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离王朝，安西县，初秋。

　　街道之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赵家茶馆，托“秋老虎”之福，连门口用竹竿、芦苇等搭成的简易棚子下，都坐的满满当当。

　　小二提溜着茶壶穿梭于客人之间，忙得不可开交，仍旧不能满足客人需求，搞得怨声载道。

　　可没人责问老板赵阿四为什么不来帮忙。

　　因为他早已下场，但却只为一人服务。

　　看着赵阿四不停给自己续杯，李炎手指轻敲桌面。

　　“行了行了，你想把我肚子里都灌满水不成？

　　丑话放前头：就算是实际喝了两碗，我也只付一碗的钱！”

　　“大人说笑了。

　　能为斩妖司李副总旗端茶倒水，是小人的荣幸。只要您来，茶水无限续杯！”

　　“免费的水多了也难受。”李炎摇头：“来点干货。”

　　“好嘞！”

　　赵阿四麻利地端上一盘瓜子花生。

　　盘子上桌的刹那，李炎瞬间感受到几束灼热的目光。

　　他无语地望向茶桌对面。

　　四名身着猎妖人制服的下属中，除却一位看上去就颇为稚嫩的年轻人，

　　其余三名老油条，全都贪婪地望着盘中物，好似松鼠瞧见榛子。

　　待李炎伸手从中抓出一把，三双大手立刻如饿虎扑食，抻到盘子里，死命往自己面前扒拉。

　　“饿死鬼投胎吗？给新人留点！”

　　李炎叱骂道。

　　年轻猎妖人似乎是头一次看到这种场面，呆了一呆，急忙摆手：

　　“我不用……几位大哥尽管分吧。”

　　“给你就拿着，二旦。

　　咱们老大爱护下属是出了名的。

　　你父母都已不在，就把斩妖司当家，将老大当成你亲哥。

　　有他一口肉吃，绝对有你一口汤喝！

　　跟着老大混，保证你吃香喝辣，准点上下班——这是老大整出的叫法，就是上衙与散衙的意思。”

　　一位老油条笑着将剩下的整盘推向他。

　　另一位也跟着附和：“没错。

　　月前老总旗致仕，他手下那帮常年被压榨的弟兄，

　　也都眼巴巴的盼着咱老大荣升总旗，将四时辰工作制推广到整个安西县斩妖司呢。

　　嘿嘿，好日子终于让他们盼到……”

　　“他们的好日子并没盼到。不光如此，咱们的好日子恐怕也告一段落了。”

　　李炎叹气道。

　　欢快的气氛戛然而止。

　　“老大，此话怎讲？”

　　“陛下自打与妖国结盟，纳妖狐为妃，对妖物越来越宽容。

　　近年来，先是嫌弃‘斩妖司’之‘斩’字太过凶戾，暗示要更名为‘炼妖厂’，美其名曰有磨炼妖心，使其更通人性之意。

　　后又要求猎妖人不得随意斩杀罪行轻微的妖物，要以教育感化为主。

　　妖物们有此背书，疯狂犯案，被抓时胡搅蛮缠，就是欺负咱们不能像以前那样快刀斩乱麻。

　　长此以往，办案时间拖长，连带着延长工时，已是必然。”

　　几人纷纷点头，脸现忧色。

　　“其次，与你们利害关系最直接的便是：

　　刚接到上头通报，安西县斩妖司新任总旗，并非是我。

　　老总旗并没有举荐我接任，而是请上头空降一位。

　　他一直庇护我，我也知道：他是担心，我这种懒鬼接任总旗，多半会跟百户大人直接起冲突，

　　但这一次，他真是好心办了坏事……唉。

　　新总旗魏清寒魏大人明日卯时就到。新官上任三把火，她一上任，估计就要挑人立威。

　　通知一下弟兄们，明天还是早起去迎接一下她吧，免得被她抓典型，杀鸡儆猴。”

　　一名猎妖人嘿嘿一笑：“老大，我觉得在新总旗眼中，您才是她最想抓的那只鸡……吧？”

　　“就怕她把握不住……现在什么时辰？”

　　“差一刻到酉时，马上下班，老大。”

　　李炎打了个哈欠。

　　“春困夏乏，秋盹冬眠。收拾收拾，赶紧回去补觉……”

　　“大人！”

　　远处一骑疾奔而来，人未到，声先至。

　　眨眼间，骑手已奔至李炎面前，勒缰下马，单膝下跪：

　　“禀大人，盐水河街有人形妖物作乱，正与几名弟兄对峙。

　　点子棘手，属下特此前来请大人示下！”

　　李炎脸色微沉。

　　“妖兽级、妖兵级都不能化形，这家伙起码是个头目级。弟兄们可有伤亡？”

　　“回大人，我等瞧不出它修为深浅，不敢轻举妄动。

　　好在那妖物只是偷了些财物，知道自己罪不至死，只是一味求饶，恳请我们放它离开，并无动手伤人之举。

　　弟兄们自是不肯放，僵持之下，它居然……”

　　“居然如何？”

　　“它居然从旁边瓜铺抢过刀来，威胁说：如果非要将它抓去炼妖厂，它就自杀！”

　　“自杀？呵呵。”

　　李炎嘴角冷笑：

　　“真正想自杀的，只会悄无声息了结生命。

　　越是像这种大张旗鼓的，往往越惜命怕死！”

　　“大人莫非是想把它给，放了？

　　倒也不失为良策。

　　既可以防止它狗急跳墙，逼急了跟咱们玩命；

　　也不会耽搁大人准时下班……”

　　李炎摇头：“谁都不能阻止本官准点下班……”

　　便在此时，只听“砰”的一声。

　　紧接着又一声木凳砸地的闷响。

　　众人不禁侧目而视。

　　却是那位新加入的猎妖人，程二旦。

　　十年前，有妖物进他家偷盗，被他父母发现。

　　于是入室盗窃变为抢劫杀人，最终使他成为孤儿。

　　因此他对妖物恨之入骨。

　　听闻妖物作乱，他已做好了跟随李炎前往案发地，斩妖除魔的准备。

　　不料听他们交谈，竟似有忌惮对手强悍、担心影响自己按时下班，故而放任罪犯逍遥法外之意！

　　激愤之下，忍不住拍案而起。

　　所有人目光登时向他看齐。

　　李炎盯着这位新下属：“你干嘛？”

　　程二旦只是一时热血上头，如今与李炎目光对上，气势顿时矮了一截。

　　“大……大人恕罪，属下只是觉得：

　　作为猎妖人，保护辖区百姓免遭妖物侵害，乃是分内之事，岂能因对手强大而畏惧不前！

　　纵使敌人如狼似虎，只要大人一声令下，属下必与诸位大哥齐心协力，勇于拼命……”

　　李炎皱眉打断他：“你月俸几何？”

　　“三……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折合铜板三千块。

　　三千块，你玩什么命啊？”

　　程二旦脸色苍白。

　　老油条们哄堂大笑。

　　“就是，要玩命，也得让月俸十两银子以上，也就是过万铜板的去玩啊！”

　　程二旦低下头，双拳握紧，又松开。

　　弹指之间，他便体会到，初入社会、意气风发的毛头小子被残酷现实毒打的感觉。

　　失望，愤懑，却又无可奈何。

　　爱护下属，把他们当家人看待？

　　无胆匪类罢了！

　　终于，他下定决心，解下腰刀，置于桌上。

　　“大人，程二旦请辞！”

　　“怎么，是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认为本官容不下你这种嫉恶如仇之人？”

　　李炎失笑：“炼妖厂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不过你这愣头青，需要跟他们多学学处世之道，最起码，要听得懂人话。

　　他们不是说了么？

　　‘要玩命，也得让月俸过万的去玩！’”

　　程二旦皱眉深思，忽有所悟，热血重燃。

　　“原来大人是要派遣高薪猎妖人，在下班之前解决掉此妖！

　　属下愚钝，误会了大人与几位大哥，罪该万死！

　　想不到几位大哥当差才几年，如今的月俸，都已经超过十两银子！

　　那就预祝哥哥们马到成功，顺利捉拿妖物了！”

　　老油条们连连摇头。

　　“屁的十两！”

　　“能有七两我就偷笑了！”

　　“如今大离王朝财政吃紧，各处都在压缩开支。

　　咱们安西县斩妖司，除去致仕的老总旗，目前只有一人月俸超十两！”

　　程二旦瞳孔巨震，不敢置信地望向李炎。

　　“难道说……要去跟那妖物玩命的，是……”

　　李炎起身抖开披风，排出九块铜板，结清茶水瓜子钱。

　　“那必须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