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进了四月,前几日刚刚立夏,日头越发的长了,虽然已是戌时中(大约晚八点),但县学附近的学前街,却正是热闹的时候。
如今襄阳的防御使署、县署、以及北守备署都在附近,得益于此,城内几家有名的酒楼、花楼也都沿着县学街一字排开,这时马、骡、驴、轿子、单轮车、抬舆等各种交通工具,将这条不大的商业街,挤得满满当当。
县学、关帝庙前,各种摊贩、杂耍的艺人,正在卖力的吆喝,希望能够在宵禁来临之前,再赚上几个铜板。
而有经验的买家也知道,临近宵禁时,正是各种东西价钱最贱的时候。
他们驻足在摊位、商铺的门口,进行着最后的讨价还价。
花子、偷儿、以及各色三教九流之人,终于盼来了他们一天之中的黄金时刻,穿梭在人流当中,各自显现着各自的神通。
就连猫儿、狗儿也不甘寂寞,低着头,寻觅着可能存在的食物。
各种声音,各种灯火,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生灵,共同交织成了夜色下的县学街。
街边的某个角落里,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钱老四,望着这样熟悉无比的景象,眼泪都要下来了。
他忍不住做了个深呼吸,虽然空气当中满是骡马等牲畜粪便的味道,但是他他娘的,太怀念这个味道了。
这不是臭味,这是自由的香甜啊!
“喂,前面那个戴斗笠的老花子让一让,说你呢,狗日的让一让!”
钱老四听到声响,愕然回头,见到身后有一骑着青驴的汉子。
那汉子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手中皮鞭挥出,啪得在空气中炸开:“老子他娘的叫你让一让,懂不懂?”
“懂,懂!”钱老四连忙闪开道路,让到了一边。
骑着青驴的汉子,看起来像是没有料到,这老花子居然会如此的听话,口中咕哝了两句,骂骂咧咧的去了。
钱老四的眸光追随着那身影远去,脸上却是露出了笑容。
虽然刚才那个狗日的凶神恶煞,嘴里也不干不净,但看着比那个斯斯文文,脸上总带着笑容的韩千总顺眼多了。
这才是自己熟悉的环境,这才是自己熟悉的市井!
虽然那个宅院去不了,虽然刘大志也折在了里面,但只要再给我钱老四一两个月的时间,老子又是襄京城里的一条好汉!
更何况,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银花婆婆绝对不会不管的!
钱老四压了压斗笠,迈开大步,就往县学街东头的卧佛寺走去,走到小北门附近时,正好看见刚才骑着青驴的汉子,与另外一人吵了起来。
两人大声呼喝,互不相让,引起行人的围观,将交通状况本就糟糕的学前街,差不多完全堵死。
钱老四侧头看了两眼,心中骂道,狗日的骑头青驴而已,居然如此张狂,今日老子不得空,改天要是撞在自己手里的话,老子一刀把你的驴骟了,看你又待怎地。
他看了两眼热闹,排开人群,继续赶路。
一个挑着草药担子的郎中,越过了钱老四往前走去。
这种挑着草药担子,走街串巷的郎中,没有固定的药铺,也不开药方,你是头疼还是脑热,把病情和对方说了,郎中就把事先配好的药包拿出来。
因为都是固定搭配好的成药,没有诊金,没有望闻问切的这些环节,价钱要比药局里找大夫开药便宜不少。
深受老百姓的欢迎。
那郎中虽然挑着草药担子,但脚步并不慢,很快就将钱老四甩在了后头。
到了前面路口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脸色苍白的书生,那书生拦住了郎中,叽里哇啦,手脚并用的似乎是在交流病情。
那郎中问了几句,放下草药担子,从里面抓出一个药包,脸色苍白的书生接过来仔细看了两眼,摆了摆手,又将药包递了回去。
这个时候,钱老四经过路口,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原来那脸色苍白的书生,先前吃过这郎中的药包,但总是不见好,要找郎中要个说法。
钱老四听得好笑,心说亏你还是书生,难道不知道这些江湖郎中里面,十个有十一个都是假的么?
还想要找人家要说法,真是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面。
不过这些江湖郎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自己同行,钱老四自然不打算拆穿。
一路行了五六里路,始终不见有人追来,钱老四心中放松,也不复刚才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吹着口哨,和那两人擦肩而过,继续往东边行去。
行出几十步之后,身后有骂声和抽泣声传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
见那书生一边走,一边哭,一边哭,一边骂,也不知道是在咒骂老天爷,还是在咒骂那个江湖郎中。
对于这种发展,钱老四毫不意外,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当他看见书生手里还拿着一个药包的时候,差点没有绷住,笑出声来。
你娘的,你都已经察觉到不对了,居然又能被那江湖郎中,忽悠着又买了一包,你不被坑钱,谁被坑钱?
这世道痴儿太多,骗子都快不够用了。
由于那个脸色苍白的书生,刚刚就是对面走过来的,所以这个时候他跟在自己后头往回走,钱老四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他方才看这书生如此痴傻,甚至动了想要诈对方点银子的想法,但转念又想起正事要紧,连忙收起心思,继续往前走。
又走了几十步,那书生拐入了一条巷子内,没了踪影,让钱老四暗道可惜,心中一阵抽痛,仿佛是自己丢了几两银子。
他接着往前赶路,就在快要到卧佛寺的时候,钱老四心中一凛,忽然警觉起来。
今天下午的时候,他和刘痦子都招供了,可以在卧佛寺联络银花婆婆的事情。
虽然此时此刻,姓韩的人决计不会赶在自己前头先到卧佛寺,但银花婆婆的人同样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卧佛寺。
也就是说,自己到了卧佛寺之后,还不知道要等多长时间。
太危险了!
这个念头让钱老四惊出一身的冷汗,他脚步不停,往前走了片刻,然后毫无征兆的向南拐到了大北门街,拍开了一家赌档的门。
不远处,学前街和大北门街的路口处,一个脸庞黢黑的汉子,正蹲在杂货摊前挑挑拣拣。
“冯哥,那黄牙没去卧佛寺。”说话的是军法队的罗勇,他伪装成摊主,在这个前往卧佛寺的必经之路上蹲点。
按照原本的计划,等到钱老四经过这个路口以后,就由脸色被涂黑的冯山继续跟踪。
冯山蹲在地上,随手挑着摊子上的杂货,低声问道:“你眼神好,看看钱老四进的是什么地方?”
罗勇看了一眼后说道:“冯哥,看着像是赌钱的地方。”
“小婢养的,他怎么跑到了那种地方。”
在之前韩大人交代的预案当中,考虑过钱老四可能不去卧佛寺的情况。
但他不管去哪,只要是在大街上,冯山都能跟一阵子。
但是钱老四去了赌档就不一样了。
今天下午的时候,可是冯山亲手伺候钱老四品尝了一下水刑的滋味,此刻他虽然涂黑了面庞,但仓促之间,这种伪装的手法很粗糙。
在夜色下的大街上,还能凑活。
但如果到了室内,很容易被人发现异常,更加容易被钱老四认出来。
“冯哥,要不让我去吧,下午的时候,我在校场上执勤,黄牙应该不认得我。”罗勇连忙说道。
“你去?”冯山看了罗勇一眼,冷冷道:“你一个卖货郎,好端端的连货都不要了,跑去赌档里面耍钱玩?”
“这……那怎么办?”罗勇有些哑口无言。
冯山左右看了看,旁边就是青云楼,他正待去请示韩大人,就见到从青云楼门口,走出一个手拿折扇,神态潇洒的雅士,虽然那雅士刻意改变了面部特征,但冯山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对方正是王宗周!
站在青云楼门口,王宗周辨认方向般左右各看了一眼,目光有意无意的和冯山碰了一下。
旋即甩开折扇,径直走到了街对面的赌档前,抬起一脚,踹开了那木门。
赌档内,两个打手被吓了一跳,正待发作,只见走进来的那人,合上折扇,摊手入怀,摸了几块碎银子出来。
他看也不看,随手将碎银子扔了出去。
两个打手连忙手忙脚乱的接住,掂量了两下,脸上同时露出喜色。
“客官是头一次来?”其中一个打手堆笑道:“想……想玩点什么?”
王宗周始终看都不看这两人一眼,嗤笑道:“什么大玩什么!”
他虽是襄京的掮客,城中认识他的人实在不少,但是王宗周刚才按照韩复的法子,改变了面部特征。
加上夜晚灯光昏暗,王宗周又刻意说一口金陵雅言,两个打手都觉得这是外地来的瘟猪,连忙招呼着对方,到里面坐了。
王宗周丝毫没有半点低调行事的意思,一坐上赌桌,就立刻将一个绣着金丝边,看起来沉甸甸的银袋子拍在了桌子上,同时一条腿搁在板凳上,大呼小叫起来。
斜对面的不远处,正在玩叶子戏的钱老四,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笑容。
驴球日的,这城里什么时候多出了那么多的瘟猪。
这样的瘟猪,不去宰他几笔,那和亏钱有什么区别?
钱老四心中阵阵发痒,好不容易强自忍耐住了,他一推桌子上的叶子牌,嘟嘟囔囔的起身。
这家赌档按照《易经》中,巽为利市三倍的说法,在东南角设有香案,香案上供奉着关圣帝君像,关圣帝君像之前,有一三足青铜鼎。
凡是认为自己流年不利,手气不佳的赌客,都可以到这里来拜一拜,敬三炷香,转转运。
当然了,香是要花钱买的。
钱老四如同企求转运的普通赌客一般,走了过去。
香案前也站着一个打手,见怪不怪的随口问道:“客官可是要敬香?本店各种香火都有。”
钱老四用余光观察了一下周围,见没有人注意自己以后,低声说道:“我想为关帝爷请三炷红莲香。”
那打手脸色骤然变化,同样低声说道:“共计铜钱三文。”
钱老四摸出之前在西直街老农身上找到的三枚铜钱,用拇指压着,递了过去。
那打手脸色又变幻了几下,取出线香递了过去。
钱老四就着香案上的烛火点燃之后,拜了三拜,将三炷香按品字形插在了青铜香炉内。
那打手看了看香炉,又看了看钱老四,停顿了片刻才开口说道:“客官如此心诚,两个时辰内,必然时来运转。”
钱老四再不多言,又回到了堂中,找了个摇骰猜点数的档口坐下。
他只有十几个铜板的本钱,但是运气不坏,居然始终没有输光下场。
而不远之处的那个讲着金陵雅言的瘟猪,已经足足输了二十几两银子。
这两人一前一后,都是戌时末进的赌场,一气赌到过了子时。
忽然听到后巷处有马车响动的声音传来,紧跟着就听到似有更夫模样的人高声喝道:“夜禁已至,来者止步!”
钱老四听得有些奇怪,能在城中开赌档的,都是与各位老爷沾亲带故的,寻常赌档附近是决计没有更夫巡夜的,否则这赌档如何开得下去?
心中正疑惑间,又听马车当中,一老妇人的声音说道:“好教官人知道,老身是城北乐慈药局的接生婆子,刚才接南城信义坊张家报信,说家中太太难产,急忙要老身过去接生,请官人通融。”
钱老四眼前一亮,他跟着刘痦子见过银花婆婆几次,听出了这就是拜香教风坛坛主银花婆婆的声音。
本来银花婆婆接到自己传递出去的暗号之后,应该是坐着马车,停在赌档的后门,然后自己到马车上见她,但这个时候遇到了更夫,就只能改变计划。
而银花婆婆说的南城信义坊张家,就是新的接头地点。
钱老四将手中的铜板全都压了上去,故意猜了个小,果然全都输光。
他浑身摸了摸,装作一个铜板都没有的样子,骂骂咧咧的站了起来,向着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扭头看见那个瘟猪,还在大呼小叫,赌兴正酣。
钱老四再没有犹豫,推开门,来到大街上。
大北门街上,夜色沉沉,行人绝迹,只有草丛中的虫鸣声,以及赌档内大呼小叫的声音远远出来,更加显得寂静。
一阵凉风吹来,钱老四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他向前走了几十步之后,猛地瞧见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个白衣汉子,直愣愣的迎面走了过去,眼看就要撞到自己了,钱老四忍不住低声提醒了一句。
那白衣汉子抬起头,举起右手,晃了晃手中的物事,望着钱老四露出了一个阴测测的笑容。
看着这个笑容,钱老四浑身肌肉瞬间绷紧,瞳孔一下子放大到了极致。
他看到了那个白衣汉子手中的物事,那是一个用油纸裹成四方形的药包,那是今天……不,昨天戌时在学前街遇到的,那个被江湖郎中坑了的,病病殃殃的书生!
钱老四一下子寒毛耸立,脊背上的冷汗层层冒出,他正待做点什么,却见到那白面书生脸上笑容愈发浓郁。
突地右手扬起,那药包冲着钱老四就飞了过来。
钱老四连忙伸出去挡,谁知那药包撞在手臂上,哗啦一声炸裂开来,里面包着的石灰粉在惯性的作用下,铺天盖地的将钱老四的头脸整个笼罩其中!
“啊!”
“啊!”
深沉的夜色中,钱老四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相隔不远的后巷内,马匹受惊的嘶鸣声同时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