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赖”的房间内,时孝在抽屉里发现一个精致的小匣子,在小匣子里找到了整个宅院的房契。匣子里还放着很多单据,记载着何月何日抢到何种货物,低价卖给何人,以及如何分赃。盯着这堆单据,时孝沉思良久,眼前的单据化为案件卷宗上的一页一页,那些正在狡辩的豪绅道貌岸然的样子跃然纸上,“明镜高悬”匾额之下回荡着主审官装腔作势的声音:辛百户,你说他们是走私,证据何在?
……
时孝从侧门出去,沿小路来到北面正门。这所宅院位于岱山岛东北角,坐南朝北。时孝背着手,巡视领地般迈进客栈,柜台内的女子听见有人起身招呼:“这位客官……啊,小厨师!”
那女子正是尤杞。
时孝说:“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一个?”尤杞说:“没有比遇见你更坏的消息了,好消息是什么?”时孝说:“‘天赖’和‘丝滑’昨夜都死了。”尤杞这一惊更胜方才:“真的?怎么死的?”时孝说:“他们当海盗,多行不义必自毙呗!还记得在船上给你算的命吗?这是命中注定。”这会儿尤杞很想知道那个坏消息是什么,千万、千万不要让这个好消息变成一场空欢喜。时孝从怀中掏出房契:“坏消息比你想的更坏。我们不但相遇,还会相处一段日子。因为从今天起,你的雇主是我。”
尤杞想哭想笑又想跳。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不敢回味,流落江湖三年,她身心备受折磨,心情从未如此舒畅。谢天谢地你来了。
尤杞引着时孝实地参观了一番。整个院子当初是按一座三进宅院建的,并非酒店加客栈的结构,现在东厢房、东西耳房多数已改为客房。时孝说:“你叫人到宁波买些学馆用的桌椅,放在正房。”将来客人多的时候,那个小酒馆应付不了,所以尤杞建议将北面临街的倒座房全部改为酒店,时孝点头:“将来人手多了,让他们住到后院。我住西厢房,现在就去客栈收拾行李。”尤杞应了声“是”,又问:“还有什么吩咐?”时孝看了看她:“没事就别跳海了吧。”尤杞笑着点点头。走出好几步远了,时孝听见身后尤杞说:“没事就别下厨房了吧。”
第二天,时孝扶灵登船,在离大嵩千户所不远的瞻岐镇上岸。岑骅父母早亡,时孝将一包裹银子交给岑骅的几位族兄,跟他们一起将他葬在岑家林地。
大嵩千户所有不少人死于争贡之役,家人无法负担沉重的军役,逃往凤凰山的一个山窝住了下来,他们自己给山窝起名“伍阳”。
此时伍阳的辛家,邻居王氏和辛母边做女红边闲聊。
王氏:大家日子都不好过,你呀,也不用整天愁眉苦脸的。
辛母:唉,还不是操心儿子的婚事!要不是争贡之役,我连孙子都抱上了。
王氏:这事儿得怪那个宁缟,拿着旧勘合,却通过贿赂争到了比大内使团更高的待遇,人家能不生气嘛。
辛母:要是往更远里说,这事就得怪海禁。平常不让老百姓跟日本人做生意,十年才有这么一回勘合贸易,利润大得吓人,谁见了不急眼哪!
王氏:是啊。
辛母:说到底,还得怪亲家那个死老头子。那么拼命干嘛,自己搭了进去,还把孩子的事硬生生给耽误了两年多!
王氏:好在也快到头了,到明年四月底守制该结束了吧?
正说着,辛时孝回来了,王氏告辞而去。辛母看见儿子,愁容尽去,转身去厨房张罗着做好吃的。辛时孝细看这个新“家”,不过是石块、木棍和茅草堆起来的几个窝棚,格外心酸。吃完东西,他找来懂建造的一位大叔,托他到山下镇上雇工匠。只要不怕花钱,质量和效率都不成问题,新房很快动工了。
这期间,他去了一趟监狱。第一次探望,儿子急着追问案情,父亲守口如瓶,就是想让儿子冷静、冷静直至最后熄灭复仇的念头。这一次,辛时孝只问冷暖饮食,却引起了父亲的警惕。父亲告诫他:正义并非总能得到伸张,这一点你我都得接受;你所认为的正义,别人也许并不认同;豪绅势大,多少钱也没法买通官府翻案;除非上达天听,否则无法还我清白,所以做不到的事不必去做;我很反感把伸冤等同于杀人放火,如果你因此受伤害,我更会生不如死、死不瞑目;如果你有孝心,想让我高兴,就赶快去把胡家丫头娶过来。
这期间,他随媒人去了一趟胡家。胡父在争贡之役中战死,靠着辛家的接济,母女俩渡过了那段艰难时期。辛家被烧、辛父入狱两件事,一度让胡母对婚约产生了动摇。本来按规矩就不能跟女儿说男方的事,现在在女儿面前口风更严了。好在周围的军户都在说辛镇是蒙冤入狱,胡母才稍稍安心。几乎在辛家母子逃亡的同时,她们也跟着邻居们逃亡了,地点距辛家有七八里地。可是祸不单行,几个月前有人找上门,自称兵备道派来的,说要胡女出去为朝廷做事,如果不答应,就追究她们逃跑的责任。
原来,卷宗失窃案也惊动了宁绍兵备道的新任兵备副使温长度。温长度年轻气盛,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他奋力拨开官场的温吞水,找到一个很刺激的假想敌——日倭。他相信自争贡之役发现明军羸弱的战斗力之后,日本人正在实施一个大胆而阴险的计划。如桐庐马匠户全家失踪案,可能就是日本人所为,目标是马匠户的军工手艺。宁缟于五月底被执行死刑,当晚二十个日本人暴毙狱中。争贡案的附录即简单记载了这二十人的死亡情况。至于四个案卷一块偷意味着什么,他也没想明白。面对自己儿时玩伴、穿山千户所的千户张镗,温长度没有去详细分析盗贼的动机,而是给出了一个自匠户失踪案发生后就开始酝酿的一个计划:想办法把直航日本的大商船上的日语通事发展成卧底,打探日本人的阴谋。张镗像在听一个故事:“黄盖诈降,王佐断臂?你看传奇戏曲看多了吧?”温长度慢悠悠地说:“京城的大人物都很忙,忙着辩论,忙着扯皮,忙着依附首辅或反对首辅……寻常奏折无法引起他们的重视。‘卧底打入走私船队内部,发现有日倭借贸易为幌子走私大明军用物资,或者是窃取我大明军事技术’,是不是可读性更强、点批率更高?”张镗不想扫他的兴,毕竟发小这样的关系值得珍惜。温长度还煞费苦心地用海里最善于伪装的鱼的名字,将这个计划命名为“济公鱼计划”。兵备道佥事吉笠负责卧底的挑选、训导,千户所挂名百户老蔡负责在岱山岛建立一个情报联络点。
如今对着媒人和准女婿说起这事,胡母还是忍不住落泪。媒人问:“在什么地方做事?”胡母说:“上个月收到她的一封信,说是在岱山岛上一个小酒馆里,一切都好。岱山岛那是什么地方,一个女孩家安全吗?!”辛时孝说:“我去岱山岛找找她。”媒人说:“时孝啊,你得找到她、保护她。依我看哪,礼法当然要遵守,可首先人得平安不是?”胡母点头。辛时孝问:“上次带来的南洋珠子,不知她戴了吗?”胡母说:“她很喜欢,一直戴着呢。”
这期间,附近的一些逃亡军户来找他。他们希望辛时孝能带他们去岱山岛,希望一段时间以后,他们也能给家人建一座像样的房子。这些人,多数都是从卫所逃亡出来的。辛时孝说:“岱山岛不是一个人傻钱多的地方,那里处处都有风险。我也只是刚刚站稳脚跟,说不上发财,也不知道能干多久。想去的话,有我一口饭,就不会饿着你。”这番场面话,就像身旁这座在建新房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只会更加坚定他们的决心。看着他们热切的眼神,辛时孝知道自己再次前往岱山岛的时候,绝不会感到孤单。
临行之前,辛母对时孝说:“你爹一辈子耿直、固执,就算再遇到走私,他还是会抓,所以坐牢是他的命,也是我的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你不要为了我们把自己搭进去。就算是为了我们,也应该赶快成亲。你去岛上把我儿媳妇找到,我在家数着日子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