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嵩州行路难
沿运河一路往北,白色的芦花飘飘荡荡,野鸭子仿佛不怕冷,一只只游在运河中。
过了长江,过了淮水,如同到了另一个世界,一边是天堂,一边是地狱。
“这贼老天不给人活路啊!一年比一年冷,一年比一年降水少。北方有些地方连续三、五年绝收了,吃到最后,不想吃家人,就要吃别人。”张家二爷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舒庆光身边,也靠在船舷,神情落寞地看着夕阳将落山的北国。
那句话里没说出来的意思则是,要么造反,要么吃人。官府赈灾,不可能的,官府连自己都养不活了。
看看九边重镇,哪一个不是在饿肚子。
远远的,有几个孤独的影子行走在荒野,有大片的白和大片的黑,而这个该做饭的黄昏,却望不到几缕炊烟袅袅。人们都躲去哪里了,不会都进了肚子里吧。一想到这个,舒庆光忍不住想吐。
有三、五个孩子,手拿破碗,在运河西岸,大声苦苦哀求,讨饭。
看到了活人,舒庆光竟然高兴地手舞足蹈,不能自已。
期待中的船停下来,没有发生。舒庆光和那几个孩子一样失落。
那几个孩子还不肯放弃,追着这艘官船,往北,艰难往北。
突然,一个孩子从岸上滚落下去,滚到了运河河水中,一动再也不动,肉眼可见的血蔓延一片红。
“不忍心吧。”张家二爷又说话了。
“孩子确实是饿得快死的孩子,但背后有没有惦记我们船的人,谁知道呢!”
“官船……”
舒庆光还没有说完,张家二爷就把话接了过去。
“中都凤阳都被烧成了一片白地,王子王孙死了足足十几个,何况这是一艘装满了粮食的官船。死都不怕,还怕官船。”
缓口气,张家二爷接着说道:“别再从船上拿粮食下去了,这是我们带往嵩州的救命粮,也是我们一路上关键时候的买命粮。只有保住了粮食,保住了我们自己,才有可能救更多的人。”
舒庆光脸有羞愧,或许这些天,运河两岸一幕幕悲剧上演,都是为了这一船粮食。
命啊,贱的时候,连一袋粮食都不值。
如果心软了,靠岸了,也许刀就砍过来了。
舒庆光想到了南方的富庶,想到了家中的妻子和孩子,还有母亲,还有……
人呢,总是忽略抓在手里的幸福,不在意,不珍惜。失去了,不能抓在手里了,才想起来:为什么不能多体谅体谅妻子?为什么不能多抱抱孩子?为什么不能多孝顺孝顺长辈……
官船留在了山东,结了冰的黄河行不了船。张家护院,赶一辆一辆驴车,满载粮食,往河南府嵩州而去。
一行人沿黄河往西,一路往华夏祖地——洛阳所在,顶着刺骨寒风,前行。
一部河南史,半部中国史。数月前,闯贼大军蜿蜒北去,留下满地疮痍。于一片狼藉中,张家二爷受命北上,授豫西招讨副使,知嵩州。
孟津到了,一行人沿黄河支流洛水转向南。很快,洛阳到了,略作休整。
沿洛河支流伊水再向南,龙门到了。
石窟尽是佛,何解世间苦!
巍峨高大的佛像不能护佑世人,能护佑世人的,在如今的河南,除了粮食,还是粮食。
衣食足而知荣辱,没有吃的,饿着肚子,谁跟你讲礼仪道德。
舒庆光停了下来,在龙门渡口,这佛龛千重之地。
四个壮汉抬着在洛阳刻好的石碑,沿山道艰难前行。
见到了,见到了,岳父朝思暮想的人。红粉枯骨,隔了阴阳。
一番寻找,一番确定,一个孤零零的小土包,就是师娘刘慧芬的安葬之地。
岳父大人当年亲手挖的坟,一锨一锄,不假手他人。
不能立下墓碑,不能留在洛阳,狼狈地逃往了辽东,投靠了辽东李氏。
本是往京城赶考的举子,翅膀折在了洛阳福王府。
无悔无怨,只恨不能与她长相厮守。
如今,一座坟,坐落在龙门渡东边香山之上,孤孤单单。
如今,一通碑,刻着:周良云妻刘氏慧芬之墓,婿舒庆光崇祯十五年立。
四碟供品摆好,烧纸,上香,洒酒。
舒庆光跪下,以周刘氏女婿的身份,祭拜。
来自于家人的祭祀迟到了许多年,只因为之前,封地在洛阳的福王朱常洵,权势太过熏天。
岳父周良云特意让带来的寒衣,舒庆光一件件摆好,红的纸,白的纸,尽是夫子亲手裁剪。白发老翁,痴痴旧情。寒衣寄来,烧之坟头。冬夜不冷,勿忘痴情。
只是齿牙动摇,不能亲至。
但诗来了,词来了,信来了,家书来了。
舒庆光一一打开,一一念出来。
……
又一首,《烧纸寒衣寄》,舒庆光代岳父念出。
“烧纸寒衣寄
烟细细,袅袅至天际。
先人何处我不记,此一处坟头荒草丛生已。
想平生孰念我未去?烧纸与君再把寒衣寄。”
信笺之上,落了日期,崇祯三年。
又一封家书,拆开,读出:
“慧芬亲启……成家立业,负尔相思。老死辽东,不敢归去。衣冠冢已立,吾之子孙,尔之子孙也,四时祭祀,供品奉上……”
这一封家书,四十年前写的。
……
祭祀者在心。心至,无一物亦诚,有一物更喜。
信笺读完,诗词读完,舒庆光拿出从杭州带来的二胡。
一把二胡,搁在腿上,弦子动,调子起,正是岳父周良云的那首《美人恩》。
男声嘁嘁唱出,不洪亮,跑了调,正是岳父写给逝去的岳母的。
黑山白水之间,一个痴男子特意为她写的。
“美人恩
夜色撩人青丝白马游上苑,遍地花枝她来捡,要做件青衫,赠书生祛寒。
莫问呐,痴情殇了多少年?满饮杯中酒,与我再笑西施貂蝉,倾了谁家江山?
我之美人恩重如山,可恨那家国烽火正狼烟!挥手莫问别离远,辽东今一去,埋骨白山黑水间!
枯骨名利沾,生死尽两难。愿尔一生富贵人间,不念我书生老眼昏花将闭眼!等一等,黄泉路上不孤单!”
那个骑白马的少年已老,那个捡花枝的宫女已死,故人遥遥,隔了阴阳,不能相见。
惟有诗中,留名,留一世情缘,生生世世。
夕阳落山,黄昏已至,祭祀者归来。
“诸位久等,致歉致谢。”舒庆光一揖到底,深深致谢。
当年,刘慧芬正是福王府的宫女。
周良云北上京城应试,特意拐到洛阳看一看福王,看他是不是有人主之相。
万历皇帝极为中意福王,不是皇长子,胜似皇长子,几乎已经被皇帝陛下内定为下一任皇帝。
太子有多风光,福王就有多风光。不是太子,却以太子自居,大宴洛阳,招揽天下英才。
所以,周良云来了,带着意气风发,带着满腔抱负。
有多少希望,就有多少失望。
看到的福王,却是残暴、吝啬、贪婪,周良云失望极了。
在福王府一次次宴会中,周良云结识了一位宫女。
少年慕艾,彼此生情,十八岁的周良云动情了。
在福王府纸醉金迷宴饮之中,他周良云周公子竟喜欢上了一个相貌平平的宫女。
书生有望金榜题名,宫女不过中人之姿,人人都说宫女配不上书生。但周良云偏偏喜欢,非她不娶。
那个宫女很温柔,那个宫女腹有诗书……
两个人诗词唱和,两个人红叶传情,暗暗许以终身,发誓要长相厮守。
两个人跪在福王朱常洵的宫殿外,一日两日,一夜两夜,苦苦哀求。
满以为定会如愿,毕竟一个只是相貌平平的宫女,一个却是拥有大好前途的举人。
而福王朱常洵偏偏不许,说什么伤了皇家脸面,说什么影响了福王府气运!
“我乃真龙之子,宫内女子岂与凡人结亲!”
仿佛进了福王府的任何事物,都属于福王府了,都有了神性,不再是人间凡俗之物。动了凡心,都该死。
宫女被赐死,周良云在一帮士子缙绅帮助下,勉强捡了一条命。
一气之下,不再往京城赶考,入了辽东,做了听调不听宣的辽东李总兵的幕僚。
两情相悦,不被成全,有情人不能成眷属。
这一次,福王府被闯王李自成化为废墟。所以,舒庆光来了,带着岳父周良云的歉意、思念和懊悔。
却是来得迟了,来得太迟了。
厚厚的信笺,被舒庆光烧为灰烬,愿地下有知,了却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相思。
当时,刘惠芬选择私奔,周良云非要坚持明媒正娶,而明媒正娶离不开福王府允许。
以为福王一定会成人之美的周良云失算了,而代价是刘慧芬的死。
龙门渡口,留宿一夜。第二天,舒庆光和张家二爷一行,沿着伊河继续往南,马车一辆接着一辆,滚滚向前,嵩州到了。
越是将要到地方,越是艰难险阻多,闯贼散落的部众,盯上了这一车又一车的粮食。
多次骚扰、试探,想得到。斩了好几个脑袋,知道这些人不好惹,真敢杀人,退了。
短短一段路,到达的时间一再被拉长。也不知道等他们的人是否还在?
天已黑,人困马乏,点一支支火把,往嵩州城池所在蜿蜒前行。山川河流挡不住来势如虹。
落雪了,一场雪,白茫茫大地,一群风雪夜归人赶路。赶路的人群,各有冻伤,约二十个人最为严重,包括张家护院、张家二爷、舒庆光以及管家、仆役,手和脸上,无不冻裂开口子。
第一次见到雪花白茫茫大地的惊喜,早被路途的艰辛磨去。冬天,北方人到南方去,诸事容易;南方人到北方来,万事艰难。北方的冬天太冷太冷了,要把人冻僵。
到了,到了,好几堆明亮的篝火,篝火旁一簇一簇的人,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了。
嵩州城外,稀稀拉拉,几十个士绅,是偌大嵩州闯贼屠刀下仅剩下的几十个人,特意赶来迎接。
乱世活命太难,每一个活下来的人都有一腔血泪不愿意说起。
伊水在旁,北风呼号。落雪纷纷,愿是丰年。火堆大大,不惧天寒。
“我等嵩州士绅见过知州大人。”
“我等嵩州乡老见过知州大人。”
……
跪在地上的人很多,站着身子抱拳作揖的人很少。
读书种子,读书种子,看着眼前仅剩的读书种子,张家二爷眼睛一酸,太少了。
一个族群的传承,文字和承载文字的人是第一位的。文字记录过去,人们开创未来,共同缔造了源远流长的华夏文明。
文明以文化为载体,文化以文字为根基,一个民族的魂与根,全在这里。文明从这里觉醒,希望从这里萌发。
天就要亮了,乌云终要被拨去,一袋袋粮食被分下去,交给一双双结了厚厚茧子的手,仅仅留下来了张家一行人两个月的口粮。
多少人等着粮食活命,要不然一大群人怎么能在荒郊野地里等到半夜。明天破五,惟愿诸事大吉。
赴任的地方不算太远,却足足走了两个月。
愿明年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人人有衣穿,人人有饭吃,人人有屋住。
收拢流民,安置百姓。张家二爷的银子流水般泼出去,听不见一声响儿。大地化冻了,河里的冰也化了,粮食从南方一船船运来,希望在每一个人脸上绽放。
周柠莘给舒庆光的信也到了。
“舒郎见字如面。
前信已至,离愁得慰。家人安康,勿做挂念。杏花新开,春至南山。音书孰寄,雁归北国。雷峰塔隐隐,则许仙白娘子何辜!龙门佛嗔嗔,则人间业与火何消!
郎念我在心,妾思之亦多。愿以天长,待君日久。当以白头,许以永年。夜深惟以无寐,情痴何能君归!
书有残香,谁与之共读!月出东窗,君行之已远。糟糠能食,布衣也认。勿有负累,而成祸事。
山水万里,且以珍重。添衣为念,切切加餐。聊以莲蓬,寄我思念。
切切妻柠莘杭州手书”
簪花小楷,几多思念已成疾。西湖莲蓬,尽是佳人待我归。
莲蓬里莲子,舒庆光剥开,放到嘴里,好苦。
莲(怜)子心中苦,梨(离)儿腹内酸。而衣食总得有人去谋,而人间不平事总得有人去平。
儿子可好?恨不能见!怜子心中苦,离儿腹内酸,却不得不离开,为了这万里山河,为了这亿兆百姓。一腔热血还在,就当是功名利禄心不死吧。
书生嘛,哪个不是如此,浩然正气长存,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要为万世开太平,要为生民寻活路,给百姓立下安身立命的根子,给天下打下万世太平的底子。
收起信笺,小心藏好。已经是第三封信了,已经是第三遍读了,
舒庆光仍能读出蜜糖一般的甜。爱意深深不辜负,此生定是至白头。
而功名利禄,于男人如毒药,毒不死,不撞南墙不会回头。
嵩州这一带,舒庆光觉得大有可为。闯贼、官军在河南来来回回拉锯,其他地方早已破烂不堪。嵩州地偏、山多、人稀,闯贼未做久留,还算底子尚在。
而且,嵩州比一府之地小,比一县之地大,大好舞台正好可以施展一身所学,辅佐张知州建一个典籍中的小康之地,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人人有地种。
给世人证明夫子周良云的“知行合一”,才是济世之道,才是救世之道,才是长治久安之首选。
有了杭州张家二房的支持,空空足以饿死老鼠的官库,一点点丰盈、饱满。
破家为国,张家二爷这一支,钱财一点点癟下去,声望一点点鼓起来。
舒庆光很忙,近乎于管仓库的大吏。
“新到一万斤籼米,请舒大人点验入库。”
“大莘里支1200斤米,兴修水利,张知州签押印章俱在,请舒大人示下。”
“新募团丁72人,请拨衣服、器械。”
……
舒庆光何止仓库大吏,近乎半个知州。在夫子周良云处学的杂学、实学,终于得以大展身手。
算盘噼里啪啦响,账目册一笔笔记下,一丝不见慌乱,一个错误不见,一笔疏漏没有。
何止嵩州,何止毗邻的洛阳,舒庆光已经声名鹊起,颇有能吏之名。同时,勤练刀法,勤练骑术,以备不时之需。
一路上走来的种种,世道太乱,必须要有防身之术。学会了骑马,则是一看势头不对,跑得也快。命保住了,希望就在。
嵩州城内,一处向阳所在。垒起了好多特制的土炕,下面烧火,上面覆土,土里埋上番薯,番薯再上面则是严严实实的棚子,照顾得比人还周全。
舒庆光的师兄茹敏源不远万里而来,亲自掌控。这是再给番薯育苗。
春天虽至,天气还是太冷,不烧炕,番薯苗育不出来。
最新驯化的品种,从杭州飘摇而至嵩州,茹敏源一路上比照顾自己的孩子还用心,生怕磕了,碰了,冻坏了。
一位家财万贯翩翩佳公子,一门心思扑在农事上,胡子拉碴,不修边幅。
手冻了,肿得像萝卜。脸皴裂开了,比老树皮还难看。
嚷嚷着要走的茹敏源,坚持到了番薯苗育好,还手把手教会了二三十个人,舒庆光是其中之一。
连番薯窖都带着人挖好了二、三十个。
剩下的都交给了舒庆光,能不能种下去,能不能种好,能不能大丰收,半看天意,半看舒庆光了。
至于水土不服、气候不同这类问题,没个三五年在当地驯化、适应,是很难解决的,只能交给时间。
总之,番薯一定一年比一年适应北方的气候,一年比一年产量高,直到达到那个顶点。
一壶酒,烫下,舒庆光为师兄茹敏源慰风尘。
“师兄不能多留几天吗?”
“我会的你都会,我懂得你都懂,留下了干什么!”
“不是师兄比我精通吗?”
手比萝卜大的茹敏源翻翻白眼,艰难地拿起小酒杯,倒进嘴里,好辣,好辣。
“有什么话或者信要我带回去吗?”
“有。这是给夫子的,这是给柠莘的,这是给罗师兄的……”
“怎么没有给我的?这些天白请你喝酒吃肉了!”一句话把舒庆光说得脑袋都大了,茹师兄还是那么可爱,还是那么豪迈。
还好,送行这一顿酒肉是他舒庆光请的。嵩州城太小,没有好地方。但有酒,有肉,有兄弟,这一处食肆就是最好的所在。
茹敏源很高兴,肉吃得很多,酒喝得更多,马车、护卫、仆役,皆在旁边静静等着这位富家公子。
舒庆光深深一揖,恭请师兄茹敏源等车。
远处城门口,张知州张鎏在,数十位士绅在,数百位乡老在,番薯若成,恩情大了,比天都大。
茹敏源登车,茹敏源离开。春花未凋零,人生正青春。得君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马车内,有一封信,薄薄的不见厚度。
上书“师兄茹敏源亲启”。
打开,是六首诗,专门送给他这个师兄。
看得用心,读得动情,茹敏源或哭或笑,或手舞足蹈。
第一首:
我有一枝梅
我有一枝梅,磊落东风吹。
青眼看世界,傲骨安可摧。
舒庆光告诉师兄,坚定了方向,就不要停下脚步。风雪过后,旭日仍在,那阳光还明媚在头顶。我们的骨头关乎自尊,不要断了
第二首:
我有一卷书
我有一卷书,逆水行万古;
流芳谁百世,民贼或独夫。
要多读读书,要多读读史。翻开发黄的史书,触摸历史的脉搏,哪个人不是心扑通扑通乱跳,在努力寻找自己的名字。而人间诸史不过是一部帝王将相史,不过是一部才子佳人史。师兄请看:你茹敏源的名字必将在史书中有一页,就凭这嵩州的番薯,这天下的口粮。
第三首:
我有一壶酒
我有一壶酒,满斟不入口。
繁华春后月,离殇去年秋。
一路北上,风霜雪雨难为了太多人。前些天师兄淋了一些雨,头昏沉欲裂,特以一壶酒相赠,好让春天不冷。愿莫忘记了去年的离别,莫忘记了今日的离别,且酒满饮一杯再入口,不念离殇,只思繁华。
第四首:
我有一竿竹
我有一竿竹,青翠接荒芜。
烟雨薄入暮,锦鲤少年书。
愿我们长似少年人,初心不负,如竹子不染风尘。
第五首:
我有一张琴
我有一张琴,弹奏空谷音;
河畔三千柳,妖娆闹新春。
愿以这无弦之琴,弹奏一曲春光明媚,伊河岸,龙门侧,洛水边……伴君前行。
第六首:
我有一枝梅
我有一枝梅,皎洁世无双。
与风叹两忘,琴弦调故乡。
再折一枝梅,聊以慰相思。每一个呼吸,都在延续生命。每一个生命,都有他本来所在的地方。陌上人如玉,愿君子永世无双。
斯人已去,传说永在。当世神农,泽披天下。
番薯虽好,想推广却难,难在育苗,难在没种过,难在窖藏。
番薯不是从种子长出来,而是通过块茎抽芽、移栽繁殖,还不能移栽的晚,否则时间不够,长不大,甚至长不出番薯。这就需要天刚化冻就育苗,暮春四月,刚好移栽,金秋九月,藤上尽是一个又一个的番薯。
五六个月的成长期,决定了一年只能种这么一季,小麦六月才熟,番薯四月就要移栽,种了番薯,就不能种小麦了,这是另一个难处。
小麦大家种了数千年,收成看得见。番薯以前没见过,大家不敢冒险。要不然一旦番薯种不好,夏粮、秋粮又全没了,一家人吃什么,又拿什么缴纳皇粮国税。
第三个难,难在窖藏。不能冷藏,不能热藏,不能干仓,不能湿藏,需要挖一个番薯窖,窖藏。三、五米深地下,两边挖洞,洞内冬天不冷,夏天不热,不干不湿,正好。
茹敏源等人多年尝试,想尽了办法,番薯在窖内,最多窖藏到二、三月,再往后,就会坏掉。
难难难。
暮春四月,番薯苗齐齐整整育好,整个嵩州都种上不可能,一是不能把去年播种的冬小麦给铲了,二是所有番薯苗最多只够种五百亩地。
“舒大人,这番薯真的那么高产吗?以前可没有见过,出了差池——”
一群百姓围着舒庆光,定要他代表官府给个说法。
“断无问题,家师周良云已在杭州试种多年。育苗、移栽、储藏都已摸索出方法,大家尽管放心。”舒庆光一再安抚解释,嘴角都磨出了泡,各种保证更是一大堆,甚至官府包赔都说出来了,还是不能打消大家的顾虑。
“我等实在不放心,还是想种小米、大豆。”又是一遍遍请求,死活不肯种番薯。
不止一处如此,好多地方都是如此。舒庆光把番薯苗平分到了各处,务必十里之内必有一块地种番薯。
一旦大收,明年什么都不用愁了。各家各户会争着种,抢着种,再之后就是土豆,就是玉米,一点点来,一个一个推广,定能让嵩州人人吃上饱饭。
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既然租了官田,可由不得你们。吃官府的、用官府的,三年不纳粮不交税,全天下独此一份,如若不从,通通驱逐。”解释不清楚,那就不解释,舒庆光深娴此道。
可惜,小民惧官,士绅大族不怕,一再劝说,没有一家士绅愿意种番薯。
远渡重洋而来的粮食明明产量高,为什么就是不肯种呢?舒庆光愁死了,却拿各处士绅没有办法。
没见过的,不一定是洪水猛兽。但因为没有见过,世人偏偏要惧之如洪水猛兽。想到之后还有土豆,还有玉米要推广,舒庆光愁肠百结。
北方缺粮,南方有粮,运输不便,离开了船,则路上消耗的比运到地方的还多。再多的粮食,也经不住路上消耗。
这么大的消耗之下,运什么粮食北上,就要慎重考虑了。
夫子周良云劝张家二爷采购籼米北运,当时张家二爷不以为然,以为反正都是米,没什么区别,只是抹不开面子,才买了籼米北运。
如今,才知道了籼米的好处。籼米吸水性强,煮饭时要比别的米多加一些水,煮出来的饭反而又稠又多,而且因为不易消化,更耐饥。
乱世之中,粮食最为珍贵。
粮食北运,不容易的地方太多,除了正常消耗,路上一张张贪婪大口至少要吃掉一小半粮食。什么关卡了,什么土匪了,什么官军了,什么官府了……
籼米耐吃,相当于多出来了半成,能在嵩州填饱更多人的肚子。张知州爱屋及乌,对舒庆光更加信赖、依赖。
凡是长见识、长脸面这种好事,总是安排给舒庆光。
如二程(程颐、程颢)后裔祭祖,特意派舒庆光前去,以嵩州知州名义,助祭。
张知州熬了几天几夜,写成了一篇长长的祭文。世家大族之间,当然要诚心交往,相互扶持。而这基本上是张家二爷张知州到嵩州上任之后的主要工作。
每天好忙,忙着吃吃喝喝。今天李家公子娶妻,明天赵氏家族嫁女,后天又是张氏诰命大寿……
不去还不行,不给我面子,我就不给你面子。什么刁民闹事了,什么不服差役了……不要找我。
就如这程氏,可是河洛大族,笼络住了,各种事情推行起来,事半功倍。
“此去,务必恭敬,不得张狂。”张知州郑重交代,并拿出誊录好的祭文,交给舒庆光。
舒庆光珍重收好,翻身上马,作别张知州,带着二十骑团丁,往八十里外二程坟茔所在,轰隆隆奔去。钱多,粮食多,自然团丁多,马匹多。
扬名示好的事,张知州当然想自己去,奈何春耕已至,他这位知州事情太多,得赶去各处参加春耕仪式,像一块人型印章,要把官府的威严,杭州张氏的威严,给实实在在盖到土地上。
张家二爷可是奔着藩镇二字来的,乱世皆是草头王,化家许国总得图点啥吧。滥好人,死得最快。
况且离嵩州治所不远的二程故里,张家二爷已经亲自拜祭过,面子给得足足的。张家二爷也想派自己的儿子去,奈何儿子们不在身边。所以,嵩州张知州想不重用舒庆光都不行。
所以,舒庆光还有一个职务,嵩州团练副使,正使当然是张家二爷张知州。
张家二爷带来的护院充任各级头目,与其说是嵩州团练,毋宁说是张家私军。
张家二爷愿意以三十万两银子请周良云出山,所图当然不小。
也就是舒庆光拨不开云雾,沉浸在金戈铁马、报效国家、马上取功名的美梦中,悟不透而已。
张家二爷不遗余力,仅用了不到半年时间,在嵩州练出来了千余名团丁,守卫嵩州足够了!
好几处上官在打嵩州团练的主意,也就是张家二爷有钱,堵住了他们的嘴。
官场上,官大一级压死人。拿来主义,既省力气又方便。
春风荡漾,鸟语花香。伊水北去,柳绿花黄。荆山脚下,一大片坟茔蔚为壮观。石人、石马、翁仲、神道碑,宣示着这个家族无限的荣光。
程氏后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上一炷香,磕几个头,不忘祖宗。
活着已属不易,哪一个人不想在这乱世里寻找哪怕仅仅是一根头发丝大小的安慰!能见一见宗亲,能拜一拜祖宗,已经知足。
净身、净面、净手。舒庆光接过程氏后人递过来的又粗又长的香,插在香炉正中间。
躬身而拜,好不虔诚。
大红宣纸展开,方块汉字从嵩州团练副使舒庆光的口里,一个一个跳出来:
“……
贼寇张狂,屠戮四方;胡虏犯边,谁守边疆?
……
谨作栋梁,保我母邦;杀虏荡寇,无所遁藏。
彼我无忘,稼樯黄黄;谨告贤良,祈复尚飨。”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文学,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思考。舒庆光并不认同二程理学,幽深晦涩,不成体系,东一块,西一块,捧得还是腐儒的臭脚,没有新意,只有固步自封。代圣人立言,讲得还是圣人,不如夫子周良云,从民生着手,知行合一,干一些沉淀在土地上的事情。
天上飘得久了,都不知道人间的样子了。如果诸夏只能留下顺民,我宁愿离开。如果诸夏容不得不同声音,我也绝不闭嘴。没有千秋万代的“对”,没有“万岁”不死的皇帝。
虽然舒庆光有些不认同甚至讨厌二程,但不妨碍他祭拜这两位煌煌大家。
如果多拜几次就能多收拢几个嵩州士绅大户的心,那么,舒庆光愿意一直拜下去。
前方的路晦暗不明朗,世家大族观望的居多,如杭州张氏这样愿意出来做事的太少,毕竟世家大族家大业大,谁都不想赔上一大家子人的性命。
做事很难,阻力更大。张知州想给百姓授田,想安置流民,拿银子求这个求那个,也不过买来两万亩地,杯水车薪。
大片的土地,哪怕荒芜,无人耕种,但也是有主人的,碰不得、摸不得、动不得。
嵩州不过40万亩耕地,20万亩是洛阳福王府的免税王田,5万亩是当地士绅的免税田,小地主和平民百姓手中只有15万亩耕地,所有的皇粮国税、徭役、差役全在这15万亩耕地里出。舒庆光算是知道反贼为什么越剿越多了。
“我程氏祖茔在嵩州,自当为嵩州尽一份力。南阳程氏愿纳捐20两银子助张知州剿抚地方。”一位程氏中年儒生第一个慷慨解囊。
“汝州15两”“登封11两”“有莘里3两”……总计769两银子。
张家二爷既然准备破家许国,怎么会缺钱,安排舒庆光过来是想雇佣壮丁,是想购买田地的,结果土地丁口被豪绅们捂得紧紧的,死活不肯松开口子。
在豪绅们看来,祖上传下来的土地,那是命根子,卖地就是卖祖宗。而且,对豪绅来说,无人耕种,地荒在手里就让它荒着,反正也不用纳税。降地租绝对不行,租子好降,不好升啊。
而打开口子的,竟然是舒庆光极为不在意的一首诗。乃是数十年前,夫子周良云拜谒二程墓,写下的一首诗。作为周良云的弟子兼女婿,占了大便宜。
看在周良云的面子上,河洛程氏卖给杭州张氏5000亩地,至于杭州张氏是捐也好,分也好,租也好,那都是杭州张氏的事,与河洛程氏无关。
一块石碑,刻了周良云的诗。扶碑叹往昔,繁华已谢幕。
二程游
繁密人烟看灯展,擦肩接踵多少年。
似也不识夫子面,佯装诗书读两篇。
汴梁风华笙箫默,大儒盛名今日显。
我今山下徒一叹,何得妻儿享清欢!
那年,荆山之下;那年,伊水之滨。盛世还在,书生北来。好热闹的二程埋骨之地,花灯千盏,人流如织。几多繁华,几多肃穆。
而今日,坟茔比人多,人比鬼少,哪里还有花灯?哪里还有盛世繁华?哪里还有擦肩接踵的人?
而那日,夫子和师娘是否相遇了?是否私定了终身?是否计划了逃跑?
“我今山下徒一叹,何得妻儿享清欢!”说得可否正是那位福王府的宫女?于此相遇,一面成痴,尾随而去,入了福王府?
那段往事,或许另有隐情,但舒庆光不会去深究。舒庆光都没有想到,二程埋骨之地,竟还有夫子的墨宝,还是关于娶妻生子的,回去了一定要偷偷告诉师兄弟们!
人们所倚仗的幸福,无非家庭和睦,家给人足,家人平安。人们所期待的成功,无非娇妻美妾,田亩宅院,万贯家财。
入世,谋生第一;处世,平和为要;读书,明理为上;精神,要争独立;人格,要争自由。
春风荡漾,阳光明媚。舒庆光等人骑马走在往嵩州治所去的路上。
769两银子沉甸甸、白花花,足足57斤重,分成了两份,两个人背着,舒庆光背上背了30斤。
舒庆光也想换成银票,但嵩州太小,没有银号,银票换不成银子。
实际上铜钱比银子更受欢迎,舒庆光拿出一部分银子换了铜钱,其他人背着,太沉,太重,带不了多少。
舒庆光和夫子周良云等注意到了一个现象,铜贵银贱,铜钱越来越贵,银子越来越便宜,在某些地方甚至出现了钱荒,铜钱荒,人们把收到的铜钱存起来,坐等升值,越来越多的铜钱不流通到市面上,当然会出现钱荒。
夫子周良云带着他们讨论过原因,应该和涌入大明的银子越来越多有关。
每年大笔大笔的银子从吕宋启运至大明,换作丝绸、茶叶、瓷器,运往西洋。
大明之患,不在银子太少,而在银子太多。以银子计价的货物越来越便宜。以至于,银子存在手里只会越来越不值钱,当然要尽快花出去。
大明是银本位社会,但大明本身不是重要的白银产地。白银产地大部分握在西洋人手里,据说是什么数万里之外的美洲。
西洋人运来银子买走大明的货物,银子涌进来的越来越多。
银子越来越不值钱,货物的价格越来越高,用西洋说法就是通货膨胀。也就是说,每过一段时间,用同样多的钱,买不起同样多的货物了。
皇粮国税乃是定制,从大明立国就是那样,那时候多少,现在还是多少。张居正实行一条鞭法,官府不再收实物税,改收银子。
每年交多少银子都是固定的,当时收的银子值钱,或许能够覆盖朝廷各种开销。但现在同样多的银子,办不成同样多的事了。什么都涨价,就银子贬值。
如对九边重镇的拨款,每年都一样,以前够用,现在不够用了。如一位边军,假如月俸一两银子,三十年前够养活一家人,三十年后,别说一家人了,可能连一半的家人都养不起。
但国库每年就收上来那么多银子,每年支出的银子也是固定的,边军的俸禄也是固定的,几百年没涨过了。但朝廷不给长俸禄,又维持不了生活怎么办,凉拌,各想各的办法。
这也是明朝后期各地经常出现兵变的原因之一,银子不值钱了,同样的俸禄养活不了一家人了。
能不让西洋的银子涌进来的吗?夫子周良云曾带着大家一起讨论过,答案是不能。官方能封海,私人会走私,利润太大,连缙绅世家都挡不住诱惑。
能把坏事变成好事吗?周良云师徒反正是想不出好办法。
银子变得不值钱,也是朝廷加征练响、剿饷、辽响的原因之一,总不能让当兵的饿着肚子打仗吧,月俸一两不够,那就发一两五,发二两。
一边是支出在增加,一边是缴纳皇粮国税的百姓在减少。非翻天覆地改革,不能解决。而改革涉及到财富的再分配,不改还好,一改,病入膏肓的大明,死得更快。那些皇亲国戚、缙绅大族,可不是好招惹了,崇祯皇帝比谁都清楚,但偏偏找不到祛除顽疾的药。
皇族的俸养可以减免吗?免税了数百年的皇亲国戚、士绅大族同意纳皇粮国税吗?那些商人背后的东主——缙绅世家同意加征商税吗……
想想这种无解的局面,舒庆光和夫子周良云一样头大,这大明啊,走进死胡同了。不想了,继续赶路。
伊河水清澈,有鱼儿跃出,刚好被燕子一口吃掉。一群人沿着河的西岸,逶迤前行。
转过一道大弯,三棵大树并排放倒在路中间,路被断了。
“有贼人,准备迎敌。”舒庆光大声吩咐,大家纷纷抽出刀,围在一起戒备。善射的搭好了弓箭,瞄准右侧的山林。
一通锣响,数百个男男女女从西面山林里冲了出来。
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拿着刀冲在最前面,后面的则是拿着各种各样武器,有菜刀,有红缨枪,有斧头,更多的人手里只有一根磨得很尖的木棍。
一个个蓬头垢面,一个个衣衫褴褛。说他们是土匪都抬举他们了,顶多是一群乱民。舒庆光心有疼惜,却还是下令放箭。
一个个人中箭,倒在地上哀嚎,男人居多,女人也有,还有一个孩子不巧撞到箭上。
乱民们不后退,仿佛生死置之度外似的,乌泱泱继续前冲。
乱民们分作三股,一股堵后面的路,一股堵前面的路,一股直接冲向他们。
东边是伊河,舒庆光等人如果游过河逃走,必然得抛下马匹,甚至沉甸甸的铜钱。
舒庆光当然不会逃跑,堂堂嵩州团练副使,如果被一群乱民吓跑了,还有什么资格在嵩州立足。
有些东西得到不容易,失去以后,想再得到,更难比登天。
舒庆光骑在马上很害怕,那些密密麻麻的人头好多。
后边竟然还有更多的老人、孩子和女人冲出来。
乱世之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撞上来了,刀与肉碰撞,血飞溅空中。
一个人死去,两个人死去……却都是拿着木棍冲上来的人。
拿刀的乱民头目在远处,目光狰狞盯着舒庆光等人,等待机会。
眼看后边道路也被几棵大树挡住,东边是涛涛伊河,西边是无边山林,舒庆光他们骑在马上左突右突,冲不出去。有马匹受伤,有马匹死去。
舒庆光等人眼睁睁看着一个落马的同僚被戳成了筛子。
既然冲不出去,那就拼命,剩下的十几个人下马聚做一团,背靠背杀敌。
“想活命,随我杀了那几个拿刀的。”舒庆光说完,第一个提刀冲了过去。
舒庆光还有妻子,还有儿子,还有母亲,还有那么多有趣的师兄弟们,他可不想死在这里。
况且,乱民中的青壮不过七八十人,敢上来和他们厮杀的最多二、三十个,连一半都不到,他们十几个人还有机会活命,甚至反杀。
一个刀疤脸吆喝得最凶,那就先杀他。
跟着张家护院练过不少天的舒庆光刀技还算马马虎虎,之前在嵩州剿匪的时候,动过刀,杀过人,算是教出了胆子。
舒庆光看似书生,却如刀客,拼起命来,和拼命三郎差不多,一刀过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但舒庆光个子高,力气大,再加上武技好,大刀锋利,一刀下去,死的总是对方。
在这一片小小的杀戮之地,舒庆光的身高比在场的所有人都高,加上身子壮实,冲起来虎虎生风,而且动不动以命换命,很是唬人,以至于有些人看到舒庆光杀过来,就躲,就跑。
舒庆光拿着刀在前面猛砍,挡路的人或死或逃,连着砍死砍伤六个人后,舒庆光冲杀到了刀疤脸附近。
刀疤脸不仅没有逃,反而迎面杀了过来,很是悍勇。
“杀”“杀”两柄钢刀碰撞,火花四溅,刀疤脸和舒庆光手臂同时一震,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好大的力气。
再来,再砍,看谁先死。舒庆光砍上路,刀疤脸砍下路,刀疤脸顺势低下头,舒庆光砍空。
刀疤脸的刀砍来了,差一点点舒庆光跨出的左腿就被刀疤脸砍断。
没有经过战场惨烈厮杀的人,都是菜鸟。刀疤脸显然是老鸟,乘胜追击,绝不给舒庆光机会。
收腿后撤的舒庆光没能躲过刀疤脸撞过来的脑袋,狠狠撞在舒庆光的胸口,舒庆光被撞翻在地,翻滚了好几圈,身上带的银子洒落一地。
周围的乱民们红眼了,顾不得击杀舒庆光等人,跑过去,从地上抢银子,抢得好凶,自己人也下得去手。
刀疤脸大声制止,却没有几个人听他的。
此时,另一个背着银子的团丁,解开包袱,把银子使劲抛向天空,场面更混乱了,连外围的老人、女人和孩子也冲过来了。
舒庆光等人彼此对视一眼,猛然向刀疤脸等悍匪杀去。刀疤脸挡住了第一个人的刀,刀疤脸身边的人挡住了第二个人的刀、第三个人的刀、第四个人的刀……
有些反应过来的乱民再次向他们包围过来,但更多的乱民还是乱糟糟一片。即使这样,舒庆光身边的人还是一个个倒下,或死或伤。
刀疤脸确实很勇猛,又一次一刀砍飞了砍过来的钢刀。之后,再一刀,一位团丁的脑袋被砍掉,飞到空中滴溜溜打转,脖子处的血,一下子嗞起来老高,落到了刀疤脸脸上,似乎在陶醉。
没想到刀疤脸等人这么凶悍,十几人对数百人,很可能逃不掉了,反正是死,那就拉个垫背的。
趁着刀疤脸神色恍惚,舒庆光用力撞开身边的乱民,把手中的钢刀用力向刀疤脸掷去。
刀疤脸堪堪躲开舒庆光掷过来的刀,手臂被削掉了一层皮,鲜血直流。
刚才差一点死了。刀疤脸很愤怒,他要亲手杀了这个敢向他掷刀的人。
刀疤脸向舒庆光提出了决斗,舒庆光赢了,舒庆光走。舒庆光输了,银子留下,马留下,刀留下,命也留下。
其他乱民被刀疤脸赶走,不允许参与。
双方停下厮杀,舒庆光的其他同伴被围起来,翘首望来,似乎都在等待两个头领的对决。
“我赢了,我的人都可以走吗?”
“不行,只有你一个人可以走。”
“好汉,如果比试我侥幸胜了,银子留下,马留下,可不可以放我们活着的十二个人走?”舒庆光低声下气恳求。
“不行。狗官,杀了我的人,还想活着离开,做梦去吧。”刀疤脸语气狰狞。
“看到我这张脸了吧,在福王府受的刀伤。什么王子王孙,我一个人用刀劈了好几个,你这狗官算老几。”说完,还用手专门指了指脸上的刀疤,像开屏的孔雀,炫耀。
“我家是杭州城大户,有钱,我愿意出5000两银子买我们十二个人的命。”舒庆光为了活命拼命编故事,他相信张家二爷愿意为这个故事掏出5000两赎金。
“你当我刀疤脸傻呀。钱没到,官兵先到。别废话,来,准备开始。”刀疤脸扔过来一把刀,而“刀疤脸”刚好是刀疤脸的匪号。
舒庆光很意外,以为自己只能赤手空拳比试,没想到刀疤脸竟然这么讲江湖规矩。
舒庆光捡起刀,握紧。“我不想死,我也不能死。”舒庆光的目光越来越锐利。
舒庆光竟然先出刀,砍向刀疤脸,刀疤脸仿佛受不得刺激似的,哇哇叫冲过来。
却不小心踩上了一枚鹅卵石,脚打滑,摔倒在了地上,刀被抛到空中,老高老高了。
刀落下来了,竟刚好插在仰面倒在地上的刀疤脸的脖子上,血汩汩流出来,刀疤脸身体颤抖几下,死了。
天意实在高难测。乱民们目瞪口呆,舒庆光等人却趁势挥刀,很快,闹得最凶的四个乱民被杀死。
乱民们崩溃了,如无头苍蝇一样,到处逃跑,抢到了银钱的青壮,跑得尤其快。
好像杀死刀疤脸等人,帮他们解了身上套的绳索似的。
也许,在漫天撒下银钱那一刻,舒庆光他们就赢了。
这一仗,舒庆光等人大获全胜,竟俘获了226名乱民,除了受伤逃不快的三名青壮,其余全是老人、孩子和女人。
那些坐在地上的老人、孩子和女人,狼一样的目光望着地上死去的马匹。
那些眼光连舒庆光都感到害怕,赶紧安排杀马吃肉。
也许他们不是不想逃,是看中了死去的马,想吃肉,想吃顿饱饭,哪怕是最后的断头饭。
锅碗瓢盆,在西面的山上藏了好多,应有尽有,拿来便用。
大家支起大锅,烧起柴火,洗干净马肉丢进去,今天将吃一顿饱饭。
二匹死马,一匹伤马,全部断骨剔肉,放锅里煮,足够所有人饱饱吃一顿。
六个大铁锅,一字排开在路边,柴火烧得很旺,咕嘟咕嘟冒出热气。
所有人排成六排,排了长长的队伍,静静等待马肉被煮熟。
呆滞的目光渐渐有了生气,作为人的意识似乎在慢慢苏醒。
人群不见躁动,却有一股子必须吃到肉的欲念,膨胀,又膨胀。
肉香传来,越来越浓。第一个人动手抢,第二个人动手抢,一群人动手抢,马肉还不曾煮熟,就被一群女人、老人、孩子争着抢着吞进肚子里。铁锅倒在地上,肉汤渗入地下。
哪怕舒庆光等人,挥刀制止,也无济于事。哪怕中刀,哪怕血流干也要抢马肉吃。六个人被踩踏致死,十个人被活活撑死,数十人满身烫的都是泡。
命啊,贱的时候还不如一顿饱饭。
一个瘦弱的小男孩不会走路,艰难地在地上爬,想近一点,再近一点。他不知道,别说马肉,连肉汤都没有了。
却循着肉味,瘦弱的孩子还在往前爬,不肯停下。
小男孩离的距离有些远,应该是他的家人,怕他受到伤害,故意放得远远的。
舒庆光走过来,蹲下,拦住了小男孩,递给他半个烧饼,让他吃。
小男孩接下了烧饼,却不肯吃,说要等他的母亲一起吃,说他的母亲就在刚才那一群抢马肉的人中间。
舒庆光很怕这个孩子的母亲是出了意外的人之一,他从来没有如此刻这样,渴望小男孩的母亲是受伤昏迷中的人中间的一个。
舒庆光拦住,不让小男孩过去,他更怕小男孩在那一堆尸体中发现他母亲的尸体。
舒庆光抱起小男孩,像抱起一团棉花,好轻,好轻。
一大一小,两个人不说话,静静看着太阳,往西边滑去。
一个在地上躺了好大一会的瘦弱女人手指动了动,醒来,起身,在地上仔细寻找什么,挖浸了肉汤的泥巴往嘴里填。
肉汤浸得多泥巴,还不舍得咽,放进一个破碗里。
突然想起了什么,慌忙起身,到处张望,找到了,跑过来,一把从舒庆光手中抢走孩子,那目光凶狠得要杀人。
直到看到孩子手中那半个烧饼,目光才柔软下来。
这个瘦弱的女人之前把抢到的马肉从嘴里抠出来、从胃里吐出来,一个破了角的瓷碗盛着,不到半碗,却是她抢到的所有的马肉了。
瘦弱的女人端起碗,碗里面如同盛着满世界的美味,一筷子一筷子小心翼翼喂给抱在怀里面黄肌瘦的孩子,那是她的儿子。
那碗浸了肉汤的泥巴,她说要留到明天吃,给孩子吃。
她说,孩子五岁了,原本会走路,后来饿坏了身子,不会走路了。
她说,以后吃饱了饭,孩子可能还会走路,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走路了。
她说,这个孩子是她仅剩的活下来的孩子。
她说,如果将来必须要有一个人被饿死,她要饿死在她仅有的这个孩子的前面。她不能再看到她的孩子再被饿死,她会发疯。
她说,她想让她的孩子活着,长命百岁,哪怕在这乱世之中,是不可能完成的奢望!
她说,她是从南阳被挟裹进闯王大军的。家里房子被烧了,家里耕牛、粮食全被抢了,不跟着闯王走,一家人没饭吃,要被饿死。
她说,攻打汝州,她的公公战死了;攻打洛阳,她的丈夫战死了;渡黄河的时候,她的大儿子落水淹死了。她们一家人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无能为力。
她说,她们成了累赘,老的老,小的小,闯王不要她们了。
她说,她的婆婆是饿死的,她的二女儿是饿死的,她的二儿子也是饿死的,一家人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活着。
她说,刀疤脸是个好人,在福王府受了刀伤,眼看要死了,又活了过来,就留在洛阳不走了,带着这一群闯王大军不要的人在山林里求活。
她说,刀疤脸他爹是个粮长,地皮都刮干净了,也凑不够赋税,家产全部冲抵也不够,被县太爷抓进牢里,死了。
她说,刀疤脸杀了太多的人,脑子杀糊涂了,动不动犯病……
……
不公的事情好多,好不容易活下来了,要努力活下去。
舒庆光想哭,他恨死了这个吃人的世界。
俘虏押回嵩州,嵩州震动,福王府震动。舒庆光一战成名,也不过才杀了八名乱民。杀多少人不重要,杀对了才重要。
那个刀疤脸的尸体被福王府的人带走了,据说如福王朱常洵一样被点了天灯,给横死的福王报仇。
舒庆光被福王府保举为正七品把总,虽然是武官序列最低的职位,但正儿八经当上官了。
立功受赏的舒庆光并不快乐,他救不下所有人。
那些俘虏,好多被砍了脑袋。新福王朱由菘发话了,所有参与围攻洛阳城的乱民都要去死,舒庆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救下那一对母子。
“我分了十亩职田,在伊河边,上好的水稻田。你愿意种的话,就去种,没有租子,也没有赋税。”
青天白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下,那位活下来的母亲竟然开始解衣服,舒庆光死死拦住了。
这世道啊,女人活着太难,尤其带着小孩儿求活路的女人。
缓了好大一会儿,舒庆光继续说道:“水稻田附近有一处宅子,我买下来了,勉强可以住,你们母子可以住进去。”
舒庆光对那个瘦弱女人说出来的话,好多人羡慕。
瘦弱的女人带着孩子,跪下来,磕头,一个又一个。
后来,她给孩子改了名字,叫舒怜生。
夜安静得很快,有些祭奠却进行得很慢。
嵩州衙门,舒庆光住处。
舒庆光点上一支香,插进桌子上碗做的香炉里,在地上点上一叠纸,再给两个酒杯倒满酒,放在桌子的两端。
“刀疤兄,你比我敞亮,兄弟敬你一杯。”说完,舒庆光仰头喝下杯中酒。
“刀疤兄,兄弟无用啊,那些妇孺的脑袋快被福王府砍完了,兄弟是个罪人啊。”
说完,舒庆光嚎啕大哭。
秋天来了,收获的时候到了。嵩州大修水利,好多之前荒废了的水田,又变回了水田,加上老天爷开眼,没有什么大涝大旱,嵩州今年大丰收。
番薯的产量尤其喜人,大家不舍得吃,通通留作种薯,明年不光要在嵩州种,还要在附近的汝州、登封、伊阳等地种,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饱饭大家要一起吃。
还有玉米,麦收以后,也在嵩州试种。玉米耐旱耐贫瘠,不挑地方,坡地也能长势喜人,产量虽然不算高,但它不挑地啊,那些以前看不上的坡地、薄地以后大有可为。
但有些人高兴的太早了,福王府收租的人来了。
福王府的运粮车一辆接一辆运走粮食,不光收今年的租子,往年欠的也要补上。一个个农家,前一刻欢天喜地,后一刻如丧考妣。
“不能阻止吗?”
“不能!”
“那我们花钱买下来。”
“福王府不卖。”
“闯贼怎么不把他们全收走了。”舒庆光恨恨地说道。
“左良玉也派人来了。”
“这个大魔头派人来干什么?”
“粮食,二十万斤!”
“那嵩州人还活不活了,还不如不种地,不修水利。”
“我们不给,左良玉会自己来取。兵过如梳,匪过如篦。匪来可挡,兵来呢?”
“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
张家二爷最终一半粮食、一半银钱,打发走了左良玉派来的特使。
而之后,还有皇粮国税,还有练响、剿响、辽响……张家二爷张知州操碎了心。
怪不得,好人不当官,当官没好人。这世道,好人活不长,好官当不长。
今年他张鎏能贴补嵩州,明年他张鎏能贴补嵩州,后年呢?大后年呢?
千里为官只为财,官不为财谁肯来!张家二爷却刚好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