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希拉克略深深地吸了口气,虽然对此他有所预料,也感到欣喜,但一想到接踵而来的事情,他就头疼,麻烦的是,这件事情还不能拖延。
“他们没抓住那个教皇特使吗?”
“那只老鼠嗅觉灵敏,在听到我安然无恙时就决定逃走了,”阿马里克一世说:“他可不是宗主教,宗主教还能做做成为圣城之主的美梦。
他留在这里,风险太大而利益却没多少,反正就算是他们阴谋得逞,让亚拉萨路成了一个神权国家,宗主教他依然需要罗马的支持,到时候,他不但不能追究特使的过错,还要反过来逢迎他呢。”
“那封亲笔信呢?”
“就和特使的身份一样经不起任何推敲,”
“那个蠢货!”
“也不是那么蠢,”阿马里克一世看向希拉克略:“只不过诱惑太大了,我的朋友。”
“我宁愿留在您身边。”
“可我无人可用。”阿马里克一世一摊手,“总不能等罗马教会再打发一个主教过来。”教皇特使逃走了,宗主教被“异教徒”杀死的事情也没法掩藏多久,教皇一直想要得到亚拉萨路——不,等等,这么说,特使的当机立断也不那么奇怪了,毕竟对于罗马教会而言,无论是宗主教还是阿马里克一世死了他们都算赢。
“那我马上着手办理此事。”想通关节,希拉克略也就不再推辞,虽然这就意味着,他得自己操作自己的晋升事宜,从修士、司门、诵经、驱魔、襄礼、助理、执事,一直到司铎……虽然其中可以跳过一两阶,但也是讽刺意味十足。
“鲍德温该高兴了,”阿马里克一世突然说:“他一直很担心塞萨尔。”
希拉克略立即警惕地抬起头,但他只能看到阿马里克一世蓬乱的卷发,国王非常适时地低下头去看文件了。
他在举行“拣选仪式”前公开宣布塞萨尔已经是他学生的消息,正如塞萨尔所想的那样,更多地还是为了国王和王子鲍德温,免得发生什么不好的变故,问题是,事情没有向最糟糕的那面滑去,却也停在了一个尴尬的位置。
“鲍德温王子还没醒呢。”希拉克略温和地调转了话题。
果然,听到鲍德温还未醒来,阿马里克一世的注意力立即离开了文件:“昨天不是有醒来过一次吗?”
“醒了,喝了点蜂蜜水,就又睡过去了。”
“我得去看看他。”阿马里克一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
阿马里克一世是个好父亲吗?是的,那么他是个好国王吗?是的,但这个好国王肯定是要凌驾于好父亲之上的。
当得知他的独生子,已经长到了九岁的鲍德温,染上了人人为之色变的麻风病时,他又震惊,又悲痛,又愤怒——他知道这并不是一次意外,而是一桩酝酿已久的阴谋。
他将塞萨尔带到鲍德温面前,向他许诺绝不舍弃他的时候,既有几分舔犊之情,也有几分冷酷的心思——要知道,一个国王,或是领主若是没有一个继承人,必然会引来群狼环伺——而在亚拉萨路,因为要有个可以领导十字军与异教徒打仗的国王,王位的交替一向不那么太平。
女性继承人必须与丈夫共治,幼儿更是没有安然即位的可能。
国王不会如那些人期望的那样,因为过于怯懦或是虔诚而将自己的独生子赶走,在他拥有第二个儿子之前,鲍德温都会是钉在圣地的一枚钉子,叫那些野心勃勃的家伙如鲠在喉。
但之前的“拣选仪式”堪称起起伏伏,波澜不断,就算是如阿马里克一世这种性情刚硬,意志坚定的人也不由得心力交瘁,当他在竖井边抱起鲍德温的时候,他已经不再奢求鲍德温能够得到赐福,就这样吧,他想,只要留下足够多,足够忠诚的大臣与将领,就算是个没能得到赐福的麻风病人,也能握住圣地的权柄。
他并不贪婪,十年,十年就够了,等到他的小儿子成年,就能让鲍德温退位去修道院,更有可能,鲍德温那时候早已奄奄一息,只等着天主的召唤了。
因此,阿马里克一世走进圣墓大殿的时候,只将这一切看做一场排练过的戏剧,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担心这段时间里鲍德温会不会因为石头的阴冷而病情加重,当教士高喊“圣墓在发光”时,他都没能反应过来,居然差点被其他人推搡出去,还是希拉克略高叫着让国王看看他的儿子,人们才让开。
直至今日,阿马里克一世依然不由自主地为了当时看到的景象而心潮起伏,热血翻涌。
他受到过圣乔治的赐福,当时的光芒犹如火把,整整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直到他走出教堂的时候,依然可以在晨光中显现。
相比之下,他没有血缘的兄弟,也就是雷蒙与博希蒙德,雷蒙的光亮或许比他给更甚一些,但时间很短,几乎只有四分之一根蜡烛的时候就熄灭了,博希蒙德的时间略长一些,但亮度微弱,摇曳不定,几乎要让人误以为他得到了“赐受”,而不是“蒙恩”。
而当他踏入圣墓的时候,仿佛踏入了白昼时分的庭院,每个细小的地方都清晰可辨,他看见自己的儿子鲍德温正蜷伏在救主曾经躺卧过的石凳旁,神色安详,气息平稳,而在他的肩上,斜靠着一柄长矛。
长矛的锋刃与矛身都闪耀着明亮的光芒,这个时候,阿马里克一世还以为,那是教士们放在这里的圣物,他伸手去拿,却不由得大叫了一声——他被灼伤了。
此时他才发现,这柄长矛并不具有真正的实体。
它是光。
阿马里克一世肩头耸动,热泪盈眶,最坏的结果犹如陵墓上的乌鸦那样振翅离他远去,他有幸沐浴在天主赐予他儿子的光辉中,他跪倒在地上,眼泪滴落在鲍德温的身上,国王几乎不敢碰触自己的儿子,直到外面的人忍不住哀求起来——他们也想要瞻仰一番这样的圣迹啊!
窄小的洞穴里着实容不下太多人,阿马里克一世将鲍德温抱了出去,那柄长矛依旧浮动在鲍德温的身边,没有消失——他视线模糊,又全心全意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并未注意到,他带着鲍德温离开后,洞穴里的光并没有暗淡多少。
圣墓教堂的教士们取出了用来挑起宝盖的长杆,两大骑士团的大团长将自己的斗篷卸下来,几位尊敬的女士将它们系在长杆上,做成了一个简易的抬轿,他们将鲍德温放在上面,盖着圣墓上的羊毛布。
聚集在受难广场外的朝圣人与居民们都看到了——那柄即便在日光下,依然耀眼夺目的长矛,周身环绕着细密的闪电,矛尖犹如花苞或是火焰,它的长度远远超过了普通的矛枪,可能有三个人连接起来那么长。
“这是圣乔治用来屠龙的长枪。”一个人敬畏地说道,他画着十字,慢慢地跪了下来,而在他身后,更多的人叹服地流着泪,口中赞美着仁慈的天主,一个接着一个地放下了膝盖,他们甚至有些目眩神迷,难以相信自己竟然会这样幸运。
阿马里克一世担心这柄长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失,才采用了这种过于突兀的宣扬手段,但等到他们回到城堡,过了三个白昼,三个夜晚,这柄长矛依然坚立在鲍德温身边,不曾溃散。
“你觉得它会在什么时候消失?”
“我不知道,”希拉克略诚实地说:“我确实有听说过,某个孩子在‘被选中’后,圣光持续了好几天没有离去,结果教会派人去调查,才发现有人往他的身上擦磷粉……”
阿马里克一世笑了一声:“罗马教会也一定会这么认为。”他伸手摸了摸鲍德温的面颊,发现上面的红斑依然如故,之前的笑容顿时变成了难以抑制的怜悯与遗憾:“他们还是没能治好他——他将会是个强大的战士,一个睿智的国王,但若是能够将这份天赋施加在‘赐受’上,或许他自己就能痊愈。”
“也许天主正是有意如此,”希拉克略说道:“只有伟大的人才会被考验。”
“我的鲍德温如此,你的塞萨尔也是如此。”
“我的?陛下,塞萨尔并不是我的儿子。”
“对于发誓守贞的修士来说,学生就是他的儿子。”阿马里克一世转过身来,“塞萨尔的情况怎么样?他身上的光芒是否已经减弱或是不见?”
“没有,”希拉克略谨慎地说:“我倒觉得,他和鲍德温似乎……您知道的,在同一场拣选仪式中被选中,就是没血缘的兄弟,而他们之间的气息也仿佛正在相互呼应。”
“形状呢?有改变吗?”
“依然是一面盾牌。”
“鲍德温感望到的是圣乔治,”国王说:“他呢,他有和你们说,他感望到了谁吗?”
“圣哲罗姆。”
阿马里克一世停下了脚步,“圣哲罗姆。”
“是的。”
“据说这位学识渊博,克己守礼的贤者曾经为一头疼痛难忍的狮子拔掉脚爪上的刺,”阿马里克一世说,“希望他也是如此。”
他走进了塞萨尔的房间,这个房间就在鲍德温的卧室下方,阿马里克一世并不在乎王子愿意给他的侍从什么样的房间,什么样的衣服,或是什么样的珠宝——但……
朗基努斯从床边站起来,向国王下跪,“我记得你是个骑士,”阿马里克一世鹰隼般的视线从他的脊背上掠过,“无需和仆从那样行事,他怎么样了?”
“还在昏睡。”
“没有醒过?”
“没有。”朗基努斯说:“一直昏睡不醒。”
“你在害怕什么,害怕我对你的主人不利吗?”
“我……没有那个意思,陛下。”
“那么就从我面前滚开!”阿马里克一世说,朗基努斯只得后退,国王来到床前,王子的小侍从还在昏厥中,他的面色前所未有的苍白,即便是在犹大山地的那一天。
阿马里克一世想起,希拉克略和他大概分析过那天的事情,虽然其中也有一些让他不快的部分——譬如说塞萨尔做的那些准备,最让国王面孔抽紧的是,这些准备居然一个也没落空。
他必须承认自己的狂妄引来了多少祸事,也必须承认,没有塞萨尔,他的儿子就只有等死了。
阿马里克一世低下头,覆盖在塞萨尔身上的光看起来似乎是要比鲍德温身上的浅淡一些,但从形体上来说……
“盾牌……”他低声道:“但不是‘赐受’——是‘蒙恩’。”
他转身离去,希拉克略紧随其后,等门关上了,朗基努斯才松了口气,垂下了肩膀。
阿马里克一世并不是那种心思细腻的人,他没发现希拉克略与朗基努斯动的小手脚,王子鲍德温的房间里,窗户都被半遮掩着,让整个房间都暗了不少,虽然说这种光线更适合病人休养,但也让那柄长矛显得更明亮。
而塞萨尔的房间呢,窗户都打开着,房间角落里燃烧着蜡烛,除了这些,还有几面镜子,只是从暗沉沉的旋梯走下来,一时间很难发现,但相比之下,就会觉得塞萨尔的光比鲍德温的更暗淡些。
事实上,恰恰相反。
阿马里克一世于圣墓中抱出鲍德温后,在场的每个人几乎都紧随其后,视线更是没有一刻转移,希拉克略也只能短促地向朗基努斯点点头。
朗基努斯立即拖着斗篷,爬进圣墓,一把裹住他的主人,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随着心脏狂跳,颤抖不已,口中发涩,手脚麻木。
万幸!
所有人,包括不久前的希拉克略和朗基努斯,都有一种顽固的认知,那就是侍从是不可能胜过王子的,无论是在哪一方面。
所以当阿马里克一世在圣墓中恸哭,咆哮,赞美天主的时候,没人会以为,天主会给予一个小人物更多的馈赠。
尤其在看到了那柄长矛后——他们一致认定,这就是“圣乔治”再一次降临在人世。
阿马里克一世与希拉克略一直在强辩的,王子鲍德温染上麻风病,不是被诅咒或是被惩罚,而是作为一个伟大的人被考验的说辞——终于成了事实。
但若是这些人中有一个回回头呢,他就会发现,王子鲍德温离去之后,圣墓中的光不但没有消失,甚至一如之前,这就是说……若是王子鲍德温的光犹如明月,现在的光就犹如晨曦,明月如何皎洁,也难比晨曦璀璨。
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三个人,朗基努斯,去而复返的希拉克略,还有多玛斯。
如不是还有这两个人,朗基努斯根本没法将他的小主人无声无息地运出圣墓大教堂。
他跪在床边,看向小主人沉静的面容,心想,也幸好阿马里克一世是个国王,他不会伸手去拉开一个侍从的毯子,如果他拉开了……就会发现,希拉克略所说的是盾牌,但更确切地说,覆盖在塞萨尔身上的,是一层层闪光的鳞片,从颈脖到胸膛,从胸膛到肩膀,从肩膀到手臂,从腹部到双腿,每一片鳞片都在流动着光,这些光从这片鳞片流到另一处鳞片,而后又时不时地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光芒,就像是雷霆打在海面或是岩石上溅起的火光……
希拉克略说,这是鳞甲,但朗基努斯也曾经见过拜占庭士兵们穿着的鳞甲,他总觉得不太像——这些鳞片并不是空悬在外,倒像是直接从身体里长出来的……这个联想让他浑身一颤,这可太不吉利了,巨龙在基督徒的世界里,并不是一种神圣的生物。
圣乔治的长矛就曾经刺穿过一头巨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