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阿山。
平肖洞。
千年飞雪的太阿山上穆然开出了半亩金池牡丹,错落在顶峰彩云涧诺大的庭院里,庭院的主人李均破天荒走出了草屋,一张英挺的容颜上略显诧异。
他负手在庭院里踱了七八圈,暮气沉沉的双眸紧紧地盯着那万年不得一遇的神迹。
小心翼翼走到牡丹丛边,看着一株新苞破土而出,一瞬息间生得茁壮挺拔,隐隐有长期以往霸占这个庭院的意图。
他这才伸出一只纤细的指头,还未将灵气催动到白玉扳指中,一股气息已飘然到了身侧。
那是一个身材较好的女子,穿着一身紫衣道袍,恭敬行礼跪拜:“参见陛下。”
李均轻轻颔首,全神贯注凝视着金池牡丹,语气悠然:“怎么不在你的玉华宫批文注奏,难得有兴致上山了?”
东周皇帝李均继位二十七年不上朝,但整个周国却仍然井井有条,即便三位王爷手握军权,仍旧对皇室服服帖帖,满朝权臣以陛下为尊,皇权甚至要比大景集中。
“陛下,有人要见您。”
女子欠身作礼:“是钦天监监正周克武。”
“让他来。”
李均自始至终没有看女子一眼,全神贯注在脚下争风吃醋的金池牡丹上,忽然扬起手:“叫魏明也来。”
“是。”
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个人便立在了山巅。
一身仙风道骨的魏明,司职金陵卫九剑内卫之一,专门负责整个太阿山的一切事务,五品剑仙,实力非同一般。
两个太阿剑仙立在山巅,苦了这位太学院里的学士,周克武名字江湖气十足,虽然出身太阿仙门,可不过就是太学里的学士,未入品的灵气,只支撑占天卜,算地卦,现在在这终日不见暖阳的山巅,冻得瑟瑟发抖。
东周钦天监问天阁里的一切法器,只要有灵石便可运转,自然不需要太高的修为加持。
魏明身体健壮,昂首驻立,看到旁边冻得满脸通红的周克武正低着头全身发抖,有意走到了一旁的大树下,找到了多年不用的驱寒法阵,正从口袋里拿出炎古时,李均开了口:“别起阵,金池牡丹修来不易,怕热死了。”
“是。”
魏明恭敬回到了原位上。
李均也怕这周克武上趟山冻死了,便先开了口:“克武,有何事啊?”
周克武冻得打哆嗦,鼻头已经没了知觉,听到皇上叫他,连忙上前跪拜,趴在雪中:“皇上,臣昨夜看天斗星落盘……出大事了。”
李均手中灵气化剑,修剪着金池牡丹旁多余的枝叶,听到这句话,手里的动作顿了下来:“什么大事?”
“帝星……现了!”
周克武的脑袋埋在雪里,只留下了两个出气的孔,身体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寒冷,止不住的抖动着。
李均的目光终是恋恋不舍的从金池牡丹上挪开,重重地砸在了周克武光秃秃的后脑门上,语气比这终年飞雪的太阿山上的寒风更加刺骨:“在哪儿?”
“范阳府周围,无法确定。”
周克武攥紧的手掌冻得通红,眼泪顺着鼻涕裹在冻得发紫的唇上,双腿卷缩:“陛下,大周一年无雪,明岁定是虫蝗大作,三郡三年大旱颗粒无收,饥馑临头,饿殍遍野,年末晋州打战,打光了国库半年的粮食……老天爷降了帝星,是要收人了……”
“混账!”
寒风架着剑意,轰然挥来,一把虚无却又真实存在的剑锋,顶在了周克武的脑袋上,李均的面色说不出的狰狞,此等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便是要诛九族。
一旁魏明面色沉闷,心里也大概明白了周克武的意思。
天怒?
怒的是谁?
大周七省,光这一年,燕云两省饿死的百姓无法统计,今年国库亏空到连上京的官员都发不出银子,民间疾苦更不必想。
大周李均登基十二年,改国号为御天后,已有十五年整,这十五年间,大周官权被他牢牢握在手中,太阿仙门成了一个灵石的产出地,无数的剑修下山掠夺杀戮,为的就是一条条隐藏在地脉之下的灵石矿。
这一次举国之力攻打晋州,虽然开采出了无数灵石,可最终都落到了这太阿山平肖洞里供其修行,三品剑仙像是个无底洞,就算填进去这大周上下全部生灵,也没办法给他顶到二品。
这是事实,可却是谁都不能说出口的事实。
谁说出口,谁就要死。
周克武,就是下一个死人。
大周御天帝从不在意百姓如何,他只在意灵石,即便钦天监已经连年上报了三年大周没下过雪,他根本没有记在心里。
此时,御天帝冷冷地看着周克武:“帝星是谁?”
“臣不知!”
周克武几乎是哽咽着喊出来的,胸腔挤压着的一股为国请命的热血,终是凉在了这不见天日的平肖洞里,参悟天象五十二年的老人最终不是看不清帝王心,而是看透了帝王心。
他放弃了一切,想要用自己的这条老命,叫醒沉睡梦中的皇帝。
最后,他还是高估了一个大臣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即便他已为大周奉献了一生:“陛下!帝星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宫内开支无度,上下贪墨横行,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帝星是预警!若继续下去,大周就算是一统天下,可帝星……却不是您啊!”
魏明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世间百态,野火不尽,他站在太阿山顶峰,看的是众生相,百姓的贫瘠早已尽收眼底,他能看到的,身为皇帝的李均怎么可能看不到?皇帝不提,他自然没法提。
做事皆分轻重缓急,皇帝的心里自有一杆秤,周克武想用自己的命,把众生疾苦这个砝码变得重一些,可事实却是枉然。
“拉下去,十法杖。”
李均没有再去看他,就连继续看金池莲花的心情都没有了,负手来到了凉亭下,执子道:“来一盘。”
魏明一动不动。
李均看过去,他知道,魏明是一个很听话的人,让他往东,即便是错的,他也会把往东路上的人杀干净往东,绝不会有一句怨言。
他没动,就说明,有更大的事情发生了。
李均提息:“边下边说。”
“是。”
魏明执黑子,在左上星位落了一子:“张七死了。”
李均十分平静,在右下星位落子:“正好开了七八朵金池莲花,做个肉身去吧。”
“死了。”
魏明又落一子,对上了怔住的李均那双深邃的眼睛:“锁魂塔里的铸魂玉,被吸干了灵气,碎了,他连魂魄都没有回来,人死了。”
李均不可思议地望着魏明,迟疑了许久:“谁……”
他想问谁敢,可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一品仙的消息早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能做出这件事情的,定然只有身怀一品灵气的天尊。
“郑涯在做什么?”这是他唯一能问出的问题了。
“总督大人在场,救下剩下的八人,已向外撤出,一品仙的灵气,遏制不住了。”
魏明手里持子不敢落下,皇帝还未落子,他不敢僭越:“陛下,总督在等您下旨,一品仙的灵气放还是不放?”
“告诉他,一品仙的灵气带回来,他有不世之功,若是带不回来,他无功无过,但若是被别人拿走,他就不用回来了!”
李均稍一用力,手中白子便化为飞絮,溶于血中。
“圣明无过皇上。”
魏明起身拜礼。
太阳依旧照在整个东周大地上,勃勃生机的灵草高傲地仰着头颅,侵蚀着大片大片的粮食地。
……
九剑陨落一剑,山崖上的所有人尽数撤离。
郑涯和樊明凌立在李锦遥的身侧,警惕地望着坐在巨石上的女人。
“殿下,该走了。”
郑涯压着嗓子:“再不走,走不掉了。”
李锦遥里的眼里是不甘,这超出想象的力量在顷刻之间毁灭了她所准备的一切,所有的灵石法阵,所有的太阿灵宝,在这一刻都已经没了用处。
可她还是不愿放弃:“她是将灵气化去了……还是吸收了?”
当这件事情被放在明面上的时候,郑涯必须要在此时斩断她最后一点侥幸心:“殿下,是吸收了。”
“你知不知道,父皇不会让你这样回去的!”
李锦遥猛地看向他:“她若是跑了,父皇一定会生气,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枉然!”
无能为力。
权势压迫下的无能为力,郑涯那含情的目光看了一眼樊明凌。
拼一把么?
他为的不就是这时候么……
可他根本看不到希望。
架起李锦遥,送回马车,樊明凌坐在马车上,凝视着那道倩影。
倩影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你不走?”
樊明凌看了一眼郑涯。
“不好走。”
郑涯从难看的表情里挤出了一丝笑容:“三书九聘都准备好了,新郎官的衣服穿了一半,你让我现在脱了,以后更没脸提亲了。”
樊明凌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说起这样的话,心里一荡,脸竟是微微泛红:“你……命都不要了?现在还在想这些事!”
“不是到现在还在想着这些事,而是一直都在想着……”
郑涯仰着头,看着依旧带着戏谑笑意的女子,忽然脑海里想到了什么,眼里浮现起了一丝笑意,伸出手放在了樊明凌的手背上:“你先不要走。”
樊明凌一愣,拽着缰绳的手,像是被施了法咒,安安静静地躺在他宽厚的手心,心里悸动不已。
郑涯转身,走到了陈靖川的身侧:“小子,我猜到了些东西。”
陈靖川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会突然来找自己,转过头看着那个带着兴奋笑容的少年,郑涯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在这张布满笑容的脸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你想说什么?”陈靖川问道。
“我从蔡明宣那里,听说过你那把刀。”
郑涯一只手搭在了陈靖川的肩膀上:“这不是国与国的事儿,也不是金陵卫和皇城司的事儿,是郑涯和你陈靖川的事儿,是私事儿,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如果成了,我欠你一个人情。”
“我得多傻才能信你的话?”
陈靖川不免笑了起来:“那把刀是我的,不是你的,杀了我,你也拿不到。”
“咱俩没私仇,我不也没杀你么?”
郑涯拍了拍胸脯:“我打算去拼命,你能不能帮我一把?我不信这娘们能让我们安稳下山,我估计,她在等力量恢复,一旦恢复,我们都得死。”
陈靖川也猜到了,女人是在恢复力量。
方才那摧枯拉朽的身法和杀招,绝对不是简简单单的灵气使用那么简单,她应该是用了什么秘法,否则也不可能在瞬间就需要吸取灵气来稳住自身。
现在距离红云初生,还没过三日,她仍然是虚弱的状态。
他能想到,郑涯自然也能想到,但他不得不佩服的是,此时郑涯或许已经想到了对付她的办法。
陈靖川抓紧了刀:“你打算做什么?”
“这是私事儿,但同样也是公事儿,可金陵卫没什么用,四品武道的白生也不会尽全力帮我,我还担心他背后给我一刀呢,现在能帮上忙的,只有山下的八把剑,还有你我樊明凌。”
郑涯的思路无比清晰:“她若是杀一个人,需要休息这么久的时间,那么就算加上一个五品剑修的灵气,也不足以让她短时间能够再次出手……我让她杀我,你用你的刀杀了她,怎么样?”
陈靖川狐疑地看向他:“为什么?”
“为了她。”
郑涯的眼里,突然含情望了一眼身后的马车:“那是我一生的挚爱,可你要知道,官海沉浮,很多事都由不得自己选,我想娶她,只剩这一个办法了。”
陈靖川确实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截子事儿,眼看他无比真诚,倒也乐意帮一把忙。
毕竟他要跑,就算郑涯有什么花活儿,他也能自顾离开,等到真的拼杀起来,谁会管自己呢?
想到这里,二人算是达成了一致。
陈靖川应声:“我可以帮你,但有个条件。”
“你说,你也可以不说。”
郑涯还带着笑意,警惕地望着陈靖川:“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事后仍然有效。”
“我要白生手里的那把金刀。”
陈靖川看向郑涯。
郑涯笑了,伸出手,金刀已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