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海区的运河码头远离宫城,其巷道狭窄,错综复杂,棚屋错落,又靠近水路。
好藏,更好跑。
这片破落之地,是元大都三不管的“贫民窟”,连甲户都不如,多的是流浪汉乞丐以及逃亡的罪犯。
每到月圆之夜,还会有十分热闹的“鬼市”出现,跟西市大集齐名,但不同在于这里卖的是各种赃物、汉人书籍、私盐、兵器、明器、走私香料、违禁药材甚至战马。
如此地方,当然也最适合身份错综复杂的宋青洋居住。
白天,他是茶馆的说书先生,对大元朝极尽吹捧之能事,编出无数元朝英雄的故事,但同时也会悄悄卖给熟客们一些前宋的汉人小说。
晚上,他是专为汉人服务的黑市医生,但也会当中间人,接色目人的订单,帮那些元老爷寻找各种古玩珍宝和违禁药材。
而每到月圆之夜,鬼市打开,运河码头变得人流窜动,在无人在意之时,他还会飞鸽传书给文天祥丞相,实时汇报元大都的具体情况。
活了四十年,也活得很精彩的宋青洋,一直认为自己什么事都见过。
但处理完木床上老张头的伤口,抬头擦擦汗,看看那才说完刚刚发生了什么事的马炼。
宋青洋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胡同大街之上重伤元人老爷,又将追赶的蒙古兵打倒,还让扬言要干掉忽必烈,让对方画影图形,全城通缉。
这元大都,何时出现过这种莽夫?
“……你饿不饿?”
眼下已经用从西域走私来的昂贵麻醉剂曼陀罗让老张头好好睡下,伤口也都包扎完毕。
宋青洋看着瘦骨嶙峋,偶尔还有些咳嗽的马炼,并没有对他刚刚所说的话做任何评价,只是接水洗干净手上的血,随后开口问道。
“好像,还真有点?”
马炼对眼前这位总是一脸波澜不惊的宋医生颇有好感。
这宋医生头顶盘着令马炼备感亲切的松散道士髻,灰发间杂银丝,狭长的丹凤眼,眼角下垂似总含三分倦意,左眼睑有一道淡疤,好似箭伤,平日用鬓发刻意遮掩。
精心修剪的八字胡,右须尖染着靛蓝色草药渍,整个人身上总是有股苦艾与当归混杂的淡淡草药气息。
一看就是位闲云野鹤的世外高人。
犹记得刚刚闯入他家时,宋青洋还在睡觉,但看到背着个血人的马炼后却并未有任何反应,半句废话没有,只是立刻起身,让他将老张头抬到病床,随即就开始为其疗伤。
着急去找范红齐的马炼本来想放下钱就走,但发现这屋子里除了各种药材和医疗器械,最多的就是书,密密麻麻,堆了半间屋子。
九哥说过,元朝资料很少,所以他提供的不一定保真,需要马炼自己想办法熟悉。
这爱看书的人,自然知道得也多,会医术,那智商也高,所以还有谁能比眼前这位更清楚这个时代呢?
所以也就留了下来,想套套情报,了解一下这个时代的大概情况。
“我不爱吃羊肉,但昨天那买香料的色目商人说是没钱,硬要塞给我,本来是炖了准备今天拿去西市茶馆卖的,我起晚了,你也来着了……主食只有六个馒头,可以吗?”
宋青洋走到马炼面前,眉头紧皱,摘下蚕丝与黄金线制成的口罩,看着马炼,示意他吐出舌头。
病床上的老张头已经能够正常呼吸,证明这宋青洋医术的确高超,所以马炼也没有任何防备,乖乖伸出。
“眼窝发浅,舌苔厚白……老实说,我觉得你的问题更严重。”
宋青洋嘴里念叨着,又伸手抓住马炼的左腕,为其号脉。
这越号,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复杂。
“浮洪脉如沸釜,真气冲关却无根……你这内力是不知为何硬灌进身体的,任督二脉如今强行贯通,但气海却像个破陶罐,装得进,留不住,一直在外泄。”
说着话,宋清洋又翻开马炼的手掌。
“三阴交滞如缠藤,太渊穴跳似惊雀……足三阴经缠着湿毒,手太阴经被内力烧得滚烫,你这练的明明是易筋经霸道内力,平时却用不知哪学的吐纳术调息,这混着练没走火入魔纯算你祖坟冒青烟。”
长叹一口气,宋清洋又举起一旁的铜灯,照向马炼的瞳孔。
“虚汗、咳血、指尖发麻。少阳胆经的风邪顺着瞳子髎穴往脑子里钻,再不治半年内必患头风。”
拍拍一旁挂在墙上的《经络铜人图》,指尖划过任脉,宋清洋接着说道。
“先天禀赋不足,强开八脉如旱地行舟,这气海穴本该是汪水潭,你这却成了漏勺,当年朱震亨先生说的好,阳常有余,阴常不足,你这身子骨本该练峨眉的九阴筑基功,偏要学人强修少林易筋经……”
宋清洋认认真真上下打量马炼,脑子里闪过一个更加大胆的猜想。
“又或者说,你,根本就不是这副肉体的主人。”
“神,神医……”
马炼目瞪口呆,下巴差点掉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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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顶和身体被十二根金针扎住,周围是奇怪药草熬制的熏香。
马炼就坐在屋子中间,盘腿打坐,等着宋青洋为他准备药材——同样也是食物。
有九哥“可以干任何事”的理论保证,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位高智商神医,马炼当然不肯放过。
马炼虽喜欢凭直觉做事,但经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之后也学会了识人。
眼前这人隐于黑市之中,给老张头治病的流程轻车熟路,明显就是为不少相同境遇的汉人也提供过服务,说不定那元兵口中进都行刺的刺客也是他来负责处理伤势。
敢在这元大都干这种掉脑袋又不赚钱的活儿,立场和气魄倒是其次。
这悬壶济世的心肉眼可见,绝不可能是一个坏人。
所以一股脑,也不管对方接不接受,马炼将自己的来历和要干的事全都给一旁在灶台忙碌的宋青洋说了一遍。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宋青洋,为此打翻了好几次手里的药罐。
“……所以你觉得我这个灵机一动的点子怎么样,冒充张三丰,逼着他现身,要么向大众澄清,要么来找我。”
马炼有些自豪的仰起头,对自己的急中生智很满意。
“愚蠢……”
宋清洋将一大锅羊肉端到马炼面前,自己也找了个椅子坐下,揉揉肩膀,轻叹一口气。
马炼话中的信息量大到颠覆了他整个世界观,但却也恰好,跟他最近一直以来有关“气运”的研究不谋而合。
他闲来最喜欢钻研李淳风和袁天罡编撰的《推背图》。
这《推背图》源于这二位精通周易八卦道家高人的一个赌约。
他们都认为自己的占卜方式能够推演国运,算出遥远的未来,所以在唐太宗面前立下豪赌,相约背对背,一个作画,一个写字,谁先停下,谁就算认输。
二人一开始是年以单位进行,后来再十年,百年……竟一发不可收拾,直算到两千年后。
直到袁天罡大感不妙,一掌推在李淳风背上,喝断“天机不可尽泄”,方才停笔。
李淳风书末那句“万万千千说不尽,不如推背去归休”,便是这奇书得名的由来。
最为诡谲的是,二人作画和写字竟全都匹配得上,一共诞生六十幅卦象。
这六十幅卦象,暗藏谶语、颂诗搭配上诡画,将王朝兴衰、兵戈血火全数纳入卦爻之间。
完成之后,二人心念相通,皆想立刻销毁,唐太宗李世民看出不对,手下亲兵立刻阻止,这才得以保全。
李世民通过此奇书开启了大唐盛世,但穷极一生,哪怕派遣圣僧唐三藏去到西域求解,也没能逆转这推背图上的预言,阻止大唐的衰败。
唐朝灭亡后,《推背图》也曾遗失,但之后却不知为何重现世间,还被复制了好几份,在世间流传。
宋清洋手里这份自然也是复制版,但价值不菲,花了500两银子在色目人黑市拍卖会里得来。
这《推背图》的谶语颂诗十分复杂,只有深谙此道天赋异禀之人能够破解一二。
宋清洋喜爱这些玄乎的古籍,长年研究,如今已有小成。
据他从《推背图》里窥见的天机,这宋朝的确气运已尽,虽还在暗中帮助文丞相,但那不过是他交情一场,尽尽人事。
而恰好,最近他推出了元朝的“国运”,正愁无法验证之时,居然闯进一个自称“来自未来”的怪奇少年。
听完那少年的讲述,宋清洋更是觉得这冥冥之中,自有“气运”作祟。
自己,或许正是这位少年这强运路上的其中一环。
“……元,持续多久?是被谁而灭?”
宋清洋看着沉思良久,开口问道。
“来时看的资料上说,一共98年,至于被谁灭的嘛,那可就厉害了,他叫朱元璋,乞丐出生。”
马炼回答道,目不转睛盯着面前香喷喷的羊肉,口水已经流到胸口上,但没得到医生的许可,也不敢乱动。
“果真……哈哈哈哈哈。”
一直一副云淡风轻模样的宋清洋忽然扬天长笑,笑到眼泪都流出来。
持有《推背图》之人宋清洋全都拜访讨教过,他们都是隐士,独来独往,更是将自己的研究成果视若珍宝,哪怕被人以命相胁,也绝无可能透露半点。
所以眼前这少年绝不会看过《推背图》,年纪轻轻,也断然没有那推算研究的本事。
但他随口一说,却能够轻易点出自己推演了三年的成果,其身份自是不言而喻。
要当真如此。
若当真如此……
那冥冥之中,或许真存在“天意”和“因果”。
这世间一切都已成定数,身后有一双无形大手,正在确保这些定数,能够一一实现。
怪不得李淳风和袁天罡两位前辈为何在窥探天机后如此恐惧,想要销毁《推背图》。
原来可怕的并不是能够“预知未来”。
可怕的……
是根本无法“改变未来”。
“马炼啊……”
宋清洋擦擦脸上不知是恐惧还是笑得过度而流下的泪,缓缓说道。
“宋叔,我在听。”
马炼听出宋清洋语气中的沮丧,虽不知为何,但也立刻正襟危坐。
“要说,你从穿越回来之后,干的所有事,都很蠢……身负重任,却为一劫数难逃的汉民伤害元人贵族,为不拖累街坊,竟擅自暴露长相,要寻那张三丰,根本没有搞清时局现状,就让他的名字被昭告天下。”
“每一件,都愚蠢至极,换成任何其他人,几条命都不够使。”
宋清洋长叹一口气,随后忍不住,噗呲一乐,看着马炼,接着说道。
“但未曾想,这阴差阳错之际,你身上的‘强运’竟让你寻上了我。”
“宋叔的意思是……”马炼不明所以,挠挠脸。
“马炼我告诉你,普天之下,哪怕在你们那个时代,除非是那神秘的药王出世,不然没有人能够看出你已经病入膏肓!”
“你平日呼吸吐纳所用之术,乃是道家太和派的至高法术之一,而你体内的易筋经,大部分都是由跟少林寺武天禅师一个水平的顶尖高手强行灌入,而这强灌的易筋经,并非是度你修炼,而是为你治伤……你最近是否时常感觉头晕,练久了还会感觉浑身滚烫,头顶冒烟?”
“没……没错。”马炼听得瑟瑟发抖。
“如若不是碰上我,再过三天,顶多五天,你必会经脉逆流,寸断而亡……传你这两样功法之人并非恶意,但他们天纵奇才,自是无法考虑你的肉体和元神能否承担得住,那易筋经的霸道一直被你的吐纳之术压制,这两股力量甚至在你体内形成了阴阳平衡,但糟就糟在,你体内还有第三股力量,附着在元神之上,三者毫不兼容,终成大祸……”
“……呜呜呜,神医,神医啊!”
最近感觉身体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只认为是练功所致,本身性格又是十分犟种不肯服软的马炼听完宋清洋所说,恨不得给他磕一个。
“你体内那有‘预知之能’的白泽元神,最近是不是没有找上你?”
宋清洋站起身,走到马炼面前,用勺子搅动着那锅羊肉。
“你……你这也知道?”
马炼胸中的疑惑被宋清洋点破,立刻大吃一惊。
明明都已经突破第四势,这期间还遭遇了拍卖会事件,被九哥叫去执行九死一生的穿越,但这体内的白泽竟然没有任何动静。
他早就觉得奇怪。
“哈哈哈,如果我猜得没错,在你易筋经有所突破之时,你那守护元神立刻发觉不对,出手抵抗,但易筋经和太和之术融为一体,太过强大,你那元神自知不敌,便化作‘气运’守护你,一路引你,到我这破屋。”
“……你的意思是?”
“马炼,跟气运相比,计划不值一提……待我为你治好伤势之后,你便大可放心离开,依你直觉行事,我为你出谋划策,反是添你麻烦。”
“有那白泽元神化作气运护你周全,你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史上第一气运之子。”
“正如你那九哥所言,接下来,你真的想干嘛,就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