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夏末,蝉鸣聒噪。
黄举天将黄花蒿铺在青石案上。
穿堂风挟着咸腥海气,吹得他官袍下摆猎猎作响。
身后,两名“药童”——年迈的李老仆与临时拉来的年轻仵作——正手持木杵,捣着石臼中的蒿叶。
看着汁液顺着石纹流淌,最终在罐里积成小汪,李老仆不禁暗叹:
‘这法子……真能成吗?’
昨日下午。
黄举天为重症患者诊断后,决定熬制新药,彻底治愈疟疾。
此言一出,消息如台风般传遍全县。
连那些在陈家赌坊闲逛的浪荡汉,也顾不得看博戏,急忙赶回隔壁老家临高县、琼山县,奔走相告:
“澄迈黄县丞自称能治疟疾!”
李老仆见黄举天信心满满,想起他学过西域医术,初以为西域或许真有治疗疟疾的惊世药方。
可当黄举天回到县衙,将药方递给他时,李老仆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
李老仆不忍打击这年轻人的热情,迟疑道:
“这方子……岂非东晋葛洪《肘后备急方》中所载?”
黄举天微微一愣,随即点头笑道:
“倒是忘了,李叔曾随先生走南闯北。为照料先生,早已深谙杏林。”
深谙肯定谈不上,李老仆也就读过李景让家传的医书。
他记得,《肘后备急方》中,治疗疟疾的药方有三十多种;
使用常山来治疗的多达十四种,提到青蒿的仅上述一例。
在对疟疾的治疗中,青蒿疗法既不占主流,也没听说其疗效有胜过其他疗法高明之处。
黄举天听了李老仆的疑惑,却并不感到诧异。
“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药方本身,而在于制药的方式。”
说着,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了“渍”字位置。
“渍”的本意,是短时间浸泡。
时间的把控相对容易,温度却是个难题。
在古代,由于缺乏化学知识,医者们大多习惯用煎煮的方式,来处理草药。
然而,青蒿素在高温下极易分解失效。
若医者用了煎煮法,致使药效尽失,药方被误认为“时灵时不灵”,其可信度也就大打折扣。
此外,“青蒿”在古代泛称菊科蒿属的多种植物。
但真正含有青蒿素的,只有黄花蒿。
如果误用了其他“青蒿”,自然也就无法发挥药效。
再加上唐代的《千金方》等典籍,更推崇用常山来治疗疟疾;
因其催吐效果明显——实为毒性反应——被认为“排毒有效”。
相比之下,青蒿汁没有剧烈的反应,反被质疑“药力不足”。
如此,青蒿疗法的推广,自然变得极其困难。
幸运的是,有屠呦呦女士的卓越成就作为指引,黄举天知道怎样处理黄花蒿。
“关键在于低温。”
因地制宜,他选择了冰凉的井水。
“将新鲜的黄花蒿叶捣碎,用冷水浸泡半日;再用纱布绞汁,患者直接服用汁液。”
李老仆尚不知晓,仅凭这句话,黄举天便将岭南治瘴大计,推向了新的高度。
此前,黄举天已派遣十余名广州府的官差,前往周边收购各类药材。
其中便包括黄花蒿。
自春秀家归来后,他再次动员全县衙役,让他们带着样品到城外采摘更多黄花蒿。
因此,昨夜李老仆采用黄举天的方法,半信半疑地绞取完黄花蒿汁液,立刻便要送往县衙前临时搭建的草棚——
黄举天管它叫“露天隔离病房”。
令人意外的是。
尽管已是亥时初,仍有不下五十余名百姓,在距离草棚半条街外搭起凉席,围观夜话。
见有人出来,病患家属们立刻从火堆里捡起根根柴火,凑近前来,脸上满是忐忑不安。
黄举天未与李老仆一道,称制药还有下一步工作要做。
李老仆觉得,年轻人不出面是对的;
他这副老骨头,更适合应付治疗失败的场面。
于是按照黄举天的吩咐,给十三位昏迷不醒的疟疾重症病人,喂下了低温绞取的黄花蒿汁。
随后,李老仆提着灯笼坐在县衙的石阶上,心中默默盘算着:
等到天亮后,面对百姓的怒火,他该怎样把药汤无效的后果,全揽在自己身上,才不至于牵连自家明公最喜爱的弟子。
谁知,子时刚过。
外围一个昏昏欲睡的百姓,忽听前方传来窸窣动静。
他起初以为是蛇,跺了跺脚,懒得理会。
紧接着,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声音微弱,像是在喊“大兄”。
那百姓手中的火把掉落在地,欣喜若狂地冲进了露天隔离病房:
“小弟!”
坐在石阶上打盹的李老仆也被惊醒,疲惫地扫了几眼:
哦,原来是有病人苏醒了啊,没什么大事,继续睡吧……
“什么?真醒了?”
“杨家那个小郎不是连草席都买好了吗?这还能治好?”
“神医!黄县丞真是神医啊!”
李老仆吓得一激灵,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眼前正发生什么。
越来越多的病人恢复意识。
李老仆转身,先是想往内院跑,却又猛地停住脚步,转而去本地大夫家中,将人带到县衙门口,仔细为病人诊断。
他站在大夫身旁,也亲自上手把脉。
片刻后,两个老人对视一眼,面上满是震惊之色。
只因这些醒来的病人,虽未完全康复,但那令人绝望的寒战、高热症状,均已大幅减轻!
李老仆气喘吁吁地冲回内院,见黄举天正站在井边,石桌上点着两盏油灯,连忙喊道:
“县丞!治好了……真的治好了!”
黄举天蹲在地上,正将黄花蒿浸泡在石灰水中,抬头问道:
“醒了几个?”
“七个。”
李老仆将已醒和未醒的患者名字,都报了一遍。
“文崽他娘如何?”
“未醒,症状略微减轻,暂无性命之忧。”
“那就够了。”
黄举天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臂,笑道:
“再过五日,等新药研制成功,所有人都会醒来。”
李老仆脸上的欣慰瞬间凝固:
“这……县丞,药不是已经熬制出来了吗?”
黄举天摇了摇头,一时不知该如何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
今夜患者服用的生药汁,只含有少量青蒿素。
青蒿素含量不足,药效自然大打折扣,治疗进程也会变得缓慢。
春秀和其他病人未能苏醒,恐怕正是这个原因。
李老仆这次是真的有些不同意了。
他走到黄举天跟前,语重心长道:
“我知县丞胸怀大志……可多做多错,既然生药汁已有功效,何必再自讨苦吃?”
黄举天微微一笑,态度坚定:
“倘若竭尽全力,可救万人;今因惧苦畏错,仅救得五千,试问吾心何以自处?”
他明白李老仆是出于关切,担心他的付出难获相称回报;
因此并未说重话,只拱手道:
“若先生在此,又将何为?”
言罢,他便转身继续料理黄花蒿。
李老仆的手悬在空中,半晌未动,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几分。
他长叹一声,转身走出了内院。
黄举天以为,李老仆是去外面照顾病人;
却没想到片刻之后,李老仆硬拽着个年轻人回来了。
“何明远,仵作学徒,我把他拉来一道助县丞?”
黄举天记得这个年轻人。
虽然脑子有些木讷,但做事勤恳踏实,于是点点头,向他们二人详细讲解提取青蒿素的过程。
对黄举天而言,这绝非找个帮手那么简单。
毕竟,轻度疟疾患者,只需服用简单处理的生药汁便可痊愈;
唯有重度患者,才会急需浓度更高的青蒿提取物救命。
而岭南百姓何止百万?
即便每年重症患者不超过千人,黄举天也不可能将自己的时间,全部投入到重复的药物制取中。
因此,他必须首先教会当地人如何制取青蒿素,后续才能建立专门的治瘴医坊,实现青蒿素批量生产。
“一择时。”
“二阴干。”
“三碎末。”
“四酒浸。”
“五滤清……”
黄举天将制取流程分解为九个步骤,详细讲解给李老仆与何明远听。
不知不觉,天色大亮。
他连忙宣布解散,硬逼着所有人回房休息两个时辰,中午继续开工。
由于是初次试作,整个制取过程需要三到五日,而黄举天又是此地唯一懂行的专家;
故后续几天,他一步未离县衙,只将日常庶务托付给郑翊处理。
期间,郑翊过来打搅了三次。
第一次,他向黄举天报告了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不仅陈延风、陈延雷告病回家,澄迈衙役中竟有多达三十七人告假!
郑翊解释,衙役队伍中虽只有九人是陈家子弟,但还有二十八人与陈家沾亲带故,靠陈家吃饭。
而留下的那些,则与郑家站在一边。
郑翊担心陈延风会带人上门,报复黄举天当日的一脚,建议黄举天搬去小佛塔暂避。
陈延风有此心,黄举天毫不怀疑。
同时,他笃定陈延雷与陈家大翁,不敢轻举妄动。
直接带人冲击县衙,是造反行为。
平日里“官弱民强”,上面的官僚系统,或许还能睁只眼闭只眼;
唯独造反必须镇压。
况且,依时间推断,陈家应该还未彻底探清,黄举天在长安的底细。
只要不离开县衙,黄举天短期内不会受到人身威胁。
当下,陈家集体罢工的最大影响是——
少了很多人手去收集黄花蒿。
好在又隔一日,郑翊大惊失色地跑来禀告黄举天,城外来了许多临高、琼山县的百姓,纷纷求取神药治疗瘴疾。
黄举天听罢,冷静地交代郑翊,直接带这些百姓去现找黄花蒿,然后以凉水绞取汁液服用即可。
当然,多摘的黄花蒿当场收缴,带回县衙制药。
第三次打搅,则是因为琼州刺史。
在车马缓慢的年代,五天时间,足以让一则重磅消息传遍海南岛。
甚至飞越海峡,直达广州。
那位原本在勾栏中乐不思蜀的四品大员,嗅到了政绩的气味,竟不顾对风灾的恐惧,连夜乘船登岛——
这显然是个错误的决定。
由于夜色深沉,这位刺史在下船时不慎落水,染上了轻微风寒。
虽不是什么大病,但清凉的海水,却让他发热的头脑冷静了几分。
他不再急于直奔澄迈,而是选择入住琼州刺史府,并以上官的名义,召澄迈县令李景让和县丞黄举天前来州府,答询治瘴事宜。
事关政绩,这位王刺史虽想明确上下级权位,却也不愿显得过于咄咄逼人。
因此,他派了私人幕僚前往澄迈传话,态度颇为和蔼。
这一举动,让此前揣测黄举天背景的郑家人,愈发确信了自己的猜想,仿佛明天就能得到回报。
郑翊从未去过长安,但他已经看到了,黄举天带他前往长安的未来。
于是,他兴高采烈地第三次打搅制药组,却只见地上横着两具“尸体”。
郑翊绕开李老仆,踢了仵作学徒何明远一脚,急切问道:
“黄县丞呢?”
何明远累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即便被踢到的部位隐隐作痛,也只是翻了个身,嘟囔道:
“县丞送药去了……”
“送药?不是吧,你们真把药做出来了?”
“嗯……”
郑翊没有再问下去。
他知道这五天,黄举天缩在县衙内院做什么,当即往城外奔去——
由于围观的本县和外县百姓太多,在征得黄举天同意后,露天隔离病房已于昨日,搬到了城外一处因台风而全毁的村落。
等郑翊赶到时,眼前的一幕让他愣住了。
大病初愈的春秀正揽着文崽,手把手教五岁的儿子,在泥地上写字。
周围还有不下百人,手拿树枝,轮流凑上前看,然后依葫芦画瓢地在泥地上写写画画。
郑翊不仅认出,这些人大多是疟疾患者的家属;
还注意到,他们脚下除了那些歪歪扭扭的“鬼画符”,还有三个浅浅却清晰的圆坑——
两个是膝盖留下的,另一个是额头留下的。
“郑衙役,多亏你帮忙!”
一位老妇人颤巍巍地走上前,眼中含泪:
“若不是你带人送来药汁,我家老头子怕是撑不过这几日……”
“是啊,郑衙役,你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一个中年汉子声音哽咽:
“阿娘和两个孩子都好了,这份恩情,我们一辈子都记在心里!”
“郑兄,你与黄县丞都是咱澄迈的福星!”
几个年轻人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表达感激:
“要不是你跑前跑后,黄县丞的药哪能这么快送到我们手里!”
郑翊被众人的热情和感激包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紧,只能连连摆手:
“别这样,别这样……”
郑翊没有在城外找到黄举天。
也不再急着找。
他学着春秀的样子,随手捡起一根树枝,蹲在地上,认真地教圈外的百姓写字。
“黄。”
他一笔一画地写在土上。
“举。”
他又写下一个字,抬头看向众人,眼中带着鼓励。
“天。”
最后一个字落下,郑翊环视一圈,语气变得严肃:
“对——都写仔细些。谁字写得丑,到时候别怪我不自掏腰包,帮忙刻黄县丞的生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