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七十年夜已尽,墓园里空留余香
庐州市。
白轩从高铁站里走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来到了近黄昏时分。
坐上计程车,驶向目的地。
司机大叔见到是个大单子,得开上好几十公里,便开始主动找话题聊天。
聊着聊着,自然而然的就顺口问道:“这时候居然还有芙蓉花啊,味道香喷喷的,小伙子带着花束,是去见对象?”
“不是,是去吊唁。”
“啊……”司机意识到说错了话,干笑着转移了话题。
车辆抵达目的地时,天色渐晚。
白轩提着芙蓉花束,步伐不紧不慢的行走。
这座有些偏僻的公共墓园,来者不多,很是安静。
他虽然并不清楚温老爷子具体埋在哪里,但十分确定肯定是安葬于此地。
附近不远处便是烈士纪念公园。
他不是烈士,自然无法埋在烈士陵园,不过可以靠的近一些。
埋骨之地必定是温识君自己的选择。
他将墓地定在了这里,而不是回到那栋洋房。
或许也是证明了温识君并不后悔当初的选择。
他没有坚持继续走那条道路,并不意味着理想在他心中的份量减轻了,而是他自觉无法再承起那份重担和代价。
“找到了……”
芙蓉花传来些许牵引的力量,一片花瓣在风中飘向某个方向。
循着方向走去,花瓣落在了一座墓碑前方。
一道模糊的身影从花中走出,缓缓靠在了冰凉的墓碑上。
白轩看着这座墓碑,抬起手,然后缓缓放下:“没有留下任何残留的思念……他走的很平静。”
百灵只顾着轻抚着墓碑上的名字,轻声说:“识君,我来见你了。”
她擦了擦眼角,露出令人心碎的笑:“真的过去了好久好久,老天爷可真会开玩笑,不是生离,便是死别……”
白轩微微退后两步,侧身站在一旁,将自己置于背景板的位置。
默默的听着百灵对着墓碑吐露着自己的无尽思念。
一桩桩,一件件,生前事,身后闻。
她仍旧还是那个没到二十岁便死去的薄命红颜。
心智没有多少成长,怀抱着的仍然是一如当年般炽烈的爱意。
哪怕是旁听者,也能听得出用情至深,感受得出那种为了爱情而不顾生死的盲目与决然。
在她的诉说里,过往的一幕幕都清晰无比,历历在目。
可那些美好的昨日早已逝去了,只留在记忆中。
被时光遗漏的,仅是些许的花香以及一座孤零零的墓碑。
故事总会说完的。
满腔思念之苦被倾诉一空,而躺在墓中的爱人再无半句回答。
便是再如何坚强之人,也会有黯然神伤的时候。
于是她哭泣。
从无声落泪,变成啜泣,最后嚎啕大哭。
白轩低头看向手里的芙蓉,不知是不是入夜后的雾气变得浓郁了,花瓣也变得湿润。
良久,百灵擦了擦眼角,起身站起,离开了墓碑,对着白轩躬身一拜:“谢将军成全,小女子无以为报。”
白轩问道:“这个结果,你满意吗?”
“或许,这个结果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百灵微微张口,旋即摇头:“不,它一定是最好的结果,早就应该让该结束的都结束,是我太贪恋,他早已将放下了。”
她静静的说:“就让我留在这里,安安静静的陪着他吧。”
白轩放下芙蓉花,将它插在草地中。
“其实你知道你不是百灵,是吗?”
女子身形微微模糊,她沉默片刻后说:“是……”
“残魂或许可以长时间的留存在世间,但前提是有足够强烈的怨气和戾气转化为厉鬼,温识君连续七十年去洋房探望,如果真的产生了如此变化,他不可能安然无恙的活上这么久。”
白轩缓缓道:“你的意识能寄宿在花里,这已经说明了你的本体早已不是寻常魂魄,不是游魂也不是厉鬼,而是草木之灵,芙蓉花在百灵的尸骨上盛放,真灵互相影响,从而诞生出了你……你具有她的记忆,也继承了她的执念;可你终究不是她。”
“就像是留声机里的唱片,不论再如何逼真,那都不是她原本的声音,而是留下的回响。”
百灵低声说:“是,我只是她留下的回响。”
白轩道:“即便如此,你还是心甘情愿成为她的影子,去追寻七十年前的遗憾?”
“将军想问的是……为什么?”
“嗯。”
百灵双手轻轻拂过芙蓉花,花朵绽放,花香四溢,她的笑容也绽放开。
“或许我是假的,但爱是真的。”
“七十年前,她死去时,留下了足够强烈的执念。”
“这执念不是憎恨,而是遗憾。”
“是爱。”
“或许将来某一天,将军知晓了爱情时,就会明白……它有多么荒唐,又有多么美好。”
“会让人奋不顾身,会令鲜花不顾季节的盛开。”
“哪怕第二天太阳升起之前,它便会凋零。”
她静静的说着,摊开双手,掌心躺着一粒花种。
“这颗花种,虽不是什么宝贵之物,但我想将它赠予将军。”
白轩接过花种,放在上衣内衬口袋。
然后就这么在墓碑前方席地坐下。
百灵不解的望着青年:“将军这是?”
“我无意干涉你的决定,但我可以陪你说说话。”
他平静的说:“说起来,你唱歌很好听,我还没听过呢。”
“唱歌?”百灵失笑:“在这里?”
“听众有了,”白轩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墓碑:“爱人在侧……难道不合适?”
“倘若将军有这份雅兴,莫敢不从。”
百灵眼眉中流露出些许傲气。
她清了清嗓子,酝酿着片刻时间,一开喉,便梦回到七十年前的沪上。
在置身于灯光下舞台上的那一刻,她便是全世界瞩目的焦点明星。
当面听到歌喉唱响,白轩有些恍然。
这哪里是什么金丝雀,分明是一头不愿被关住的灵鸟。
她的心里从未对现状感到满足,渴望着更高更大的舞台,所以她会被温识君吸引,那是一种宿命的交织。
两人都是浪漫至死的理想主义者。
周遭的场景好似发生了变化,翩然的花香有些上头,将他拉回到七十年前歌舞升平的夜沪上。
“唱得真好。”
白轩只觉得手边欠缺了一壶好酒。
“当浮一大白。”
……
不知不觉间,歌声渐渐平息。
晨曦划破夜幕。
光芒轻易的照进了更深处。
七十年长夜已尽。
霓虹灯熄灭,舞台上空无一人。
白轩睁开眼睛。
墓碑旁的芙蓉花悄然凋谢。
清晨的墓园空余几许花香。
他这是在墓园里睡了一觉。
扶着膝盖起身,手指揉去眉梢之间凝结的白露。
白轩对着墓碑和凋零的花朵躬身拜了一拜。
转身离去。
百世人生,见过此情此景早已不计其数。
如今再看到,其产生的重量也不会让他的肩膀再低上半分,不能令他的呼吸中多几分沉重。
况且,这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结束吗?
白轩摸了摸喉咙:“就是有些口渴,想喝酒了。”
……
从墓园中离开时,刚刚好有谁擦肩而过。
白轩没有留心注意。
手里捧着祭品的温南玉同样在走神。
她一整晚都在做梦。
梦里的事实在太清晰。
以至于她感觉那或许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温南玉来到外公的墓前,觉得这腕表的确是不能继续戴着了,还不如将它留在这里。
她刚刚抵达,却刚刚要跪下时,却注意到墓碑前的地面是温热的,残留着些许体温。
同时,一株已经凋零的芙蓉花插在青草地上,花瓣环绕着墓碑,像是无声的陪伴。
一定有谁在这里待了很久时间。
“难道……!”
她像是觉察到什么,急忙站起。
转头便跑了起来,跑出两步后,干脆脱下了脚底的高跟鞋。
一路跑到墓园门口的位置,方才擦肩而过的人已经没了踪影。
温南玉懊悔不已,她是不是错过了一个知晓真相深入调查的机会?
握住手里的腕表,她重重的叹息一声。
……
不久后。
白轩回到了家里,老爷子正在院子里慢慢悠悠的打着五禽戏。
对于一天两夜都没在家里的大孙,老爷子什么都没问。
白轩也乐得不解释,进了杂物室里,翻找出了花盆,去河边挖了点湿泥土,将花种埋在土里。
奶奶以前养过很多盆栽,院子里也曾种满牡丹,后来人去了霓虹,也把盆栽都运了过去。
所以从小时候开始,白轩被动的学会了如何照看盆栽。
“怎么就种一株?”老爷子嘀咕:“是想给你奶奶些惊喜,一株哪能够?”
“这株花比较特别。”白轩将盆放在阳光下:“它不是一般的花种,而是……”
“王维诗里的花种?”老爷子揶揄了句。
“是啊。”白轩念道:“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老爷子笑骂:“你连个对象都没有,能懂什么叫相思吗?”
白轩手指一顿,眼前光影模糊,流淌过几道身影,熟悉的音容和话语。
‘相国,朕真的非杀你不可吗?’
‘师弟,还记得我说过的红菜苔的故事吗,我找到属于自己的雪地了,动手吧。’
‘傻小子,我走了,往后别再饿着自己啦……’
‘大将军,原谅吾不能再为您讨贼了……末将去也!’
‘白哥哥,我不想死……’
‘师傅!!!’
他闭上眼睛,而后睁开,阳光下无人共立。
“老爷子。”
“昂?”
“待会儿喝一杯?”
“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