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李诀预料的是,李扶疏在亲眼见过一场惨烈异常的凡间战场厮杀后,其心境并未受到太多影响,也并未就此认为,选择见死不救、袖手旁观的李诀是个凉薄之人。
她虽犹不能理解李诀所言的仙凡有别,人各有命,但她已然是有了比较清醒的身份认知——自己是仙人的女儿,和那些凡人生来不同,自己轻易怜悯于他们,是不对的。
李诀心中感慨,看来到底还是像那个女魔头多些。
关于带孩子这件事,李诀也没什么心得。什么该教,什么不该教,他自己往往都得思虑很久。最终他还是想到了师父赵霁,以及许多年以前的自己。
李诀被赵霁带回清净山天相峰时,比当下的李扶疏并未大上几岁。那当时师父是如何教导自己的呢?李诀翻检了一番记忆,便只觉得头疼欲裂。那段百年之前的回忆本身就相当模糊,而且当下还有苏南枝带给自己的后遗症在,他也难以记起当初的细节。
但李诀遍观自己在天相峰的这么长时间,大致总结出了两个字:无为。
当然,也不是纯粹的无为,辩证去看待师父的“懒散”,李诀还是能做到的。
那么自己今后带孩子,就也得像师父当年带自己一样,于修心上,只教些类如仙凡有别的常理;于修身上,教些人族最寻常的道德礼仪;于修行上,也只教些最基础的吐纳调息之法……至于其他的么,让女儿自己摸索去便好。
毕竟自己这个当爹的,不也是这样过来的么。
然而李诀这般“清静无为”了没多久,吴姨就黑着脸来把李扶疏带走了。
穷养儿,富养女的道理,在山上其实也行得通。
倒不是说什么养儿子就得让他吃苦,养女儿就必须在财宝一事上富足。
只因男子阳刚外泄,容易轻视旁人;女子阴柔内倾,容易看低自己。故而要让男儿识得世事维艰,必须秉德知畏,从而不伤于怠傲;要让女子明白生身不易,需得节矜自持,从而不流于轻浮。
李诀自己好歹是九泽洲名门正宗的亲传弟子,况且其自身根脚更是不凡,若是这般“穷养”这个和大能苏南枝的女儿,多少是有些说不过去的。
吴姨是看着齐萱长大的,故而最是清楚其中利害,若是任由李诀这个把自己都照顾不好的父亲去照管李扶疏,日后九泽洲山上多半就得出个毛毛躁躁的假小子。
这次李扶疏再被吴姨带走,反而要更比上次初见面时要更加留恋几分。吴姨也不禁轻叹,到底是亲生骨肉,血脉相连。若非李诀实在太不靠谱,她也不愿总让人家父女分离。
李诀看着被吴姨带去的李扶疏,不禁尴尬一笑。王时行对此已是见怪不怪,这些时日里,他也算是看清了这位李兄,明显就是半点不会带孩子的,经常看得他都直着急。
人族圣殿开启一事,似乎已被人淡忘,毕竟李诀来到中洲已经有些年头,甚至都养了这么大个孩子了,却还未听得半点消息。
莫说李诀了,便是王时行这个宗门就在中洲的,也同样如此,他与老祖私下也问过几次,但对方居然说,让王时行不如去问李诀。
王时行仔细一想,顿觉是该如此。李诀和苏南枝算是成了一双“佳偶”,那李诀和掌管人族圣殿的圣人苏翰,那可不就算是一家人了?
若是李诀问起有关圣殿之事,那作为岳丈的苏翰,岂会不透露些消息?
然而待到他真打算去向李诀相问时,心中又犯了嘀咕,在外人看来,李诀自然是和苏南枝情投意合,但他王时行却明白,其中隐情颇多,李诀多半是不肯和圣人苏翰有何交集的。
正当李诀一行人在中洲毫无头绪,四处游荡时,九泽洲却有了不少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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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当日赵烨登基以后,大宋国朝几乎未起任何动荡。兄“疯”弟及名正言顺,且赵烨于军中声望犹存,那些前任宋君手下的臣子们也是习惯了见风使舵,故而没谁给这个新君添堵。
宋国在赵烨治下修养了不短的光阴,同时也在不断地消化卫、越两国的国力,如今已是显得更比当年强盛了。
赵烨因此也萌生了与他哥哥一样的心思——伐楚。
一统九泽洲中部地带,成就千古一帝的事,已经被宋国旧君做得差不多了;那么这个美名么,就该他赵烨来享了。
赵烨原本是打算御驾亲征的,可惜文武群臣都不肯答应,故而这次建功立业的“美差”,就又落到了刘代头上。
刘代当下年过不惑,已是渐入中年,时常都觉身心俱老,常叹是力不从心,况此次出征又事关重大,他竟也夙夜忧叹起来了。
自打父亲登基以后,长宁郡主已经很少见到刘代有这般忧愁神色,她知刘代这是忧虑伐楚战事,便开口宽慰道:“楚国如今不过半壁江山,而且内乱不休,又岂能是我大宋之对手?夫君此次亲率大军而去,只怕是他们不战而降都有可能……”
刘代苦笑一声,道:“夫人有所不知,我自然是没把那些楚国蛮子当作对手的。只是上次宋楚交战,忽而天生异象,有无尽蛟龙出世兴风作浪,使得我朝军士死伤惨重。
若只是巧合也就罢了,但我担心的是,那楚国已经与此等异族有所勾结,到时候再有这么一场祸事,我这个主帅又如何是好。”
长宁郡主闻言也是皱眉思索,她自知不通军事,更不清楚什么鬼神之说,便只好提醒道:“此事可曾与杨先生说过了?”
刘代又苦笑道:“杨先生似乎对此等鬼怪之事不甚关心,他只说倘若我放心不下,可以在开战之前去具区泽一趟,向那些蛟龙宣示我天朝威仪,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这种话任何人听了,定然都是会觉得不靠谱的,但此时的长宁郡主却是信了大半。
她如今对于杨风,甚至对于刘代底细的了解,都要远远比刘代本人更加透彻的。
毕竟刘代自身是天命加身之人,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而长宁郡主却已经明白,刘代是天定的九泽洲共主,杨风也是仙人亲定的第一王佐。
故而杨风如此敷衍搪塞于刘代,大概率是自己心中已有谋划,却不便于对刘代如实相告,以至于刘代此时心中犹有不安罢了。
于是长宁郡主道:“倘若杨先生真有此言,夫君便不妨真去那具区泽试试。夫君可莫要忘了,小妹还在太霞山修行呢。那些蛟龙不看僧面看佛面,一旦知道宋国主帅是夫君你,总归是要有所收敛的,否则一旦太霞山仙人前来问罪,那些蛟龙只怕是都得被抽筋扒皮了。”
原本杨风如此相劝,刘代尚且犹疑,但见此时夫人也有意让自己前去,他便开始怀疑是否真的是自己想错了,具区泽蛟龙未必就一定是此次出征之祸患?
于是第二日,刘代便上奏父皇赵烨,要于出征前去具区泽递交国书,以示结好。
赵烨见此奏表也是一笑,看来刘代真是天命所归啊。根本无须旁人插手,自然而然便会向九泽洲共主的位置靠近。
他便在心中暗下决心,待刘代此次得胜归来,自己也该退位让贤才好。
刘代启程发往具区泽路上,于具区泽下方的龙宫秘境当中,又有一事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前辈,我即将炼成此丹,之后便可以帮助你重塑肉身了。”
夔兴海对着指间戒指传声道。他此时早已从丹灵处得知了魏金丹的一切底细和谋划,自然知晓魏金丹让自己炼制的这枚丹药,根本就不是用来重塑肉身的,而是为了夺舍于自己。
但夔兴海也要遵守与丹灵的约定,必须不借助外力,和魏金丹这个邪修斗赢这一场,故而他始终假装并未发现魏金丹的真实面目,仍旧对对方感恩戴德,顺着对方阴险谋划将计就计,一直耐心等到了现在。
魏金丹自然不可能知晓夔兴海的盘算,自打夔兴海入了练气期以后,他再想要随意偷听对方心声,或是翻捡对方记忆都变得不切实际。而且这里是龙宫秘境,到处都有着蛟龙一族的高手,一旦魏金丹显露出什么歹念,且不能对夔兴海立刻夺舍,那等待他的便是彻彻底底的灰飞烟灭。
魏金丹听到夔兴海的传声后,回应以欣慰无比的赞许,他道:“很不错,小海,老夫就知道自己没有找错人。待老夫今日重得肉身,今后将对你更加悉心的培养,一定助你早日大仇得报。”
夔兴海自然是要表现得感激无比的,几乎就要将那枚魏金丹所化戒指捧过头顶,然后再狠狠磕几个头了。
魏金丹见这傻小子此刻犹然丝毫未曾起疑,不禁在心中满意无比,他已经开始盘算起,借助夔兴海的头龙身份,能在这龙宫内获取到多少资源。
当然,他也没忘记那位让他无比畏惧的丹灵,魏金丹无时无刻不在小心警惕着对方,同样的,他也无时无刻不在觊觎着对方。
若是自己能够在龙宫得到足够的积累,想必那个灵体就会愿意再传些高明道法了吧?
魏金丹如此想到。
正此时,夔兴海身前灵丹终于完全成形,他便向着魏金丹传声道:“前辈,您的魂魄可以进入这枚丹药了。”
魏金丹传音称善,却还不忘提醒道:“小孩啊,我灵魂入丹,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温养,这段时间内你需要将这枚丹药存放于自身道躯之内,并用自身元神包裹,千万不可让其他人惊扰于我。”
夔兴海答应道:“放心吧前辈,我知道该怎么做。”
下一瞬,夔兴海指间戒指化作一道黑色流光,直直飞入那枚丹药之内。
魏金丹并未等到夔兴海将自己藏身之灵丹化虚,也并未等到夔兴海将自己寄放于元神之内。
他只是发觉,夔兴海突然祭出了一只,前不久对方才从龙宫秘库中,随手捡漏到的一方法宝。
这方法宝可不是什么寻常之物,便是大多蛟族高手,都看走了眼,以为只是个普通的储物锦囊。
然而夔兴海有那位丹灵指点,轻易便发觉其中真相——这只宝囊配合一段上古咒语,可以镇压一切仙人境以下的修士。
魏金丹刚刚发觉自身被那只宝囊所牵引,且自身所有灵力都无法调动,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的命运。
他也猜到了,一定是那位丹灵在搞鬼,否则凭借夔兴海的境界和心性,绝对找不到这般宝物,更是不可能发觉自己的用心的。
但此时说什么也晚了,一旦被夔兴海收入那方宝囊之内,自己可就与任人宰割的羔羊无异了。
魏金丹心有不甘,他辛苦布局十余年,到头来居然要被这个傻蛟龙给反阴一把,这让他如何去认命?
在即将被彻底封入宝囊的刹那,魏金丹决心一赌,学作那位丹灵之嗓音传声道:“夔兴海,你到现在还没发现,老夫是谁吗?”
夔兴海顿时一愣,某个最让他恐惧的念头又在心头浮现。
难道这个灵体也是魏金丹所化,对方一直都在考验于自己?
夔兴海刚一迟疑,施法顿止,魏金丹修为再不受那极品法宝压制,只是一瞬,便将夔兴海反制。
两人境界相差太多,夔兴海在魏金丹手中根本毫无反抗之力,这么久以来,他唯一一次有可能成功打杀对方机会,就是刚才魏金丹主动寄身于灵丹,并且任由自己操控之时。
然而魏金丹只是依照心中猜测,在最后关头随口一加试探,夔兴海便就败下阵来。
到底还是江湖阅历浅薄,且心性不够坚定。
若是夔兴海方才能不管不顾地继续下去,任由魏金丹如何开口都不分心,那他今后人生,就可彻底换了一番新境地。
只是世事可没有如果一说,他夔兴海此次败了,便只有魂飞魄散之唯一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