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

　　休伊特赞一声，又问：“人是你找到的？”

　　他随口问出了真正关心的问题。

　　汉纳说的那些，他都知道，也都不感兴趣。

　　问那些问题，只是为了降低汉纳的防备，为了套出一句真话，也就是这个问题的答案。

　　安恩是被执事、维斯特、教宗所杀，休伊特知晓了。

　　可汉纳参与了吗？

　　安恩是被谁找到的？又是被如何找到的？

　　这是一道送命题。

　　汉纳的确是个外表粗鲁，心思细腻的人。

　　哪怕休伊特先给了棒槌，又喂了蜜枣，他仍旧产生了疑惑，察觉到了问题背后的意义。

　　他忽地蛄蛹着跪在地上，瞪着休伊特，露出极其冤枉、又不敢反抗的可怜表情，语气激动道：“真不是我！维斯特让我找，我派手下找了几天，但没找到啊！”

　　“后来，维斯特派人通知我，人已经找到了！他还让人带了句话……”

　　说完，汉纳的嘴一撇，微微颤抖着，像是要哭出声。

　　他的语气可怜极了。

　　就好像，汉纳本人受尽了维斯特的压迫，忍辱负重替休伊特做了许多，而此时却因为一点误会，受到了休伊特的猜疑。

　　这番神情实在动人，语气极为真挚。

　　休伊特几乎要相信了。

　　距离他给与对方完全的信任与原谅，只剩对方尚未出口的那个答案。

　　维斯特让人带的话。

　　休伊特捏紧了膝盖，冷漠问：“什么话？”

　　汉纳舔了舔嘴唇，支吾两声，急切地想要靠向休伊特，却跌在了地上。

　　他扭动着身体，咬牙切齿道：“维斯特这个杂种！他说，我拖延了他们的计划，要从此断绝与我的生意！”

　　“这个杂种！翻脸不认人！他妈的忘了！我替他干了多少肮脏的勾当！？”

　　汉纳气得直哆嗦，脏话连篇从嘴里蹦出，偏偏又不敢放开声音。

　　他一边骂，一边瞪眼看向休伊特。

　　休伊特沉默半晌。

　　他心里清楚，汉纳看似愤怒，失了智一般破口大骂。

　　实际上，对方正冷静地观察着自己的反应，努力寻找活命的法子。

　　老实说，汉纳的演技很好，足以骗过许多人。

　　但有一点很关键，就连汉纳本人也忽略了，汉纳他自己亲口说过一句话：教宗是在寻找圣子。

　　圣子……

　　那可是圣子啊！

　　那可是在世神明！地位高于教宗本人！

　　可教宗等人干了什么？

　　他们在神明的场子里，偷偷杀死了一位神明！！

　　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汉纳这种狗腿子怎么配知道！？

　　换句话说，汉纳凭什么知道安恩死了？

　　自己可从来没说过，海伊德也没来得及审问，那么汉纳是如何得知的？

　　难道说，面前的正佯装抹泪的男人，真有通天的手眼，能够在深夜中闯入教堂，偷偷目睹教堂内发生的一切？

　　休伊特不信。

　　他只相信，汉纳参与了。

　　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再多的伪装与辩解都是无效的。

　　休伊特深吸了口气，站起身子，走到汉纳面前。

　　汉纳立即不动了，换上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大义凌然道：“带上我吧！你肯定要去找维斯特！我帮你带路！我们一起杀了那个杂种！替安恩报仇！”

　　休伊特仍旧沉默着。

　　汉纳蛄蛹一下，翻身仰面躺着，盯着休伊特道：“怎么？你们不走？不走的话，可能赶不上处决了！”

　　“维斯特阴险奸诈，到时候肯定会躲起来！那会可就不好找了！”

　　“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还活着？”

　　休伊特忽地打断，看着脚底的汉纳。

　　汉纳眼珠急转，皱着眉头疑惑道：“什么意思？我没听明白……活着？等等！难道维斯特他！那个杂种！他说我干了什么！？”

　　汉纳的语气激动，似乎被泼了满身的脏水，迫切地想知道维斯特究竟说了哪些坏话。

　　这其实也是试探，休伊特清楚，对方在试探自己究竟知道什么。

　　直到现在，汉纳还在耍小聪明。

　　可越是如此，越接近真相。

　　休伊特摇摇头，叹息一声：“你很聪明，就是记性不好。我跟你说过的，我和他是朋友，懂了吗？”

　　汉纳思索片刻，忽地瞳孔骤缩。

　　他的眼珠子左右颤动着，眼神充满了不可置信。

　　过了许久，汉纳似乎想明白了其中关键，失神道：“维斯特见过安恩？见过你们俩？”

　　休伊特点头，冷漠地看着对方。

　　“原来如此……”

　　汉纳重复两声，忽地舒展眉头大笑起来，竟是有几分落寞，随即又咬牙切齿粗声骂道：“艹他妈的！果然是个杂种！这点破事也瞒着老子！”

　　“还当他转性了！原来是留着老子当替死鬼！！”

　　“杂种！！”

　　“真该死！！！”

　　汉纳狠狠骂了几句，再也顾不上控制嗓门。

　　骂过了瘾，他三两下爬起，跪得板正，歪着脑袋瞪着休伊特：“安恩是老子找到的！老子就没见过那么好的修士！”

　　“他救了人，被人留在家里过夜。但他运气不好，我收下那晚正好回家！”

　　“我手下贪财！当夜就把他送到教堂了，没和我说！”

　　休伊特哼笑两声：“有用吗？”

　　“哼！老子敢作敢当！见过圣子！这辈子也算值了！”

　　汉纳中气十足，慷慨激昂道：“但是！老子这辈子！最他妈恨小人！老子恨不得亲手砍了维斯特！割了那颗猪头祭神！到时候要杀要剐？老子听你一句话！”

　　“行不！？”

　　“你不配。”

　　金光闪过，咕噜一声。

　　汉纳摔断了鼻梁，却看到脖颈在喷血。

　　片刻后，休伊特挎着两个包裹走出了客房，一个是海伊德收拾好的东西，另一个则裹得滚圆。

　　不出意料，没有招待员堵门。

　　他锁上门，扫一眼走廊尽头，海伊德果然在那。

　　她正抱着小腹，背靠墙站着，此时正抬眼看过来，露出微红的眼眶，像是才哭过。

　　“该走了。”

　　休伊特上前两步，低声安慰一句：“还有维斯特、教宗等着呢。”

　　海伊德有些茫然，抬头怔怔地盯着休伊特问：“苦主教会，还会有安恩这样的人吗？”

　　也许不会再有了。

　　就算有，在这世道也难生存下去，休伊特心道。

　　“也许吧……”

　　休伊特认真说道。

　　他还有后半句憋在心里没说：也许安恩还能活过来。

　　若是没猜错的话，教宗约翰谋害安恩，所夺走的应该是“圣子宝血”。

　　休伊特体内也有，只是相较安恩这位正牌圣子很少，朗基努斯之枪感兴趣的，应该也是“圣子宝血”以及其中蕴含的圣子位格。

　　这显然是极其珍贵的东西。

　　夺回“圣子宝血”，也许就能复活安恩呢？

　　毕竟，曾经的圣子被人用圣钉钉死在十字架上，又被朗基努斯之枪刺中，死得彻彻底底，却仍旧可以复活升天。

　　安恩也是圣子，也能复活才对。

　　按照苦主教会的说法，这不正是以“圣子宝血”为人们赎罪吗？

　　这些话只能憋在心里。

　　休伊特比海伊德多的，也就是对安恩的复活这一丝幻想。

　　他迫切地想追上教宗二人，抢回“圣子宝血”，解决伯爵的危机，甚至复活安恩。

　　以上种种，关键都在于一人：教宗约翰。

　　杀了约翰！

　　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问题也出在这，教宗不是那么好杀的。

　　教宗既然敢于杀死圣子，甚至是在苦修堂之内，那就大概率不是处于他自身的类似“成神”的私欲，而是真正得到了苦主的指示。

　　可苦主为什么要杀死圣子？难道圣子不止一位？

　　这又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了。

　　《福音》有言：不可试探主你的神。主的想法，谁能知道呢？

　　真要探究苦主的目的，应该只能想办法将《启示》弄到手，在翻阅了这本典籍之后，再另行判断。

　　这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归根结底，还是要杀死教宗约翰。

　　可就连兰尼苦修堂都能遇到一位天使长守护，等抵达莱恩城，直接扎入苦主教会的大本营，杀死教宗的难度简直难以想象。

　　必须尽快赶路了。

　　行动快一分，截住教宗的概率就大一分；哪怕截不住，也能在莱恩城内思索对策，提前作出应对。

　　速度就是一切，没有半点时间能拖延了。

　　如此想着，休伊特心情急躁，迫不及待想出发了。

　　他方才回复海伊德一句“也许……”，却半晌没听到对方的回应。

　　此时低头一看，才发现海伊德正看着自己。

　　休伊特下意识调整一下肩上的包裹，尚未开口，其中一个被海伊德抢了过去。

　　海伊德跨上包裹，故作轻松道：“走吧！离开兰尼！去找教宗和维斯特！”

　　休伊特点点头，挎紧包裹奔旅店外走去。

　　不久后，两人自西门出了兰尼城。

　　休伊特放缓了速度，任由小白马溜达，浏览着沿途的风景。

　　直到走到一个植满风铃树的山谷前，他翻身下马，取下背上的包裹，走向那片金色海洋。

　　海伊德也跳了下来。

　　她从包裹里翻出一个精美的首饰盒，递了过来。

　　海伊德一边重新收拾包裹，一边埋着头介绍着：“那两兜土，我放在里面了。”

　　休伊特接过首饰盒打量，不由看了海伊德一眼。

　　塔拉的旅途中，这个首饰盒一直被海伊德随身携带，却从没被装过东西。

　　首饰盒极尽华美，正中镶嵌了幽绿宝石，四角点缀着艾兰大陆特有的珍珠。

　　休伊特摩挲着首饰盒正面刻着的一串文字。

　　他没记错的话，这些应该是“开心快乐”一类的祝福语，其中包含了“生命之石”四个字。

　　这显然是海伊德收到的礼物。

　　而且，这个首饰盒，恰巧是休伊特脖子上佩戴着的项链的原装盒子。

　　项链都送出了，盒子仍然留在身边，可见海伊德的珍视程度。

　　“只用土就行，不用盒子。”

　　休伊特拿着首饰盒，却没递回，只是开口劝了一句。

　　海伊德的确伤感，甘愿付出贵重物品为安恩这位朋友陪葬，可这个首饰盒意义非凡，真要丢了，日后可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休伊特也没多说。

　　他了解海伊德的性格，知道对方大概率不会改变主意。

　　海伊德固执地摇头：“就用这个装吧。”

　　休伊特没再说什么，拿着首饰盒，挎着包裹，走向那片风铃的海洋。

　　三月份，正是风铃盛开的时节。

　　花朵金黄，如铃铛一般，满树繁花却见不到叶子，繁茂花树织成一片流动的金色海洋。

　　休伊特走近了，不由抬头将视线尽量放远。

　　置身于美景，心情果然会变好。

　　他闭上眼，轻轻嗅一口，仔细辨别迎面吹来的清淡花香。

　　片刻后，休伊特又睁开眼，走进了花林深处。

　　走了一阵，他找到一株年幼的低矮树苗，停下了步子。

　　海伊德跟了上来，满目惊喜地盯着那株小树，满意道：“就这吧，让这棵小树陪安恩。”

　　休伊特点头，开始行动。

　　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

　　海伊德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

　　她大致明白意思，但没有类似的观念，显得有些疑惑。

　　别说她这样的女孩了，就连这片世界上最年长的老人、最博学多闻的学者，应该也不知晓休伊特行为的具体含义。

　　这是现代人的方式。

　　休伊特在以自己的方式与安恩告别。

　　他在树苗前方不远挖了一个小坑，将装了那两把土的首饰盒放了进去，又将土掩上。

　　可惜没有香烛，汉纳的头颅前方空落落的。

　　若能插上几根香就完美了。

　　好在，休伊特准备了酒。

　　安恩不喝酒，上次汉纳旅店吃饭，安恩滴酒未沾，不过却总是偷偷瞄着角杯。

　　休伊特看到了，决定替它实现愿望。

　　生前做了修士，严于律己，不就是为了死后的放纵享乐吗？总不能还恪守戒律吧！

　　管他的！

　　喝点不碍事！

　　休伊特替安恩做了决定。

　　他揭开瓶盖，将瓶身横着倒了半瓶，自己灌了几口，又将剩下半瓶倒完。

　　喝了酒，休伊特盯着那株小树苗，嘴里嘀咕着：“两辈子了，还没送过朋友……”

　　“你是头一个。”

　　说完，他扭头看着海伊德，转身走到一旁，让开了位置。

　　海伊德走上前，唱了一只歌，是盖诺人表达惜别情感的歌。

　　她的嗓音不错，唱得动听。

　　歌声顺着风悠悠飘入休伊特的耳朵，听得他思绪翻涌。

　　一曲终了，两人出了花林。

　　休伊特没为安恩竖碑。

　　按照前世的习惯，怎么也该竖一块碑的。

　　可这里不比前世，今天在那里竖块碑，明天那首饰盒就会被一些贪财的人刨出。

　　若不是为了祭奠，休伊特连那颗头颅都不想留下。

　　应该会有野兽叼走的吧……

　　休伊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