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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抗税

葛将军传 育蘅 11982 2024-11-15 08:57

  苏州自古即有吃“雷斋素”的习俗,据说崇奉雷公而吃素斋,可以消灾弭祸祛病延年。素期自六月初一始,至二十四日雷公生日再次进香,方可开荤。朔日,葛成陪母亲往雷尊殿进香,才进正山门,恰好遇到钱大。见过礼,钱大让他到东边机房殿瞧瞧去。葛成说他得拜雷公。

  “你又不是吃素的,拜什么雷公啊?”

  “其实吃素蛮好的。”葛母道:“我听法师讲:淡薄之中滋味长,青菜豆腐保平安。暑天里不要大鱼大肉的。”又向葛成道:“你有事情尽管去忙,别因为我耽误大家的事。以前没有你陪着,我自己也回得了家。”

  葛成只得辞别母亲,同钱大往机房殿走。这时他才发觉:自正山门两分,向西去的男女老幼形色各异,向东去的却全是赤膊短衫,尽是机匠染工。有人问询怎么回事,有人大声咒骂,纷纷攘攘气势汹汹。钱大道:“前些日子还想找你商量,总得想个法子,不能让税吏这般猖狂。收税太乱,商人不肯来,大家都快没饭吃了。可没想到他们欺人太甚,先冲咱们下手了。”

  葛成才要问,忽然闪过一个人影,钱大喊道:“蒋先生,怎么还在此地,莫非你就是话本里说的乐不思蜀?”

  老者回过身来,向二人施了一礼。葛成记得正是乞讨路费的蒋顺,急忙还礼。钱大笑道:“我上次怎么和你说的?多带些钱,保证你还能见到他,赶紧施舍吧,拿养家的钱赚了骗子一番感谢。”

  蒋顺道:“你既不曾帮我,又何必再三辱没我?老朽感谢这位兄弟相助之恩,却也不想今日还在这里。我自阊门出城,因我是客商,便要收取商税。即便我说盘缠尽失,随身只带着伙伴的骨灰。税吏不肯通融,我也只能交税过关。沿河向西过了枫桥铁铃关;再西去数里至浒墅关,没想到此处税吏不认阊门收执,非要再收取过关商税。”

  钱大敛了笑容道:“这是有的。他们说出城商贸者,在阊门处纳税;若要出苏州府,还得在浒墅关再缴一次税。”

  蒋顺道:“如此,你知道我所言不虚。老朽算了算,浒墅关交税后就不够回家盘缠了。是继续前行沿路乞讨,还是回头再进苏州城,着实费了一番思量。若是老朽一人,就此去罢:天可怜见,或能回了家乡;纵有不测,亦是孤魂野鬼。可是我先前托人带信回去,告知伙伴家人,一定会带回他的骨灰。老朽不想做无信之人,亦不想做失信之鬼。稳妥起见,我还是回来吧。”

  钱大道:“如此说来,前番多有得罪之处,老丈莫怪。从现在起,你只需要筹够路费即可。至于五关税吏,我们前去交涉,保证他们不再为难你就是了。”说完拉着葛成就走,葛成问他如何交涉又怎么能保证,转过弥罗宝阁,只见数百人围着机房殿,正自议论纷纷。有人认得钱大,有人认得葛成,大家给他们让出一条道来,一直到殿门口。可是大殿里也是人头攒动拥挤不堪,只听一人大叫:“事情就是这样了,怎么着,你们还想造反呢?快让开!让开!”

  一群人挤出殿门,为首的正是黄建节,汤莘紧跟其后,神色凝重沉吟不语。黄建节见钱大过来,喊道:“到处找你不着,你倒是管管这些人,乱哄哄挤在这儿成何体统?”

  钱大道:“大家伙都没饭吃了,你要什么体统?”

  黄建节道:“懒得和你多说。用印准卖的事告诉你一声,又不是和你商量。让他们早些腾出地方来,明日再来若还是这般乱糟糟,你这会首也不用干了。”

  汤莘道:“纯属公务,莫有私怨。劳驾让让……”

  众人嘘声不止,夹杂着几句谩骂,等黄建节等人离去,殿内外依然嚷声一片。钱大无奈地笑笑,求助于葛成。陆满拉着顾元从人群中挤进来,对葛成道:“我们在外面没听到怎么回事?这些白相人又出什么幺蛾子?”

  顾元道:“趁着大家伙都在,正好教训他们一顿,怎么就放他们走了?”

  葛成知道很多人不明就里,只是瞎起哄,况且群龙无首终究不能成事,他取过把椅子站了上去。众人见状,稍稍安静了些,葛成道:“大家若想寻个生路,总得守着章程。从现在起,众位兄弟都不要讲话;我们一同出殿,告知身边的人不要吵闹。谁要讲话的,到前边椅子旁来。陆满兄弟,这样可好?”

  陆满大声说好,随众人出殿。钱大才要搬椅子,顾元抢了过去,愤愤道:“现在就教训他们好了,还要什么章程?”钱大道:“就是因为你这般不守规矩的,才要定个章程。”顾元道:“我怎么不守规矩了?我在椅子前面,还不能说话了?”

  殿外众人渐渐安静下来,钱大先在椅子前站了,大声道:“税吏今天过来,大家都看到了。他们针对机工织户,重订税法:每张织机税银三钱;每织缎一匹税五分,纱一匹税二分……所织纱缎,需到玄妙观用印,而后准发卖……”虽然明令在前,众人依然吵嚷起来,愤愤不平之声甚至咒骂不绝于耳。钱大示意安静,过了好久,人群才渐渐平息。钱大道:“他们此番前来,一是告知我们这个税法,二是要我们准备桌案,他们要来玄妙观核准用印。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总得想个对策,葛成兄弟,你说怎么办?”

  葛成站定,环视殿外数百人,这些都是机户、染坊停工后无所事事的机匠、染工,还有许多人此刻仍在辛苦劳作,可是他们知道新的税法后很快会停工。并非罢市抗议,只因无利可图。说到图利,也只有大部分机户、染坊停工,税银无处着落,他们这些底层机匠才有机会和税监讨价还价。想到这,葛成大声道:“孙太监说过:商税只征行商、不征坐贾。可是黄建节、汤莘他们要改法子了,我们能惯着他们吗?”

  众人齐声说不能。李保在人群里喊道:“太监惯了黄、汤,我们不灌黄汤!”众人大笑。

  葛成道:“说得好!不灌黄汤,讨还公道。这税法对不对?”

  众人答“不对!”

  “税吏能来玄妙观吗?”

  “不能!”

  “好。各人回去,遍告织友:听令集合,讨还公道!”

  葛成、钱大、陆满等人连着商议了几日,拟定罢工细节及与孙隆谈判时的缴税额度。期间黄建节派人催问过几次,均被拒之门外。六月初五,孙顾到机房殿再次催问,恰好葛成出门。他二人在娄门处打过一次交道,算是相识。孙顾道:“早听说葛兄弟豪迈勇武,原来在行会还有差事。”

  葛成道:“不用多说,我知道你来的意思。回去转告黄参随,他想出来的收税法子我们一时接受不了。等我们商议个方案,自然会去找他。”

  “虽不是听令集合,我也是听令行事;葛兄弟要讨还公道,我也得讨要个回复。”

  葛成一愣,随即笑道:“好,好。最快明日,最迟三日,必然找他协商。”

  “有葛兄弟这句话,我回去也好交差。”孙顾施礼作别,却又说道:“黄参随没说这件事可以协商。我劝葛兄弟还是早些开工,赚钱养家。”

  葛成未答,远远得看见李保过来,便向他招手。李保恨恨地盯着远去的孙顾,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钱大恰从殿内出来,向李保道:“今日且莫提借贷的事了,过几天再说吧。你到底有什么急事,非要这时候添乱?”

  李保忙说不着急,葛成因想着一事,又回殿内与众人商议。

  用过晚饭,葛成正自踌躇如何开口,葛母道:“到底什么事这么犯难,一顿饭也吃不好,你便直说罢。”

  葛成道:“就算姆妈不问,我也必须得说:明日翻经会,姆妈就不要去了。”

  六月初六这一天,苏州府自古就有晒书习俗。各寺院庙宇将所藏经书搬出来晾晒,防虫蛀腐蚀。僧人趁机召集乡村老妇开“翻经会”,由她们在烈日下翻经暴晒,宣称“翻经十遍,再世可转男身。”

  葛母叹了口气道:“这几日听他们讲,织工们都去行会聚集,兴许又要罢市呢。你们的事我不多问,只是记得一点:凡事谨遵法度,莫逞一时意气。”

  第二日一早,葛成赶往玄妙观,金河从后面追来问道:“还要分开走吗?”葛成说正要壮大声势呢,今日不必躲藏了。很快十几个织工也跟了过来,金河胆气愈壮,遇到赵都头也无畏惧,随着众人大喇喇走过去。赵都头笑道:“今日又去‘散步’?怎么不分开走了?”

  “今日不‘散步’,参加‘翻经会’去。”

  赵都头诧异道:“咦,翻经会都是妇道人家才去的,为得是来世可转男身。你们却为得什么?来世转做美人么?”

  金河道:“呸!你才想做女人呢!我求财求福不行么?再说了,今生得财得美人多好,哪能等到下辈子?”

  赵都头道:“哦,求财求美人……可是翻经会是去寺院,你们这是去玄妙观吧?”

  “谁说玄妙观不能开翻经会?你当你的差,别多管闲事就是了。”

  赵都头斜睨一眼金河,又见众人气势汹汹,冷笑道:“你今日说话怎么这般硬气?我只一言相告:大中丞去南都议事,临行前一再叮嘱我等,小心防范,莫生事端。今日我也奉劝各位一句:散步也好,翻经会也罢,凡事留有余地,莫让我等为难。”

  金河看着走远的赵都头,笑道:“总想掩人耳目,原来是掩耳盗铃。我们做什么事,他们早就知道了吧?我们怕打草惊蛇,人家以为是蚍蜉撼树,嘿嘿。”

  葛成怒道:“真要开翻经会啊?你念什么经呢?”

  “什么念经啊,李保昨日和我说的,我还不信。今日看赵都头的架势,我觉得李保说得挺对。”

  葛成闻言,不再言语。有织工问金河:“怎么这么大的酒味?待会去河里洗洗。”金河道:“早就说了不灌黄汤,哪儿来的酒味?你也不用耍嘴,我还不知道今天‘六月六,狗腐浴。’你这是变着法儿骂我呢。”

  众人说笑着到了玄妙观,只见到处都是织工,清一色的赤膊短衫,或三人一伙、或五人一群,纷纷议论集会事宜。有人说只是为了与税官谈判壮大声势,“什么税官?花几十两银子买来的,便可以称作‘官’么?看看那些家伙都是些什么人?一群棍徒帮闲,平日里都没人搭理他们,如今耀武扬威、盘剥起我们来了。”

  “是啊,你看不惯有什么用?照样收你的税。”

  “所以才要赶走他们,夺回我们的税银。”

  有人附和,有人忧虑,有人茫然。葛成找到钱大,一再重申集会只为税法不公、税吏残暴,万不可因之取利。钱大、陆满等都道:“既然推你为首,自当唯命是从。”

  葛成道:“既如此,先去三清殿立下誓言。”

  此时玄妙观内已经聚集了两千多名织工、染工,还有人陆续赶来。众人折回三清殿,只见葛成站在高阶上,气定神闲,钱大、陆满、顾元、徐元等分立左右。葛成挥扇示意,钱大等人亦皆效仿,众人安静下来,听葛成道:“众位兄弟,今日集会,只因税吏残暴、肆意妄为,如今又擅自加增,我等没了活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抗争,纵然不能成功,终究死而无怨。”

  等众人安静下来,葛成又道:“我等既非痴傻,又非懒散,终日辛苦,却被税吏盘剥,一家衣食无着。税吏不是官差,花钱买了来,再榨取我等血汗钱。你们说,能不能忍?”

  群情激昂,葛成又道:“是大丈夫自当奋起一击,是男儿汉必会为民除害。能从我者,在三清殿前立下誓言:今日之事,只为税吏;不伤无辜,不取金银。如违此誓,即刻处死。”说罢回身上香,退而跪拜。两千多人围着三清殿跪拜起誓。

  葛成将众人分作六队,钱大、顾元、徐元、陆满等各领一队,行止进退,以蒲扇为号。各队下又设营、段,以便传达号令。分派既定,葛成、陆满两队在前,钱大等人在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开出玄妙观。来晚的织工找不到熟人,但见都是短衫赤膊便就近加入,一面问“这是葛成的队伍吧?先去攻打哪里?”其他百姓不明所以,纷纷避让。

  才行未远,前方队伍停了下来。顾元耐不住性子,跑到前面来看,原来在通往织造局的巷口,有七八名官兵拦路,葛成正与他们讲论。只听那名统领说道:“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我们也是奉命当差。今日若给你们放行,万一有事,以后追究起来,我等亦难辞其咎。你们要见孙公公却无揭帖,要找黄建节,我已经说了好几次了:黄建节不在衙署。那位兄弟说‘散步’,哪里有几千人一起散步的?总之一句话,你们若非要从此过,我等只有舍命成全了。”

  顾元怒道:“那些税官没一个好东西,你何必做他们的走狗?再不让开,我们可不客气了。”

  那名统领不再辩驳,向葛成施了一礼,后退几步,与其他士兵站成两排。葛成知道,若要强行通过,势必会有死伤。可是众人集结之后,尚未与税官会面,岂能无功而返?顾元愤恨不已,陆满劝他听从号令行事,争论不休之际,有人传来消息,说黄建节在葑门税卡。葛成当即下令,改道去葑门。

  因为行商日稀,税收越来越少。黄建节既要向孙隆解释原委,又要向各处税吏施压:勤勉自律,先凑足官银再说。孙隆虽然不甚满意,却也苦无良策。黄建节提议按织机与缎匹收税,孙隆道:“先前我答应不征坐贾,倘若食言,这些人又要上街抗议了。”黄建节道:“公公就是太心善。您老越是容忍,他们越是猖狂。一次抗议得了好处,下次有什么政策他们都要抗议。我看呢,这些贱民吃硬不吃软,再有闹事的,抓起来关几天就老实了。”

  “只怕不能服众。”

  “只要有雷霆手段,谁敢不服呢!若是关起来还不老实,那就杀一儆百。当然了,先给他们安一个造反的罪名。若是官府觉得不宜出面,还有丁元奉老爷呢,他可是有手段的人。”

  孙隆摆摆手道:“你去试着办吧,能行呢也莫得意;不行呢,莫生事端。”

  黄建节去玄妙观碰了个钉子,正与汤莘商议对策,又听说税吏们抱怨厚此薄彼,甚至丁元奉都派人来说,他举荐的税官尽量安排好一些的去处。“怎么都这么不知足,白吃还要挑肥拣瘦。”黄建节虽然恼怒,还需各处安抚税吏。这一日到了葑门外税卡,对此处税吏徐怡春道:“我待各处兄弟都是一样的,商税多的地方缴纳的也多。此处虽然商人少些,又不少你那一份,况且清闲得很。”

  徐怡春道:“你也知道,城东多是些织工、染工,既没油水,还得担心。这些日子他们经常来‘散步’,只是看着眼神不善,让人心慌。”

  两人正在说笑,一位老农担着西瓜经过。书办才要放行,黄建节斥道:“不交税你就让他过关,他的税记在你头上?”

  老农道:“长官,夏秋两税我都交过了,瓜果税也交过了。”

  “滚一边去!你谁啊,有什么资格跟我讲话?我问你了吗?不长眼的东西!”

  “我也没想和长官说话,只是说我都交过税了,快些过关,我还要进城卖瓜,好买些油盐酱醋……”

  徐怡春急忙说道:“你第一次进城么?还真是没有眼力劲,快闭嘴吧。这是我们黄参随,奉了皇命收税。这里没有记录,你就是没交税,还敢狡辩。”

  瓜农道:“我明明给官府交了税,你们又说替皇爷爷收税,难道官府收了税不给皇爷爷用么?”

  虽然瓜农无心之语,可是黄建节明白:他恰好说中了关键。听孙隆的意思,皇上每次从户部要钱,都被告知“岁用不敷、难以措处”,除非龙颜大怒,否则臣子执奏不可。由此,皇上才另辟蹊径,派太监收取矿税、商税,直接入内承运库。可是一个瓜农如何知道这其中隐情,还明目张胆地询问?

  徐怡春训斥了瓜农几句,瓜农只好放下担子,抱了两个西瓜向黄建节求情。黄建节飞起一脚,两个西瓜碎了一地。瓜农顾不上手痛,一叠声地惋惜:“长官就是不爱吃瓜,也犯不着踢碎了。辛苦一季,才得这么好的瓜,不只可惜了,也是小人的生计,换些米醋……”

  黄建节听了这话更加恼怒,走过去几脚就把两筐瓜踹个稀烂。瓜农苦拦不住,嚎啕大哭,黄建节反手就是一巴掌。瓜农道:“你就是打我,也不该踢碎我的瓜啊。我还指望着换些柴米……”听远处呼啦啦来了一大群人,黄建节怒火攻心,对瓜农一阵拳打脚踢。

  葛成摇扇止步,众人停在税卡前,纷纷呼喝。书办早已逃开,徐怡春站在觅渡桥头,彷徨失措。黄建节犹自镇定,握紧腰间佩刀。听葛成问他瓜农犯了何罪以致这般毒打,黄建节才舒了口气说道:“逃税漏税,污蔑圣上。这顿打还是轻的,若深究起来,一介草民也敢非议朝政,其后必有主使。嗯,既然是瓜农,来个‘瓜蔓抄’也是有可能的。”

  众人听了不寒而栗。所谓“瓜蔓抄”,即一人获罪而株连亲族,甚至朋友、门生、乃至乡邻,如瓜蔓之辗转牵连。民间传说,永乐初年,建文旧臣景清携刀上朝欲刺杀成祖,事败而遭族诛,祸及亲朋、其乡为空。

  瓜农无心之语,被他编排如此罪过。即便只是恐吓,众人也暗自愤恨黄建节用心歹毒。葛成道:“不过是进城收税而已,何至于此?况且我们这次过来,就是和你商谈收税之事……”

  黄建节打断他道:“税法是皇上定的,你们便只有交税的份,还有什么可商谈的!”

  钱大道:“两年前孙隆答应过我们:只征行商,不征坐贾。何以今日要收织机税?”

  “两百年前,成祖爷爷还是燕王呢!世道不会变啊?还拿老黄历说事。”黄建节说到此处,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这时想起评书里“张翼德长坂桥喝退百万兵。”暗道:原来狭路相逢勇者胜,古人诚不欺我。

  顾元从人群中挤过来,径自搬开路栅,陆满急忙跟过去,两人扶起瓜农走回。黄建节道:“他没有交税,不能过关。”顾元才要发怒,被陆满拉了回去。

  葛成道:“他的瓜都被你踢碎了,还交什么税?你们出尔反尔,还要变本加厉,一只鸡一束菜都要交税;一串项链也要商税。”顾元想起那日阊门受辱,不由更加愤恨。

  “我说过了,税法是皇上定的。你待怎的?”

  钱大道:“皇上只许你们收税,没叫你们这等盘剥。几分归公,几分私用,难道我们不知道么?”

  “你们不给皇上交税,也没见几人做了富户。谁受利难道我不知道么?”

  “那便让你们成了富户才行?我们这许多人,为何一呼云集?天灾在前,税法在后,生计艰难……”

  “关我何事!还‘一呼云集’,不要觉得你们人多势众便目无王法,杭州城里四千官兵,够你们打么?”

  顾元道:“不知死活的东西,和他说什么废话?”

  黄建节道:“谁敢动我一下,便是犯上作乱,保准你……”人群中忽然飞出一块石头,正打在黄建节手上,他一愣神,未及怒骂,无从躲闪,便被无数块大小石头砸中,当场毙命。

  众怒郁积多时,不想被一块石子激发,既打死了黄建节,众人发一声喊,冲过税卡,将徐怡春乱棍打死。又将路栅拖到河边,一把火点了。

  初战告捷,除葛成外,众人兴奋异常。金河搬了税卡的钱箱过来,说还有些碎银子,可是大家伙也没法分。钱大问道:“人心易散不易聚,趁此机会,我们一鼓作气拿下其他税卡吧?”

  葛成道:“各自行事,无人听令,这时候怎么又来问我?”

  众人纷纷说适才太过愤慨一时激动,知错必改,以后听令就是了。可是群龙无首不成,大家还是等他号令。

  荡平税卡,杀死税官,作为首领,葛成情知必死。既如此,舍却残生,换百姓安居乐业也就是了。只是行事更需谨慎,以免株连亲朋。想到这,葛成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黄建节嚣张跋扈、徐怡春暴虐成性,此二人死不足惜。可是其他无辜人等,一律放行不可伤害。”众人都答应着。葛成又道:“我们两千多人集会,实在是被税吏所逼,迫不得已。故而我等只针对税卡税吏,此举意在为朝廷除害、为百姓伸冤;若是从中取利,叫天下人怎么分说?”

  葛成召集钱大、陆满、顾元、徐元等人说道:“从玄妙观一路过来,加进了许多兄弟,可他们对此次行动一无所知,还有人说‘大战葑门,诛杀税吏’,这是号令不明,也是人心不齐。众位兄弟再次给他们讲说明白:令行禁止、只对税吏、不伤无辜、不取金银。能听从号令者,可以跟随,不能听从者,听他自去。”

  不多时陆满、顾元等人回报,都已分说明白。钱大取出一叠手札分递各人,说这是杭州城所有陆路水路税卡人员名单。葛成看了一眼,上面写着姓名、年龄、身高、相貌及住所等,收在腰间,领着众人向北而拜,再次对天起誓。

  骚乱过后,又经起誓,众人格外恭谨肃穆。又听葛成分派明白,何人守关、何人冲卡、何人寻觅税吏……图画筹算真如行军布阵。回城路上,众人私下里已经称呼他为“葛将军”。顾元道:“早知道有这一步,我们就不该烧了路栅。原先我以为揍他们出一口气也就罢了,顶多赶他们滚蛋。想了想,还是这一招‘关门打狗’厉害,祸害了百姓,怎么能让他们轻易逃脱?”

  钱大道:“不只是因为报仇。如果他们逃出杭州城,便会污蔑造谣,那时朝廷震怒,我们却浑然不知,没机会也没能力与他们分辨。”

  “嗯,守着出城要道——说来好笑,刚才我们几千人进城,那些守门官兵对我们视而不见呢!”

  葛成道:“那便最好。我们不是造反,遇到官兵,能躲则躲、能让则让,不要与他们冲突。”

  当晚葛成等人宿在机房殿,他让李保代自己回家禀告母亲:今日不能回去。虽说不忍,于此时情境亦无可奈何。

  第二日,数百人一队分头行动。顾元领众人前往阊门,税卡处有几名商旅正交银过关。张宜机警,见来人众多立即逃开了。郭岩正纳闷守城官军为何对这些人不闻不问,顾元蕉扇一指,众人将他绑了,一阵拳打脚踢。顾元挥扇制止,问道:“你可记得我么?”

  “呸!将死之人,我记得你作甚?”

  “不错,你我都是将死之人。和你说这些只是让你死得明白。如我这般,一介草民而已,在你眼里,只是个该收税的家伙,你不会记得我。可我记得你……”

  郭岩怒道:“要杀要剐来个痛快,啰里啰嗦作甚!我在黄泉路上等着诸位,咱们阴间再斗!”话音未落,已经被踹了好几脚。一位老者说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这么嘴硬,图个什么?”

  顾元请教老者,知道他是滞留此地的客商蒋顺,又见许多百姓围观,于是大声道:“我等只是贫苦织工,被这些税吏所逼以致如此。今日行事,只针对这些税吏,是为朝廷除害、为百姓伸冤。这位老伯,因税吏盘剥不能归乡;我自己,因买了一串项链被税吏说是珠商。瓜果蔬菜,肆意征税,稍有不从,即遭殴打。岂止我与老伯,这些织工兄弟们,还有大家伙,谁没受过窝囊气?你们说,这些税吏该不该打、该不该杀?”

  众人齐声响应,群情激昂。蒋顺虽然未曾呼喊,却也觉得这税吏的确该死;若不如此,自己就是犯了众怒。想想自己几番交税被困此地,心中也就坦然了。

  郭岩道:“你们能有什么好下场?串通官府、勾结匪类、犯上作乱、图谋造反……”顾元一挥扇子,众人拖着郭岩扔进河里。

  听到水关那边也是一阵鼓噪,顾元跑去看时,只见众织工有的在船头大叫“别让姓童的跑了”,有的撑小舟追逐,有的从岸边围堵。顾元想着,这童州判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似乎不应这般穷追猛打。可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阊门这边进展顺利,徐元领人去娄门外却扑了个空,税卡处空空荡荡没个人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徐元取出腰间手摺道:“咱们来个瓮中捉鳖,看他能跑到哪儿去!”派人守着税卡,率队回城。途中接到葛成命令:凡不识字的领队,将名单交于识字之人,若有疑虑,一定要再三确认。

  原来,带人搜寻税吏的陆满不识字,他让人看看手摺上有谁、住在哪里,听人念到“与豆腐店为邻,其家在……”便一把拿回手摺道:“豆腐店我知道,原来顾松这贼子住这里。走吧。”众人将豆腐店西邻围住,陆满带人边砸门边恐吓“再不开门就放火了!”

  大门洞开,一老者携全家跪地求饶。陆满道:“往日里耀武扬威,这会子又这般模样,反倒不好下手。我问你,你可知我是何人,为何而来?”老者哀求道:“众位好汉饶命!我们是本分人家,从不曾作恶,不知怎么得罪了众位?”跪在旁边的一个后生道:“听说众位好汉杀人放火、打家劫舍,我等特此跪地等死。”老者连骂“住口!”又向陆满等人告罪。

  陆满道:“谁是税吏顾松,站出来,我们不牵连无辜家人。”

  后生道:“再往东去两户才是顾松家。我们只是经商人家,不是税吏。”

  陆满让人再读手摺,听到“与豆腐店为邻,其家在豆腐店之东。”才知道自己错了。急忙率众人拜伏在地,向老者致歉。又一再宣讲此次行动目的,且让老者看好房舍,勿让火势蔓延。后生道:“顾松作恶,又不只是收税之时。我早想惩治他呢。”

  陆满道:“那便跟我们一起。可是不能取利,不能伤及无辜,不能公报私仇。”

  这件事传到葛成那里,才有让识字之人掌管名单的号令。徐元带人返回城内,寻到税吏潘行禄家,砸门许久,不闻声息。于是众人备好水盆,单将潘房点起火来。不多时,潘行禄从家中逃出,众人围住,当街打死。

  徐元带人看管火势,其他人先去吃饭。金河执意要了一壶酒,给李保斟满说道:“徐大哥挥扇指哪打哪,可是李保兄弟说是哪儿,徐大哥才能指哪儿呢。来,为你这秀才军师喝一杯。”

  李保闷闷不乐,说道:“我们不灌黄汤。”金河笑道:“黄没了,汤还在,喝一个吧。”李保道:“不止汤在,孙顾也没找到。”兀自发狠,不觉一时喝多了。

  几个人往回走时,遇见富商赵宇正在门口观望。李保问他鬼鬼祟祟看什么?赵宇瞧他一副醉模样,不屑道:“我瞧什么关你甚事!我又不是税吏,爱瞧什么不行啊?”

  李保道:“你就算不是税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丁元奉也不是税吏,照样把他家打砸一番。”

  赵宇道:“丁元奉的打手都给买成了税吏,他遭打砸活该。我与税吏又无瓜葛,你们在此聒噪什么?”

  金河道:“你是不是税吏,我们这位李保兄弟说了算。这个名单么……”

  李保会意,即腰间取出手摺道:“嗯,好像赵宇也是税吏……”

  金河一招呼,七八个织工赶过来,痛殴赵宇。李保清醒了些,喝止众人,赵宇借机求情道:“有话好说、好说,这位兄弟——不,好汉,我家里有些银两,请各位拿去。但我真不是税吏……”

  当晚葛成仍在机房殿,与钱大等人商议后续行动,殿内外烛火辉煌,许多织工围坐一起,叙说各自战绩。有人来报李九真求见,众人听闻忽然安静下来。钱大等也惊疑莫名,随葛成出殿,只见远处停着一顶青娟帷幔的轿子,一名女子款款而来。众人早闻“泠香一媚”的名头,却无缘得见,这时看那女子体态轻盈、丰姿旖旎,火光里脸若桃花、眸若流星,不觉都痴了。那女子走近施了个万福,轻启朱唇:“哪一位是葛将军?”

  葛成拱手回了一礼道:“鄙人正是。敢问李姑娘夤夜前来,有何见教?”

  那女子嫣然一笑说道:“哦,老远就看您雄姿英武,我猜着,应该就是葛将军呢。果然所料不错,回头告诉姑娘,她一定夸我眼光独到的。嗯,我就是爱说闲话。葛将军,我是小青,我家姑娘有事相求,先前发过拜帖的。但她生性腼腆,羞见众人,能否请您寻一僻静房间说话?”

  众人这才知道她只是李九真的婢女,虽不免自嘲,却也更想一睹真容。葛成暗叫惭愧,知道她话说得巧妙,正替自己掩饰。可是一个婢女尚且美艳如此、聪明如此,正主恐怕更非寻常人物。最初的惊诧过后,葛成又觉得小题大做了,朗声说道:“我与众兄弟此番作为,实在是为民除害、非为私利,此心天地可鉴。有什么话便当着大家说,何需避人耳目!”

  陆满等人心中暗笑,小青才要答话,轿帘一闪,李九真款款而出。待她走近,先向葛成施个万福,葛成急忙还礼,见她面容姣好,神态庄重,又多一分诧异。朱九真低眉敛目轻声道:“原是小女子考虑不周,只顾念自家情绪,未多想如今形势,以致葛将军为难,还请见谅!”

  葛成道:“无需多礼。只是避嫌,勿累姑娘声名。”

  李九真听此一语,才抬起头来,柳眉星眸、顾盼生姿,“听闻大丈夫不欺暗室,真君子不畏人言。葛将军英雄豪迈,何至于拘泥小节?或有隐情,我未可知?既有明言,且在此讲罢!我此次前来……”

  葛成打断她道:“姑娘说得是,是我多虑了。请到厢房说话。”钱大、陆满等人先进屋,加了几盏灯,小青陪李九真进来,分宾主坐下。葛成道:“我等莽夫,姑娘不必多礼。此地无外人,有话不妨直说。”

  李九真道:“我有一个姐妹相交甚好,前年嫁为人妇;不求荣华富贵,但得终身倚靠。此人略通诗书,却为生计所迫,现今在阊门处做书办,姓张名宜字可芝。小女子今夜前来,特为此人求情。”

  钱大道:“姑娘放心,我等只抓税吏、不伤无辜。张兄弟既是书办,想来不在名单上,应该不会为难他。”

  葛成道:“姑娘应该有所耳闻,我等一再宣讲:此次只针对税监、税吏,是为朝廷除害、为百姓伸冤,不会伤及无辜、不许借机生事。张宜之事,大可放心。”

  “如此,小女子先行谢过。”李九真嫣然一笑施个万福,小青也跟着施礼。葛成、钱大急忙还礼,却见陆满愣在那里,已然失神。

  李九真道:“小女子还有一问:不知葛将军何日退兵?”

  葛成道:“我等并非举事,怎么能说‘退兵’二字?”

  “荡平税卡,驻守五关,攻杀税吏,焚灭其宅,葛将军之名,人尽皆知。既然说‘为朝廷除害’,或可称作‘义军’,问一句‘几时退兵’亦不为过吧?”

  葛成叹了口气道:“除恶务尽,若留遗孽,后患无穷。”

  李九真轻叹道:“除得了贪虐之人,除不去贪虐之心,周而复始。此事适可而止,望将军深思。”说罢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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