佳人,放肆一回,放荡一次。
画摊的生意一下子好了起来,现场画的那幅画价钱尤其高,被一位隐在幕后的公子买走了。
卖画的钱,罗泰初分给了师弟师妹很多,不容拒绝,必须接受。
不到中午,罗泰初收了画摊,却不和舒庆光、周柠莘一起,独自看山看水看人,一壶酒,一钓竿,一湖风月,笑忘人间。
路走得豪迈,歌唱得激昂,正是夫子周良云所做的《五千年来数华章》。
“五千年来数华章,黑色眼睛皮肤黄,祖先叫炎黄。中华儿女是,争做栋梁。报国大丈夫,何惜死疆场!
却是那哭一宿谁的墓碑落残阳?何惧那天塌地陷身死不退让,匹马孤军战万方。尸骨满疆场,紧握手中枪,至死犹不放。”
名利困人,名利也帮人。要做一个誓死卫国的大将军,马革裹尸,孤魂不回来,名耀万古,千秋传唱,人人颂扬。
人呐,不要因为忙碌,失去自己。不要因为失意,黑暗世界。向阳而生,一日复一日,一年又一年。我们是我们,永远都是,最了不起的炎黄子孙,黄皮肤黑眼睛中国人。
看着罗师兄远去,竟似看着千军万马赴死,激昂雄壮,排山倒海。
路迢迢漫长,终有尽头。再好的景致,也有厌倦。再好听的故事,也有结束。
舒庆光和周柠莘面前,一艘好大好大的花舫,如浩大的宫殿铺陈在西湖的水面上。花舫上面,人影晃晃。花舫内部,定是富丽堂皇。
几百人,几千人,乃至上万人,在岸上羡慕地看着,恨不能登上去,恨不能身在其中。
好大的锦幔,自桅杆顶部垂下,画春舫三个字,金黄金黄。
琵琶声凄凄惨惨传来,动人心,断人肠,弹唱的正是周良云的《五千年来数华章》,是娇娘的声音。
舒庆光、周柠莘和所有的人一样,静静地听,听其中的报国心,听其中的故乡别,听其中的百战死……
似有凤求凰,似有娘子羞,似有离人泪,似有将军死……
一曲琵琶肝肠断,几人白发已入秋。
愿这盛世永在,愿我中华永续。不用将军百战死,不用红颜薄命休。
琵琶停,歌声歇,人群动,喧嚣声起。
舒庆光和周柠莘两个人动了。
两个神仙一样的人物,青衫不改潘安貌,风姿恰似宋玉容,往码头走去,画春舫停靠地所在。
“这两个人可以进去画春舫吗?”无数个人有无数个期待。
距离很近,却很漫长。
码头边的马车好多,多得如繁星。码头边的高头大马也好多,多的如春草。两个人漫不经心地走着,一路上,只见那仆役如云,只见那轿子多的如数不尽的稻田。
“两个步行而至的年轻人,能进去吗?”
哪一个登上画春舫的人不是名动江浙?今日的珈蓝文会,来了太多太多的文豪,这两个人步行而来,无高头大马,无奢华轿子,无代步马车,更别说三五仆从了,他们可以进去吗?
期待的不仅有画春舫下面的人,还有画春舫上面的人。
张家仆役上前,拦下两人。两个人果然拿出了烫金的请帖。
登上船了,登上船了。酸水好多,冒出在好多人的腹中。暗暗窃喜的更多,仿佛那两个人就是他们自己。
“舒公子,周公子,里边请。”张家仆人明显看出了什么,却不点破,在前面得体引路。
请帖被收走了,损失了最少三两银子,舒庆光好舍不得,心疼肺疼肝疼。
“舒公子不舒服吗?”张家仆人担心地问道。
“没有,没有。”万般痛,舒庆光只能独自咽下。
旁边妻子抛过来的白眼,舒庆光只当看不见。
船上好热闹。歌舞管弦,炫人耳目。软软的,腻腻的声音,填满了耳朵,偏讨厌不起来,反而甜丝丝,让人喜欢。
大红的灯笼一个接一个,挂满了花舫,比从岸上看到的更多。
还有宫灯,一盏又一盏,绢布作的纱罩上,绣的百灵、画眉、锦鸡、杜鹃、鸳鸯……各种各样的鸟,惟妙惟肖,让人忍不住想逗弄。
凭栏远眺,暮野四合,西湖缥缈如在仙境,鸥鸟飞飞,鱼儿跃跃,芦苇荡里飞起鸳鸯,成双成对。
舒庆光在前,周柠莘在后,穿过雕花走廊,走进画春舫正厅。
两个人眼前一亮,画舫的正厅,好大,雕栏画栋上面描金绘银的地方好多,连窗户都是镶了金的金丝楠木做的。
哪怕把他们的家搬进来,都放得下;哪怕把他们两个人卖了,都赔不起这里的一架梁,一根柱子,亦或一扇窗户。
提前来了不少人,一个圈子,又一个圈子,谈天说地。
似乎哪一个圈子他们都融不进去,那就不去融。
两个人拼了一张小方桌,刚好坐下舒庆光和周柠莘两个人,是个偏僻角落,无人打扰。
小方桌上,糕点果子八样,象牙筷子两双,白玉茶杯两个……无不精致到了极致。
舒庆光拿起一颗饴糖,剥开糯米纸,递给了仍在紧张的妻子。
舒庆光往自己的嘴里也放了一颗,细细咀嚼,好甜。
两个人,心有灵犀,眼睛直直对望,原来他(她)也紧张,顿时相视一笑,泯了恩仇。却是惊艳了所有人,这倾国倾城之貌……世间已无词语可形容。
偌大的正厅一点点安静下来,好多双眼睛看向他们,有偷偷摸摸的,有明目张胆的,有赞赏的,有贪婪的……
舒庆光后悔带着妻子周柠莘来了。
那些太讨厌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特别是那个坐在左手边首位,摇一盏竹子兰折扇的富贵公子,眼睛赤裸裸到要把他们两个人吞下去。
舒庆光认出来了,正是借殴打乞丐给乞丐送钱的那位富贵公子。
以为可以一交,心底升起的好意,如今尽被狠狠抹去。
舒庆光握拳,欲起身冲过去,狠狠教训富贵公子。周柠莘死死拉住,使劲摇头,不许舒庆光发作。
舒庆光憋着狠劲,闷头吃酒,一碗接一碗,好消愁,好解闷,好不闯祸,但愿早点结束,早点带妻子回家。
舒庆光不相信大白天,煌煌天日之下,朗朗乾坤之中,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舒庆光的心憋屈死了,早知道这样,打死他也不来。
舒庆光作势欲扑人的凶狠样子,大口吃酒吃肉的豪横样子,吓住了不少人,那个富贵公子的脖子一缩,似乎是个银样镴枪头。
没有人愿意接纳他们两个,他们两个也不愿意接纳其他人,乐得清静。
终究是富贵人家,舍不得拿命一搏。
酒不过三碗,周柠莘止住了喝闷酒的丈夫,不准再喝,怕醉了,无法回家!
舒庆光当然知道,但不摆出凶狠的样子,怎么护得住妻子,而刚才,为了妻子,他舒庆光愿意拿命一搏。
他舒庆光可以人前低头,但妻子不可以受委屈。
舒庆光有点理解钱慕白了,怒气攻心,哪顾得上其他,想到钱慕白的结果,好险,幸好妻子刚才拉住他了。
此时,大厅内的丝竹声在舒庆光听起来犹如蚊子嗡嗡恼人,越听越烦。
恼了一群人,竟连与那一群人相关的一切,都恼了。
此时的舒庆光觉得,再好的酒,再好的肉,不如温暖温馨的家。此时此刻,舒庆光只想带着妻子早早回家,但主人公却迟迟不肯出来。
杭州张家,别说他,连他夫子周良云都得罪不起。舒庆光决定,尽到礼数之后,立刻走。
半个时辰后,张家二爷终于从孔雀屏风后的小间走出来了,几个大人物相随,后面跟着的娇娘亦步亦趋,再后面是钱慕白的女儿妞妞,抱一把大大的琵琶,不敢落下一步。
珈蓝文会正式开始了。
一队队侍女上前,收拾盘子、桌子,留下一壶壶桃花酿,一个个玉石杯子,一张张上好的宣纸,以及一方方砚、一支支毛笔、一块块徽墨。
“有贵客从京师来,不得不招待。姗姗来迟,怠慢了诸位,罪过罪过。”张家二爷深深鞠躬,以示歉意。
“老夫满饮三碗,自罚。”竟真的一连饮下了三碗酒,足足有半斤桃花酿。
“大富贵之人,必是大酒量之人。夫子诚不欺我。”万里路印证万卷书,舒庆光明白了夫子的苦心。
桃花酿后劲好大,满以为自己酒量不错的舒庆光,不过三碗,此时已有醉意。
“诸位父老,这一杯同饮,祝我大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张家二爷豪迈的声音洪亮,却不吵人。
“祝我大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同饮。”舒庆光和妻子周柠莘举起酒杯,满饮。
三杯酒过,进入正题。
“第一道题,以西湖为题,作诗、填词、作赋、作联皆可,以一柱香为限。”
第一道题,张家二爷没打算难为众人,很简单。
但有苏轼“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珠玉在前,想写出彩很难。
略一沉吟,舒庆光提笔写下了一副对联:
山河既无泪,何意落雨满西湖,此苍天怜悯世人哭!
盛世偏有饥,孰见饱食以终日,本兴亡皆是百姓苦!
酒意上头,昏昏沉沉的舒庆光,在对联中彻底放飞了自我。
张家仆人卑微身子,一张桌子接着一张桌子,收卷。
孔雀屏风后面,张家二爷看到舒庆光慷锵有力的字和对联,不住点头。
犹豫片刻,递给了不远处的知府大人,说道:“良云还是有传人的。”
“世间骨头尽在此辈,但你我这一辈子是做不到了。”说完,知府大人把舒庆光的对联随手丢在了落选的一堆对联中。
“听说张兄欲往河南任职,那可是闯贼肆虐之地,甚危。福王尚且不能身免,张兄且当三思而后行。”知府大人的心显然不在珈蓝文会,在张家,在张家二爷。
“总要有人出来做事。我张家世受国恩,不能不报。”张家二爷目光坚定,但散步去的惆怅尽在脸上。
“张兄高义,吾不及也。张家但凡杭州有事,还请不吝吩咐。”知府大人把胸口拍得咚咚响,生怕张家二爷听不到。
“张某谢过老父母了。”张家二爷起身,抱拳,恭恭敬敬做了一个揖。
杭州知府赶紧起身,抱拳,恭恭敬敬还了一个揖。
杭州知府在杭州明明高高在上,却在杭州城簪缨世族面前比谁低头都快,哪怕这个簪缨世族,是在他的治下!
第一道题,评选结果出来了。一番品评,名次靠前的人容光焕发,名次靠后的人唉声叹气。
舒庆光当然无缘榜单,既已料到,何有伤怀。少年人终归争强好胜,面子上不好看。
舒庆光抬头,看向张家二爷,张家二爷也看向他,欣慰赞赏自目光中传来,舒庆光赶紧躲开,提前退场的想法,暂时憋了回去。
第二道题,以“明德必有我师焉”为题,制艺(写八股文),一个时辰为限。
不出舒庆光猜想,珈蓝文会必有八股文。
这一次,舒庆光竟然不肯落下一笔,以夫子周良云的态度为态度,坚决鄙视空洞无物的八股文!
周良云再怎么鄙视,也不挡他人求功名利禄的心。
当年的夫子是其中之一,如今的舒庆光也是其中之一。如今,他舒庆光正在这条路上,摸着石头过河,不知道百般努力后,能不能上岸。
周柠莘有心劝丈夫舒庆光试一试,尽是此中高手,指点一番,必有收获。
看到舒庆光对八股文嫌弃的样子,周柠莘不忍心说出来。舒庆光的委屈,周柠莘知道,但生活不是你不喜欢,就能不去选择。
经过了这一段时间的揣摩,舒庆光又有了进步,能看出来第二道题是一道截搭题。
科举考试基本都是这种类型的题目,选圣人的两句话,各截取一部分搭在一起,作为考试题目。
截搭题,可能在一本书上选两个不同的句子截搭,也可能在两本书上选两个不同的句子截搭。
舒庆光还知道这道截搭题的出处。“明德”出自《大学》,有两处,一处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另一处是“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
这里与“必有我师焉”截搭在一起“明德”,既是讲修身,也是讲治国,更是讲牧民。
“必有我师焉”出自《论语》:“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在这道截搭题里讲得是修身、治国、牧民,要从圣人处学道理,以上古三代圣人、圣君为榜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舒庆光看出来了,张家二爷还算厚道,这道截搭题简单易懂,在座的大部分人都应该都能解题。
但他舒庆光偏偏就是不肯落下一笔,平日的油嘴滑舌,平日的低头哈腰,平日的能屈能伸,今天,全没有。
也许是因为酒,也许是因为妻子受到的委屈。
一个时辰后,摇一把竹子兰折扇的富贵公子第一个交卷,交卷的时候,还有意瞥了一眼舒庆光二人桌子上空无一字的宣纸。顿时骄傲得如同一只孔雀,开满了屏。
明明有仆人收卷,非要自己上前交卷,富贵公子对名次好执着。
返回座位的时候,富贵公子又撇了舒庆光和周柠莘一眼,这一次,舒庆光以凶狠的目光怼了回去,富贵公子又是脖子一缩,吓得赶紧坐好。
交卷时间到了。仆人看到舒庆光这一桌两张试卷皆是空无一字,不发一言,走向了下一桌。
屏风后面,张家二爷和知府大人把试卷翻了个遍,也没有找不到舒庆光的试卷。相视苦笑,无奈摇头。
有些后辈,想提携都不给机会。上一道题,舒庆光交上来的对联,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更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很快,从仆人那里确认,随舒庆光而来的,是舒庆光的妻子周柠莘。
舒庆光,果然像他的老师,桀骜不驯。周良云的女儿,果然如其父,胆子大到没边,竟敢女扮男装参加珈蓝文会。
张家二爷和知府大人不知道的是,舒庆光的狷狂是有原因的,妻子的因素是其一,喝多了酒是其二。
第二道题结果出来了,又是一番点评,被点到的人无不兴奋到手舞足蹈。
“科举有望,科举有望,这可是两位进士大人的点评。”被点评的人,高兴坏了。
此时,好多人以请教的名义上前,在张家二爷和知府大人身边,围了一层又一层。果然,功名利禄最是动人心。
舒庆光只是默默看着,有些心动,却挪不开步子向前。少年人,还是放不下脸面和之前受的委屈。也是,能够轻易放下的人,就不是少年人了。
第三道题目,苏小小墓,不做任何限制,随意作文,一个时辰为限,有点像给某个人量身定做的。
舒庆光感觉到了,拳拳之意,何其感动。奈何酒意汹涌,有心无力。
周良云向来排斥各种束缚,作诗填词,向来天马行空,不守格律,不拘平仄。他的弟子们,有样学样,无不如此。
苏小小的墓,在西湖西泠桥畔,从这艘花舫往东望去,依稀可辨。
之前,舒庆光和妻子周柠莘专门去祭拜过。
荒坟枯骨,独居郊野。未语沧桑,已属凄凉。
当时,周柠莘泪如雨下,哭得让人心疼,也不知道是为父亲周良云哭,还是为苏小小哭。
多少男人,胸有天地,腹有才华,报国无门,报国无门。多少女人,秀外慧中,不让须眉,红颜薄命,红颜薄命。
像钱塘苏小小,年仅二十三岁,就在最好的年华里逝去,结了一座坟,安在杭州城。
要写,一定要写。舒庆光提笔,却不能成一句,凑了半天,勉强成诗,不忍卒观,只好停下。
舒庆光想象过,那个定然明媚的女子苏小小,容貌必然冠绝当时,才情必然超群脱俗。却每日里,不得不坐在吱吱呀呀的油壁香车上,南来北往,卖笑卖唱,以色娱人。
而谁能以深情待她,一场一场大梦后,不过二十三岁,竟忧郁到咯血,不得不带着无边的才情和无双的容貌,眷恋不去,终要离去,葬在了杭州西湖西泠桥畔。
数百年后,大唐诗鬼李贺来看她了,一首《苏小小墓》,幽兰露,油璧车,泉下如相遇,惺惺当相惜。
再后来,吊唁者如潮,不过寻一番心中自以为是的才子佳人故事罢了。热闹是热闹了,没有魂魄。
而繁花再似锦,总要凋落。故事有自己,才可长久。
此时,舒庆光却想到了娇娘,想到了钱慕白的女儿妞妞,命运啊,数百年间,一次又一次轮回。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娇娘和妞妞的未来,会不会也是一场悲剧?会不会也像苏小小一样,带着不甘和不舍得离开?会不会也有一个人,像李贺一样,以一首又一首诗,记下她们,不至于泯然众人,不至于彻底消散。
舒庆光知道,夫子周良云是一定会名垂千古的,那些振聋发聩的文章,那些忧国忧民的诗篇,那些马革裹尸的征战,那些爱恨纠葛的故事……必然越久越醇。
舒庆光的胃一阵阵翻滚,头既疼且昏昏沉沉。
要赶快走了,否则走不了了。
此时,酒意上头的舒庆光想带着妻子回家,却抬不起脚,面色发苦,几多难言之隐难出口。
看着丈夫眉头皱皱,周柠莘以为舒庆光正在心里遣词造句作诗,不忍打扰。
周柠莘本有心代写,却怕伤了男人那点自尊。
天色已近黄昏,晚霞披挂天上,万道霞光。周柠莘终于发现了丈夫舒庆光的不妥,两个人决定回家。
万事如过客,何妨早早归。想到苏小小的身不由己,舒庆光、周柠莘两个人又何尝不是。
凑不上去和主人告别,那就不告别。师兄罗泰初说会备了马车在外面等他们,一定会等他们,把他们安然送回家。
强撑到日落西山,也算是尽了礼数,两个人自可不必再流连此处。
周柠莘扶起舒庆光,把舒庆光的手搭在肩膀上,往大厅外走去。
时刻关注着他们两个人的富贵公子,注意到了。看到舒庆光连路都走不利索,胆子大了起来,拦住两个人去路。
“舒兄,周兄,还请留步,还请务必留下墨宝,好让陈某得以瞻仰两位兄台惊世才华。”
一向眼高于顶的扬州大盐商公子陈继寿怎么可能让得罪过他的人如愿以偿。面带微笑,包藏祸心,陈继寿太想看到舒庆光两个人出丑了。
陈继寿认定舒庆光两人胸无墨水,假借酒力不胜,怯场退走。
“舒某笔力不足,才情欠缺,做不得诗。还请兄台让一让。”舒庆光有气无力拒绝,身体不听话,脑袋却清醒。再说,沐猴而冠的事,他舒庆光可不会委屈自己做。
舒庆光这个时候只想回家。而且,师兄罗泰初就在外面,不怕回不了家。
看着说出软话的舒庆光,陈继寿再次肯定急着要走的两个人,定是腹无诗书,空长了一副好皮囊,更不肯放过他们了。
“要不咱们就以第三道题目为题比试一番。”陈继寿划出了道。
“不比。”舒庆光坚定拒绝。
绕道而走,将到门口,陈继寿急了。“两位兄台,不比试一场就走,甘心情愿被人叫缩头乌龟吗?”
舒庆光的酒意被气醒了一半,顿足停步,转身要揍人。画春舫上可没有富贵公子的一帮打手,即便醉了,舒庆光也有信心打得对方满地找牙。
但周柠莘拉住了舒庆光,死死拉住,恶狠狠的目光催促舒庆光赶紧回家。
“那就走吧。”舒庆光好不甘心。
一步,两步……两个人离门口更近了。
大名鼎鼎陈公子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激将法竟然不好使。
准备放弃的陈继寿,再次看到两个大男人大庭广众之下你侬我侬,眼睛几乎要喷出火,竟不顾一切大喊:“有人怯场,要跑了。”
目光顿时围拢过来,瘆人。
舒庆光酒意全被气醒了,对富贵公子怒目而视,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咱们两方比试第三道题,谁不敢比试,谁就是乌龟王八蛋!”舒庆光气呼呼作出决定。
“好,比试第三道题,谁不敢比试,谁就是乌龟王八蛋。”陈继寿咬牙切齿答应。
“胜了负了,该当如何?”陈继寿问道。
“由长者评判,败的一方学狗叫三声。”打人打脸,舒庆光专门打富贵公子的脸。有此中高手周柠莘坐镇,舒庆光还怕什么。
之前,周柠莘怕被拆穿女扮男装的事,不敢答题,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已经被拆穿了,还有什么怕的。
对舒庆光来说,如果败了学几声狗叫,也没有什么!越有钱的越是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
对舒庆光来说,是“胜固可喜,败也不馁”的事,对富贵公子来说,败了,可是丢面子的大事。
舒庆光当然要恶心恶心这位一而再、再而三针对他们的富贵公子。
“学狗叫怎么够?还要学狗爬,在大厅里爬三圈!你们敢不敢!”陈继寿自以为胜券在握,要增加赌注。
“敢,有什么不敢的。”既然是必胜之局,舒庆光当然希望赌注越多越好。
“本公子再加点彩头,100两银子,谁赢了谁拿走。”陈继寿一如既往财大气粗。
舒庆光的眼睛一下子充血,他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一百两银子长什么样子,赶紧答应:“好,好,我同意,谁反悔谁连乌龟王八都不如。”
舒庆光可不会认为陈公子是为了给他们送钱,才加了彩头,无非找人代笔而已。代笔也不怕,舒庆光对妻子极有信心。
舒庆光和陈继寿,两人击掌为誓。
“请张公见证。”对着屏风,两个人抱拳请求。
话音刚落,张家二爷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
”好,老夫就做这个见证人。年轻人争强好胜之心,还是应该有的。”
张鎏在屏风后面,早就听到了大厅里的吵闹,却不制止,反而有意推波助澜。
满屋子人精,怎么会看不懂张家二爷的意思,无非想让周良云的弟子出丑亦或露一手。
也就陈继寿,自大惯了,反应迟钝。
但陈继寿肯定是不愿意输的,拿出来一百两银子做彩头,就是请会赢的人的润笔费,代他出手,拿下第一。
长脸的事,万贯家财如陈家公子陈继寿当然愿意去做。
陈继寿转过头,面向昔日好友。“宋兄,陈兄,还请助愚弟一臂之力。”抱拳深深一揖,真的要请人代笔,脸皮有多厚,才能做出这样的事。
其他人或许做不出来这样的事,但商人之子陈继寿发起狠来连自己都怕。
在陈继寿看来,打仗嘛,当然要无所不用其极,就是要打万无一失的胜仗。
陈继寿一直以“我们”自称,在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就给舒庆光挖好了陷阱。
舒庆光早已料到,却没想到,请的是江南最负盛名的宋公子、徐公子,而对方也不觉得脸红,竟当场答应了。
可见,平常早用银子喂饱了。也是,家资不丰,诗集文集印得满天下都是,缺了大金主资助,怎么可能。
舒庆光反应过来比试要输的时候,一切都迟了,瞬间面如死灰,一百两银子的彩头就这么飞走了,好可惜。
“不可请人捉刀,仅仅限你们双方。陈贤侄可从舒公子、周公子二人中间选一个为对手。”张家二爷一锤定音。
柳暗又见花明,舒庆光笑得如花儿盛开,陈继寿则目瞪口呆。“你张家不也是这样玩的吗?今天为什么偏偏难为我。能用钱砸的事,为什么非要用才华!”这些话,陈继寿只敢在心里想想,说出来,就是砸杭州张氏的招牌了。
“姓舒的肯定不行,要选那个姓周的。姓周的话都不敢说,肯定文章更不行。”陈继寿在心里认定了要拿姓周的做比试对手,个子小,块头不大。
“我选周公子!”陈继寿手指指向周柠莘,非周柠莘不可。
周柠莘看了看丈夫舒庆光,舒庆光点了点头,将要上前应战,张家二爷又出声了。
“陈贤侄最好换换人,免得闲言碎语。”
陈继寿蒙了,忍不住在心里大吼:“你偏袒也就偏袒了,但也不能太明显了吧!这是你家亲戚吗?穿这么寒酸,也不怕说出去丢人。”
“不,我就选周公子。”陈继寿死活不肯改口。好几个人的目光,奇怪地看着他。
周柠莘开口说话了,竟是女儿腔:
“那就如陈公子所愿。请张世伯见谅,请诸位贤达见谅,请诸位公子见谅。柠莘胡闹,穿男儿衣服混入文会,多有不当,万望不要告诉家父,万望勿要怪罪相公。”周柠莘巾帼如须眉,深深作揖。
起身之后,又特意对张家二爷、知府大人等头面人物,行了女子见面礼。
安得薄雾遮真身,世间男儿无如君。何止惊呆了众人,更惊艳了众人。
“如此英气女子,可惜不是我妻。”好几个富贵公子只差捶胸顿足了。
傻眼的人不少,尤其陈继寿,龙阳之好竟用在了一个女人身上。他错了,他从一开始就错了,悔不当初。
从不对女人假以辞色的陈继寿,在另一条路上走得太远太远。以为遇到了同好之人,两个人同为读书人,或许可以长长久久。
奈何!奈何!
“错了,错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好痛。”想到竟对一个女人起了非分之想,陈继寿恶心到想吐,忍不住了,“呕”“呕”……一下又一下,如大河决堤,一泻千里。
无数人掩面,看见大家嫌弃的样子,陈继寿急怒攻心,气晕倒了,大家好一阵手忙脚乱。
张家二爷岿然不动。一方黯然退场,一方气势如虹还在,比试结果不言而喻。
张家二爷宣布:“不用再比了,舒公子一方获胜。”
之前,陈继寿点过名的宋公子、徐公子,硬着头皮站了出来。有些事,做了不一定落下好,但不做一定落下埋怨。金主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为的就是关键时候,他们挺身而出。
张家二爷的脸色很不好看,但宋、徐二人,仿佛什么都看不见,只管铺纸、研墨、落笔,很快,两首诗跃然纸上。
苏小小墓
一
夜深孤枕无故人,西泠桥头雨纷纷。
憔悴不堪春生草,狼狈犹怪风起尘。
二
残魂抱骨死意深,何必千秋再论心。
又到黄昏愁远路,漫问书生悲世人。
“但请诸位任选其中一首即可。”说完,宋、徐二人躬身作揖,不回座位,直接出门而走。
哪有人不要脸皮,实在是脸皮卖的价钱太高,保不住了。名动江南的两个文人,非要难为一名弱女子,自今之后,名声毁了。
脚步踉跄而出,背影阑珊渐远,可怜可叹,可悲可惜。
脊梁啊,只要弯下去了,就直不起来了。
张家二爷不予肯定,不予否定,似乎还在坚持上一个决定。
周柠莘却不肯接受白白捡来的胜利,看到丈夫对大笔银子的渴望,想到宋、徐二人的无奈和落寞,一定不能让丈夫在金钱面前弯下了腰,哪怕是为她,哪怕为他们将来的孩子。
所以,周柠莘非要现场写一首关于苏小小墓的诗,好堵住悠悠众口,好心安理得拿到彩头。有了那笔钱,二伯娶妻就有希望了。
摊开洁白宣纸,研磨浓稠墨汁,提起狼毫毛笔,周柠莘挽起袖子,蘸饱墨,挥毫泼墨纸上:
苏小小墓
一
千载不死一缕魂,犹作抱骨许情深。
难为江东鄙夫至,侥幸书生浩气存。
永思楼台侵日月,不绝人间望星辰。
残烛莫点洞房夜,我心已死鸳鸯坟。
二
忆钱塘,水往东流淌。一旦身死枯骨凉,孤魂游荡何处是故乡!
絮飘扬,人断肠。烧纸祭扫三柱香,销魂独无痴情郎,何必还故乡!
人惶惶,月惶惶。飞鸟笼中恨翅膀,暮雪人间怨朝阳!油璧车上人怅望,是几年情深如海不能忘!
一盏茶功夫不到,写了一首诗,填了一首词。哪个人不惊呆,哪个人不惊为天人。
陈继寿如果这时候醒来,恐怕要再被吓晕过去。随便一指,竟指出来个李清照!太吓人了。
“残烛莫点洞房夜,我心已死鸳鸯坟。好,好。”知府大人大声称赞。
“娟娟字,如见美玉在眼前,晶莹剔透。
怡怡人,似沐春风香十里,和煦可亲。”
张家二爷第二个出口称赞,竟再成一副对联。
有了张家二爷这副对联,加上这两首清新脱俗的诗词和这一个非同一般的女子。要火了,大火,千秋名声可期。
无数人争着抢着称赞。
“塘与淌开头,望与忘结尾。妙哉,妙哉。”
“忧思何人,与君难忘!今有杜康,可解愁肠。当此妙文,当浮一大白!”
“人鬼殊途,奈相思何!不落俗套,又见妙章。”
“这竟有一曲没有出现过的调子。歌伎,速速唱来。”
……
也有人赞着赞着发现了问题。
“难为江东鄙夫至,侥幸书生浩气存……”未及说出“好”字,好像发现了什么,夸赞的人,赶紧停下。
“好像陈公子所在的扬州属于江东,鄙夫不会说的是陈公子吧”又一个人明白了过来,本来要称赞这一句的,吓得不敢说了。
”那个浩气长存的书生不会说的是舒公子吧,妙,妙。”又一个人只能在心里夸赞了。
……
一段文坛佳话,众人定要把它坐实了。
舒庆光好羡慕。“妻子要出名了,自己以后该怎么办!”
舒庆光无端多了幸福的烦恼。“不行,一定要写一首拿得出手的。”舒庆光的心里,从来没有如此急迫过。
越急越写不出来,舒庆光满头大汗,握笔的手都在颤抖。
翘首以待的人,好多,包括张家二爷,包括知府大人……
周柠莘走过来,握住丈夫舒庆光的手,好紧好紧。
或许爱情便是彼此支撑,走完余生。
舒庆光闭上眼睛,呼吸放缓,念头放空、再放空。一柱香、两柱香……
周围寂静,落针可闻。突然,舒庆光睁开眼睛,宣纸上一行行墨汁溢出来,一个个方块汉字恣意跳跃。
菩萨蛮苏小小墓
未舒广袖情依旧,三生悄然成仇寇;
抚碑叹往昔,枯骨墓中栖。
幽兰开未见,啼血杜鹃现;
算算不归来,衣袂翩翩白。
曾经,在李贺的诗中,舒庆光第一次读苏小小,南国风物、南朝烟雨一幕幕侵入眼底。江山迟日丽,只待伊人归。舒庆光似乎看见一个佳人,广袖舒舒飞天而上,有物结同心,烟花亦堪剪。
曾经,舒庆光与妻子结伴寻古迹,一通残碑冷,一抹斜阳红。乌鸦聒噪,恼人情绪。舒庆光不禁想问:苏小小还好吗?三生等哪个,而今是否在墓碑?是否等到了最后,尽是仇人,陌路再也不肯相逢。
也许,如今那一块潸然而立的墓碑,那一个墓碑中安息的她,没有枯骨,只有一首诗,大唐李贺的《苏小小墓》。
无数个画舫上的人,沉吟沉思这一首不一样的《菩萨蛮》,寻苏小小,寻自己。
大家似乎从中看到了啼血杜鹃,在萋萋声中回溯流年,哪一个是她?哪一个是李贺?哪一个是他们自己?而钱塘城里再无人烟,只有风做的衣裳飘飘,水刻的玉佩泠泠。
满城翘楚在画春舫上看到了一位女子:孤独地站成一棵树,一抹衣袂翩翩,不肯归去的是她,不肯归来的还是她,在一辆油壁香车中,在无边西泠烟雨下,草如茵,松如盖,风吹落细雨,潮拍打堤岸。
张家二爷、杭州知府大人、周柠莘……一个个如痴也如醉,恍然入梦,不能醒来,而终于醒来,好评声如潮水滚滚,淹没了花舫。
数日后,杭州城最好的酒楼——明月楼,扬州大盐商之子陈继寿设宴致歉。
“眼拙以至于错认,酿成大错,悔不当初。陈某满饮此杯,以致歉意,万望舒兄海涵,原谅则个。”扬州公子陈继寿干净利落饮下杯中酒,眼中尽是后悔。
似乎本是文质彬彬,或许有意效仿某人说话。
“先生不见陈某,乃陈某罪有应得,自作自受。天下大儒,无过先生,奈何不得拜入先生门下。然,先生家国大义,陈某定铭记在心,窃以先生名义捐资杭州善堂万两,济贫济困,拳拳心意。”陈继寿慕名而来杭州拜师,结果恶了人家的女儿和女婿。人一旦走了背运,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富可敌国又如何,有些人的头颅,砸来再多的银子也弯不下去。
而夫子周良云关于扬州盐商的话,犹在舒庆光耳边振聋发聩:“江山鼎革,像扬州盐商这等吃官家饭的人,必然被割上一茬又一茬,割到囊空如洗,割到家破人亡,割到一代新人换旧人。”
事到临头,才想起来抱佛脚,早干嘛去了。况且,他周良云的脚不是佛脚,自己在乱世里能不能活下去还不知道,何况断言他人生死。
但最后,周良云还是给了代父而来的盐商之子陈继寿三个字:“断、舍、离。”
做到了,或可一家人安稳。做不到,或许就只能去阴曹地府见阎王了。
哪有莫名的好心好意,“断舍离”三个字就值一万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