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池镇的七月像被塞进砖窑煅烧过，晒谷场上的温度计在午后就爆了玻璃管。朱隋跪在田埂数稻穗，汗珠子顺着脊椎滑进打补丁的裤衩。远处传来脱粒机的轰鸣——那是村长家新买的金华产机动脱粒机，取代了祖传的连枷。

　　“小讨债！“徐人言隔着三块田吼，“把凉茶送来！“她弯腰割稻的姿势像把生锈的镰刀，后颈晒脱的皮翻卷着，露出底下粉红的新肉。

　　朱隋抱起陶罐时，发现罐底结着层石英砂——这是龙潭河特有的产物，上游的花岗岩风化后形成细密的晶粒。他舔了舔被晒裂的嘴唇，突然瞥见田埂裂缝里窜出条红黑环纹的蛇。

　　“金环蛇！“男人们的惊呼此起彼伏。朱隋转身要跑，后脑勺却挨了记火辣辣的巴掌。父亲朱口欠满嘴酒气：“怂包！你太爷爷当年......“

　　“当家的！“徐人言突然尖叫。朱隋顺着她颤抖的手指望去，发现自家稻田泛起诡异的银光——这是汤池镇特有的雷暴前兆，地底石英矿脉与积雨云摩擦产生的静电现象。

　　朱口欠把酒瓶塞进裤腰：“慌什么？五八年大炼钢那会，我在雷暴里扛铁矿石......“话音未落，天际炸开紫红色闪电，精准劈中村长家的脱粒机。

　　火苗顺着稻草堆窜起时，朱隋正躲在稻草人阴影里撒尿。他看见父亲突然豹子般跃起，抄起割稻镰冲向浓烟滚滚的晒谷场——那里堆着全村三分之二的口粮。

　　“救火啊！“会计的铜锣敲出破音。朱隋被裹挟在乱窜的人群里，鼻腔灌满焦糊的稻谷香。他看见母亲举着豁口瓷盆舀水，盆里映出天空狰狞的雷暴云。

　　朱口欠在火场里格外亢奋。他踹开燃烧的稻草垛，露出底下闪着蓝光的柴油桶——这是公社仓库的储备油。“都闪开！“他模仿电影里的英雄人物，“老子在消防队干过三年！“

　　当柴油桶发生爆燃时，朱隋正被热浪掀翻在泥沟里。他听见父亲变了调的惨叫，看见燃烧的人形在稻田里翻滚。空气里弥漫着烤肉与稻米焦香的诡异混合，远处传来徐人言撕心裂肺的喊魂声：“小隋回来呦——“

　　三天后的午夜，卫生所劣质日光灯管在朱隋头顶滋滋作响。他浑身缠满绷带，听见母亲正用鸡蛋在他胸口滚压：“三魂七魄归本位......“鸡蛋忽然发出爆裂声，徐人言盯着流出的双黄蛋液，突然瘫坐在地。

　　“得去老鸹坡喊魂......“她哆嗦着翻出珍藏的朱砂，“王仙姑说雷火伤魂......“

　　朱口欠躺在隔壁病床，焦黑的手指攥着酒瓶：“当年刘伯承......“

　　“闭嘴！“徐人言把桃木剑拍在床头柜，“你偷柴油时怎么不想着刘伯承！“她没注意到丈夫眼底闪过的凶光——那眼神像极了当年焚烧的柴油桶里跃动的火焰。

　　子夜时分，徐人言背着朱隋摸进老鸹坡。石英岩在月光下泛着磷火般的幽蓝，雷击过的杉树桩像支指向天空的焦黑手指。她按王瞎子指点，在当年朱隋出生的窑洞前摆出三牲祭品。

　　“东方米山引魂路......“徐人言摇着铜铃踏罡步，突然被绊了个趔趄。手电筒照亮土层里半截铁链——这是当年制砖机的传送带残骸，已经和红黏土长在一起。

　　朱隋在母亲背上发出呓语：“红蚂蚁......吃柴油......“他的瞳孔在月光下泛着不正常的金褐色，这是雷火灼伤的后遗症。徐人言慌忙掏出备用的黑狗血符，没留意远处林间晃动的光点。

　　“抓贼啊！“守林人的手电光束刺破夜幕。徐人言背着儿子慌不择路，一脚踩进被暴雨冲塌的坟穴。腐朽的棺木在她脚下碎裂，露出具缠满水草的骸骨——正是当年朱家扩建砖窑时迁坟遗漏的先人。

　　当夜，朱家老宅的椿树被雷劈成两半。朱口欠拄着拐杖站在废墟前，闻着空气里残留的臭氧味，突然狂笑：“雷公都来给老子放鞭炮！“他用焦黑的手掌拍打树干，“等老子......“

　　“朱老三！“公社主任带着民警出现时，朱口欠正试图用豁口菜刀砍树根。他转身摆出惯用的倨傲表情：“我在帮政府清除安全隐患......“

　　“柴油失窃案查清了。“民警亮出手铐，“要不要说说六月十六号夜里的仓库？“

　　徐人言背着昏睡的朱隋回来时，只看见地上一串带血的脚印通向警车。她摸出最后张黄符纸，发现朱隋的掌纹不知何时变成了断掌——王瞎子说过，这是“弑父克母“的凶相。

　　暴雨在黎明前再次降临。朱隋被雨打窗棂声惊醒，看见母亲正用缝衣针挑破他脚底的水泡。“你爹去县里学新技术了......“徐人言把挑出的血水弹向灶王爷画像，“等学会德国人的本事......“

　　远处传来早班渡轮的汽笛声，混着村长家新脱粒机的轰鸣。朱隋把红肿的脚掌埋进潮湿的稻壳堆，那些尖锐的谷芒刺进伤口，带来某种奇异的镇痛效果。他不知道，此刻的朱口欠正在拘留室里，用烟头在墙上烙出制砖机的设计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