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坊地窖内腥潮的霉味混着铁锈味直往鼻腔里钻,贺顺安被反绑在榫卯松动的榆木椅上,油灯爆出灯花时,他看见对面倭寇头目腰间的倭刀映着寒光。
他怎么也想不到前一日还和自己捆绑在一起的伙伴现在成了他的勾魂使。
青砖缝隙渗出的水珠顺着椅腿往下淌,浸透了他右脚的皂色靴,寒意像蜈蚣顺着脚踝往上爬。
“说!盐引藏在哪个仓廪?”
倭寇头目用生硬的官话低喝,刀背拍在贺顺安浮肿的右颊。
角落里三个浪人正在擦拭长刀,刀刃刮擦陶罐的声响像猫抓挠青石板。
贺顺安喉结滚动,吞咽时扯动颈间勒痕,被麻绳磨破的皮肤渗出细密血珠。
火盆突然窜起蓝焰,浪人将烙铁浸入盐水,滋滋声里腾起白烟。
贺顺安瞳孔骤缩,绸衫后背早被冷汗浸透,贴着斑驳砖墙的脊梁骨阵阵发颤。
他盯着倭寇头目耳后那道蜈蚣状的旧疤,想起上月漕船在芦苇荡与那帮茶商火拼时,还是他替自己挡下的袭击。
“你们这帮蠢货,被人给骗了......”
贺顺安话音未落,烙铁已贴上他左手拇指,皮肉焦糊的气味瞬间炸开,混着海腥味的惨叫撞上地窖穹顶。
浪人们发出夜枭般的嗤笑,头目却突然俯身,用沾着海盐粒的拇指按进他溃烂的伤口。
疼痛让他眼前发黑,恍惚看见倭寇腰间晃动的铜铃铛,那分明是长芦盐场运盐骡马脖颈上的物件。
被生生咬破的舌尖溢出血沫,他盯着对方漆色剥落的甲胄缝隙里,隐约露出半截靛蓝色家纹,突然嘶声笑起来:“那些硫磺,是你们带进天津城的?竟背着我私运大量硫磺,没想到你们不光是与我们做私盐的生意,更有其他不为人知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何!”
头目瞳孔骤缩,一阵冷笑后对着贺顺安说道:“你倒比我们想象中来的聪明,不过为时已晚,王公公已经派人来了,你的位置即将被他取代,不再有任何的利用价值。”
贺顺安也是一怔:“王公公?你胡说什么?王公公不都已经......”
话还未说完,倭寇拿出陈启贤叫王忠写的信件递给了贺顺安看。
上面不但清晰写着王忠相安无事,正潜伏在天津城外伺机而动,更嘱托这帮倭寇缉拿贺顺安问出盐引下落,听从陈启贤等人安排,准备将官盐私盐不断运往东南。
只是这其中,倭寇们还潜藏着一个惊天大秘密,所以他们才会私运大量硫磺来到天津城。
此刻被贺顺安发现了此事,他们更不会饶过此人。
“你们怎知这信真是王公公所写?”
贺顺安不相信王忠会死而复生,更不会莫名做出这种指令,自己明明与上面合作的十分融洽,并没有半分得罪之意。
现在王忠居然毫无理由的要找人将自己取代,又凭空冒出来了新兵营介入此事,他怎么都想不明白。
倭寇见这贺顺安不见阎王不落泪,便再次拿出另外一封书信,这一封正是那日在醉仙楼陈启贤交于运盐使的那一封。
“你们自己分明都知晓此事,不是嘛?要不然,为何让我们前去刺杀那帮士兵?还想为了转移盐仓瞒着我们!”
贺顺安借着油灯一读才知晓这事完全是这运盐使被人给套路了。
这一封信的内容写的居然是王忠向陈启贤叙说有意要他取代贺顺安的位置。
并且将贺顺安与倭寇的事情交代的清清楚楚。
先不说这封信的真假,当下你运盐使一瞧,上来便找倭寇去处理陈启贤,那你岂不是不打自招,自己都承认了王忠尚在,而且惧怕被取代意图借刀杀人,准备灭陈启贤的口。
最后两封信放在倭寇头目眼前,你说他信谁?
王忠若真不在人间,你何必多此一举,你不动则已,一动说明你就是心虚啊。
这贺顺安只感叹这运盐使的冲动,收到此信居然直接叫倭寇动手杀人,而不是来找自己相商。
怕是平日里给了此人太多的权利,关键时刻让他有了一番自己能处理任何事情的假象。
贺顺安看完两封信,不知王忠是否真的还活着,只是感叹自己技不如人,如今被五花大绑在此,也只好认命。
不过他相信就算王忠活着也不会不由分说的找人来取代自己,若他真有打算就应该给自己手书一封,而不是直接叫人来强要盐引。
东瀛贱种就是贱种,如此浅显易懂的道理他们都瞧不出来,只知道看事情的表面,不分析内在的因素。
“怎么样,贺老板,现在你总该告诉我们盐引的下落了吧?”
贺顺安不甘心就此将盐引交付给这帮人,而且交出盐引自己必定是死路一条,现在拖延时机说不定外面尚且有人替他想办法扭转乾坤。
毕竟自己身后还有县衙府衙,更有浙直总督会出面撑腰,想想王忠也绝不会跳过那么多人直接找一个新兵营的士卒出面。
“想要盐引,除非王公公亲自来我面前拿我才肯给。”
“还嘴硬是吧。”
倭寇头目将烧红的铁钩贴着贺顺安的耳根划过,青烟混着皮肉焦糊的气味腾起,一瞬间,他喉咙里迸发出的嘶吼声撞在斑驳石墙上,又被瞬间吞没。
两个浪人拽着铁链将人往石磨上拖,丝制衣料撕开时露出后背交错的鞭痕。
倭寇头目踩着浸血的草鞋碾过盐商指节,镶铜的刀鞘挑起他下巴:“机会可不多了,贺老板,交出盐引我们便带你回浙江,保你一命,若你还是不愿意说……”
浪人狞笑着将铁钳探向盐商肋下,锈蚀的金属擦过皮肉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贺顺安猛然昂起的头颅撞到背后石柱,喉间迸出不成调的嘶吼,十指在湿滑地面抓出数道血痕。
墙头渗下的水珠正滴在贺顺安痉挛的脖颈,混着冷汗滑进青石板缝隙。
倭寇头目俯身揪住他发髻,将人整个脸按进积水洼。
气泡咕嘟声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正对着地窖出口。
半截褪色的油纸伞卡在石阶里,伞骨断裂处还挂着前日遇害伙计的靛蓝布条。
挣扎的四肢逐渐瘫软时,浪人们哄笑着将人提起,盐水泼在溃烂伤口上激得躯体再度抽搐。
忽然,地窖顶板传来瓦片碎裂声,盐商见状发出嘶哑的冷笑,染血的牙齿咬住舌尖。
“有人!”
贺顺安绷紧的脚趾突然触到椅腿下松动的青砖,潮湿的砖缝里,半截生锈的船钉正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