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之前的一晚,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事情,但与现今的我们不同,那时候的人们,是不敢轻易去“看热闹”的。他们就像是一只只嗅觉敏锐又胆小的兔子或是豚鼠,稍有风吹草动,就缩起脑袋,蜷缩在巢穴里,一动也不敢动。
但等到风平浪静,气候晴好,他们又会迫不及待地伸出头来,四处打探消息。
这种性情就导致了“人腿”酒馆——就是挂着圣葛斯默、圣达弥盎两位圣人标志,一条人腿的那个酒馆一早就人满为患。
酒馆老板又是一个精明的人,半夜里还在响动频频的时候,他就叫起儿子,妻子和学徒,一起动手将空酒桶搬到店堂里,加上一条窄窄的木板充作凳子,要说,原先的凳子也不少了,但他只说不够,不够,更多些。
之后趁着还安静的时候,他们又在门前竖起了一根旗杆,这代表这家不但有昂贵的葡萄酒,就连新酿的麦芽酒也好了,“但父亲,”他儿子傻呼呼地说道:“麦芽酒根本还没好啊。”
麦芽酒是一种简单到只要有手就能自酿的淡酒,因为和啤酒一样,最初都用到了麦芽,所以经常有人将两者混淆起来。
但麦芽酒的主料麦芽可比啤酒少多了,通常来说酿造者会加入一些气味浓烈的蔬菜或是果实来充数,也未必都会耗费时间和柴火煮沸——最后的成品与其说是酒,倒不如说是有酒味的水。
没有发酵完全的麦芽酒大概就是……水。
酒馆老板立刻抽起拨火棍,默不作声地打了儿子一顿,直到这白痴不再卖弄他的小聪明为止。
与此同时,老板的妻子已经点起了炉灶,在上面煮了一锅麦麸肉汤,多加水,弄得整个厅堂雾气腾腾。
这样来人就看不见桌面上厚厚的灰尘,油垢,也看不见地上的食物残渣,人和狗的粪便,或许还有一两件手指、耳朵和鼻子什么的——喝醉了的顾客因为一点小事动刀子的比比皆是。
紧接着,酒馆老板又用一瓶子葡萄酒,敲开了邻居的门,邻居是个金匠,因为这点时常与贵人们的管事,仆从打交道,也是个消息灵通的人物,金匠听了他的来意,又要了两枚银币,一枚是酬劳,一枚是打点之用。
这两枚银币也没白费,金匠居然真的给他找来了一个诗人。
起初的时候,酒馆老板是不太满意的。
这个诗人,满头白发,腰背佝偻,眼睛混沌,一张口,还掉了几颗牙齿,衣着不够光鲜,那件辨别不出颜色的丝绒长袍也不知道经过了几个人的手,只带了一个能发出声音来就不错的小琵琶,着实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个侍奉贵人的家伙。
但据他说,他能将“法兰西之事”、“罗马之事”和“不列颠之事”,也就是查理曼大帝,埃涅阿斯(罗马的创建者),亚瑟王的事迹倒背如流。
酒馆老板老板只是挑剔地撅着嘴,看了看他的小琵琶,猜想他就算懂得如何演奏别的乐器,也拿不出一台竖琴或是长笛,至于演唱……老板要说,自己儿子挨揍时发出的叫声,也要比那显然经过了无数次烟熏的老腊肉更动听些。
“你能翻跟斗,倒立么?”
诗人看了看自己瘦如枯柴的手臂和腿,摇摇头。
“你能模仿动物或是表演木偶戏吗?”
“一只老山羊已经站在你面前了,你还想要什么?”
老板大笑:“哦,你在说笑上有点天分,我给你一杯麦芽酒,就这么算了吧。”
“我想要三十个银币。”
“救主也不过这个价钱,”老板不太恭敬地说道:“太贵啦,我雇不起你。”并且准备马上去索回那两枚银币。
“我只要一句话就能说服你这个吝啬鬼。”诗人说。
老板昂着头,抱着手臂,露出一副“来试试啊”的模样。
“我是热拉尔.德.雷德福尔的随从之一,他是一个高贵的爵爷,也是一个勇武的骑士,我负责给他读信,撰写契……”
“看在上帝的份上,快些,我还有些事情要忙呢。”
“昨晚的事情我一清二楚,因为我的主人正是被宣召的骑士之一,我一直紧紧地跟着他,没有放过一点动静。”
酒馆老板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你确定?”
“我若是说谎,就叫地上立即裂开一道缝隙,让魔鬼马上拖了我下去!”
“你说的若是真话,这三十枚银币,哪怕去找以撒人借钱,用我胸脯上的肉做抵押,我也得拿出来,”酒馆老板看了一眼天边翻涌的金光,不再讨价还价,“但就算你只胡编了一个字儿,我都要用木棍抽你,你也别想得到哪怕一个子儿。”
随后他立刻叫了自己的儿子与学徒过来,打发他们到处去传消息,日光还未照亮整根旗杆,人们便蜂拥而至,酒馆老板时不时地瞥诗人一眼,心想,若他只是在说谎,想要骗钱,这时候就该慌了。
观众不满意表演,将演员从台上拖下来打死的事儿比比皆是。
诗人没有露出一点惊惶的神色,反而在最中间也是最好的一张桌子上坐下,紧靠着炉灶,还要了一把椅子。
酒馆老板给他端了一杯浑浊的麦芽酒。
等人挤满了酒馆,他才用力拍拍琵琶,叫它发出清脆的声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他没有故弄玄虚,也没有拖拖拉拉,在赞美了一声天主后,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昨晚这里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战斗。”
众人有些惊愕,因为他们并未遭到屠杀和侵掠。
“并不是所有的战争,都是大张旗鼓,轰轰烈烈的,”诗人耐心地解释道:“有时候,阴谋诡计如同一柄弩弓,叫人诟病,也叫人轻蔑,但它发射出去的箭矢,却是扎扎实实,能够要人性命的。”
“是魔鬼么,还是异教徒?”
“两者皆有,”诗人道:“就在那座最高的山丘上,那座最为璀璨和光辉的宫殿里。”
“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谋刺了国王。”诗人说,在场所有的人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齐声喊道:“愿天主保佑他!”
“天主保佑,他们并未得逞。阿马里克一世乃是基督最强的战士,他犹如一头愤怒的巨兽,将刺客们一个一个的刺死。
那些怯懦而卑劣的同伙眼看不妙,又听说国王的儿子,王子鲍德温正在教堂中接受天主与圣人的考验,就从他的面前逃走,在圣殿纵火,想要把那孩子烧死,好让他的父亲心碎。”
人们发出了一阵惊呼,虽然宗主教说王子鲍德温是有罪的,连带阿马里克一世也是有罪的,但大多数人对这个年幼的王子还是抱着几分怜悯之情,即便那些心硬如铁的人也会说,既然他的父亲在为天主打仗,就该为他减去罪孽。
哪怕还有人对王子鲍德温有所质疑,也有人反驳他说,亚拉萨路的“小圣人”,可是自始至终,站在他身边没有离开过。
于是又有人说起那个断了手,送了命的教士,奇妙的是,并没有人认为,他受了塞萨尔的害,毕竟这个虔诚的孩子是那样的慈悲,那样的温柔,有一整个城的人都受了他的益——人们甚至隐约地觉得,他拒绝了宗主教,也是因为他人品高洁,意志坚定的关系。
“说真的,”一个商贩发自肺腑地开了口:“若是宗主教,不,哪怕是个教士,向我伸出手来,要我到他身边去,我一定马上就走过去了,都不需要那些大人们邀请,不,哪里需要邀请,只要他们愿意接受,我马上就会匍匐在他们的长袍下。”
成为教士或是修士,可能是这些穷苦人迁跃阶层的唯一途径,虽然塞萨尔是王子的侍从,但谁都看得出王子鲍德温的位置并不稳当,如果成为王子侍从还是要去做修士,还不如到宗主教身边去。
就他的容貌和品行,一个四品以上的圣职是绝对没问题的。
“所以你还在这里卖卷心菜。”一个工匠大声地讥讽道,引起了一阵大笑和嘲弄。
宗主教在亚拉萨路确实有着那么一点被尊重。但这些尊重比起罗马的教皇来说,简直就是子夜的萤火虫相比午时的阳光,完全不值一提。无论是民众还是骑士,他们最为信服的还是国王阿马里克一世。
酒馆老板给诗人端上了一杯清澈的啤酒。
“那么,”那个工匠又问道:“既然那些异教徒在圣殿放起火来,仪式是不是要失败了呢?”
他这么说,众人的笑容便收敛了起来,他们当然知道,一旦拣选仪式开始,大门关起,就不能再打开。若是提前打开了,而受考验的人还未获得赐福的话,这场试炼就算是白费了,也没有第二次机会。
“那也是性命重要。”有人强调道。
“我倒觉得有那孩子在他身边,就表明天主的眷顾必然还在,他应当安然无恙。”另一个人显然是站在王子鲍德温和塞萨尔这边的,听到这种话就觉得刺耳。
“确实如此,”在两个人争执起来之前,诗人又重重地一敲桌子,把他们带回到原先的话题:“阿马里克一世犹如雄狮,驱散狼群,骑士们就好比猎人,设下罗网与陷阱,挥舞棍棒和刀剑,叫这些吓破了胆子的畜生无处可去,他们见无路可逃,就在圣殿的门廊上点火,火焰升起,鲜血,浓烟与诅咒涌入了殿堂……”
“那可怜的孩子必然受到了惊吓,”一个粗壮的妇人说道,酒馆里很少出现女人的身影,但也有例外,譬如一个屠夫的女儿,从外貌上说,她与一个男人差不多,甚至比男人还要野蛮,健壮,但她的心还是柔软的:“他们应当被立即接出来,裹上毯子,喝杯酒,吃块热乎乎的猪油。”
“的确有人这样建议。”诗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但国王说,或许这就是天主给予他们的试炼。
亚伯拉罕曾经将他的长子放在祭坛上。今天我也要同样将我的长子放在祭坛上,天主是仁慈的,祂不忍看到亚伯拉罕的长子真正的死去,用一只羊羔代替了他。
我相信祂也一定会用同样的慈悲对待我的长子。”
诗人取出一根羽毛,拨动了一下琴弦。“他拒绝了,只是守在门外,他没有开门,也不允许其他人去开。”
这下是不仅仅是那时环绕在国王身边的骑士与贵族,就连听众们也不由得愁眉苦脸,满怀担忧起来。虽然他们觉得那两个孩子应当安然无虞——毕竟天主是那样的仁慈,祂怎么能忍心看到祂虔诚而又勇武的战士,遭受这样的锥心之痛呢?
众人的默许还有一个原因。
那就是在圣殿教堂的后方——就是我们之前提到过的奥玛寺,那里陈列着一块巨大的石头,石头当中有一个凹陷。虽然异教徒们说,这是他们的先知乘马登上天堂时留下的痕迹,但基督徒仍旧坚决的认为,这就是亚伯拉罕献祭长子的祭坛。
有着这么一重意义。又有国王的誓言,没人能说:把门打开吧。
他们一直等待到了晨祷的时刻,门被打开了,人们急切地涌入其中。但无论他们如何搜索,哪怕是敲开了墙壁,攀上了屋梁,都没能找到那两个孩子的身影,他们去哪儿了呢?
这里有着上千双眼睛,上千只耳朵,开门前每个见证人都检查过了,门上的蜡封只有边缘微微融化,其他地方完好无缺,上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每个见证人用铁笔签下的名字。
之后也是圣殿骑士的大团长与司铎长从胸前取出的钥匙,一起开的门。
国王焦急万分,人们四散开来,到处寻找。
“原来是这样!”一个人突然恍然大悟的叫道,“我半夜被叫起来,心惊胆战,以为我是欠了税,踩了谁的狗,或者是这幅尊容惊吓到了某个贵人了。”人们一看,他果然长了一张奇丑无比的面孔,也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人却一脸严肃地道。“当我被士兵从家里驱赶出来的时候,我害怕极了,以为下一刻就要被吊在屋梁上了。万幸,他们只是到我的房间里到处看。
哎呀,真是委屈了这些老爷们了。
我的房间又脏又破,又臭又小。如果那时候我就知道,他们是在寻找那两位尊贵的人,我会告诉他们别白费功夫了,我那个窝,哪怕多条狗都装不下,更别说是两个孩子了。”
“莫不是魔鬼掠走了他们么?”一个人插话道。
“唉,”诗人马上打断他:“切莫出此亵渎之言。这里可是圣城,比起魔鬼,你不觉得更应该是天主搭救了他们,把他们从险境中解脱出来的吗?”
“快说吧,快说吧,”人们催促道,“我们已经等不及了。”
诗人便从善如流地继续道,“贵族与他们的骑士遍寻无着,心中十分沮丧,却也只得来向国王复命,国王身边的修士想了想,就问,你们确定已经找过每个地方了吗?
他们说是的,我们去了每个地方,即便是鸟儿的窝或是鱼儿的巢。
修士却说,不对,你们还有个地方没去,那就是最神圣的最神圣之处。
他们听了面面相觑,有人便说,通往那个最可敬的地方,共有三道大门,如今还不到接受人们朝拜的时间,三道大门上的锁一道也未打开,谁能够将那两个孩子送进去呢?
他们不信,便一同来到了圣墓大教堂,那里的修士方才做完晨祷,三位尊贵的朝圣者正等候在受难广场的松木门外——他们将会在教士的陪伴下,最先踏入这座神圣的殿堂——见到这么多人拥着国王阿马里克一世进来,听了他谦恭的请求后,他们也颇为惊讶。
于是他们就说,让我们也来做个见证吧。
教士们打开了第一处的松木门,他们未能在救主受难的广场上看到那两个孩子;教士又打开了第二处的香柏木门,人们各处行走,却依然无法寻觅到那两件珍贵的宝物;最后,教士们打开了第三处的黑檀木大门,可大殿中还是空无一人。
就在他们感到失望的时候,突然有教士说,快看,快看!圣墓在发光!
他们涌向圣墓,如那几个在安息日后为耶稣的圣体涂抹香油的女圣徒,纷纷匍匐下来,一个教士大胆地掀开了搭在圣墓上的羊毛布,一打开,无瑕的白光就充盈了整座大殿,他们仿佛一瞬间便见到了降临到了地上的天国。”
此时,一个人突然跳了起来。
他曾在那场盛大的游行中接过了塞萨尔递过来的第一枚戒指,并拿着这枚戒指换来的钱,救了不下一百个人,其中有很多都是他的亲戚和朋友。
听说众人在圣墓中见到了圣洁的光芒,他就忍不住大喊道,“是小圣人吗?
是小圣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