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杰挑明油灯,仔细观看作战图,冥思破敌之计。过了许久,竟不知不觉的伏案睡着了。
张世杰在恍惚之际,听见四周喊杀之声,忽然涌杀出一支元军,急忙大呼:“不好!崖山失守了!”手中长剑不停挥舞,连刺数名元兵。元兵越杀越多,张世杰不敢恋战,抢了一匹战马,奔向行宫。
行宫中混乱一片,杀伐声,刀剑声、哭喊声掺杂一起。张世杰闯入行宫议政殿,瞧见赵昺仍稳坐龙椅之上,未挪半步,急呼:“圣上,快随老臣走!”说罢,冲至赵昺身前,拉住他的右手。张世杰忽感赵昺的手劲巨大,任他如何拉扯,赵昺仍是纹丝不动。
张世杰暗自狐疑,为何拉不动赵昺,再仔细瞧那坐在龙椅之人,丹凤眼、卧蚕眉、面如重枣、髯长二尺。张世杰惊愕失色,赵昺居然变成关王爷,立时颤道:“关王爷,您为何在此处?”
关王爷不答,右手却紧抓张世杰不放。张世杰的左手如陷铁箍,不能动弹。俄而,关王爷骤然起身。张世杰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而过,四周人影飘忽一闪,眨眼间,坠入云雾之中,难辨东西。也不知行了多少里路,关王爷按下云头,不再前行,指向身下宝岛,但不言语。
张世杰问道:“关王爷,此间是何处?”
关王爷默不作答。张世杰又连问几声,关王爷仍然默不作声。张世杰本欲再次询问,忽听得远处传来几声“上将军”。张世杰一惊,环顾四周,未见一人,但此声不绝,又回头再瞧关王爷已经隐入云端。张世杰正欲上前追赶,却一失脚,跌落云层,吓得他双眼紧闭,暗道:“吾命休矣!”忽感全身被人摇晃,蓦地睁开双眼,见一小校站在身旁,再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仍在中军议事舱,才惊觉适才乃是南柯一梦!
张世杰整理衣甲,危坐正言道:“有何军情?”
“抓到一名蒙古细作,称要面见上将军。”
张世杰哦了一声,道:“速带他上来!”
须臾,两名小校押着蒙古细作进来。张世杰瞥了一眼那细作,似曾眼熟,便仔细打量,惊道:“韩承!怎么是你?”
那细作名叫韩承,是张世杰的嫡亲外甥。韩承见张世杰认出自己,急道:“舅父,您赶紧让人放开甥男!”说着晃动膀子,想挣脱宋兵。
张世杰挥挥手。小校松开韩承。张世杰侧身而坐,无意正视韩承,冷道:“你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韩承爬到张世杰身前,嘻道:“舅父,当年广州沦陷,我被元军所俘,本应枭首示众,幸得弘范舅父相救。我这贱命尚能残喘至今。今弘范舅父命我前来劝降舅父。希望舅父能够……”
韩承奴气横生,无半点骨气,又投降蒙古。张世杰心中早已不悦,白了韩承一眼,抢道:“是不是希望我能够率部归降,荣华富贵,享之不尽!”韩承连忙谄笑称是。
张世杰拍案而起,冷笑三声,道:“我知归降蒙古能让我苟活于世,且得终身富贵。但你回去告诉张弘范,作为汉人,我为大宋而死,死得其所!”
张世杰措辞严厉,语气慷慨,吓得韩承扑通跪倒在地,汗流浃背,颤道:“舅父大义,令甥男万分敬仰,万分敬仰!”
张世杰续道:“想我先祖都是忠臣死节之士。我姐素有忠贞之名,怎么生了你这个不忠不孝之人?也不知你是哪路孽胎,错投我姐腹胎之中,来坏我张家忠名。”
韩承听后,霎时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心想:我此番前来宋营是来劝降这老头,何必要在乎他这番言语。只需完成弘范舅父所托之事便可。又连磕三个响头,道:“舅父教训的是。甥男铭记五内,铭记五内。”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续道“今日甥男来时,弘范舅父特意嘱咐甥男,若是舅父对甥男大加斥责,就把这封信献给舅父,说是舅父看了这封信,自然不会斥责甥男。”
这番话是韩承临时编造的,一是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二是为了将这封信交给张世杰,完成张弘范嘱咐之事。
张世杰面色冷峻,道:“本帅日理万机,无暇读此吠吠之言!”
韩承面色尴尬,却仍是嘻道:“弘范舅父曾嘱咐过,若是舅父不肯读信,就让甥男代读。”
说罢,打开信纸,念道:“吾从兄世杰尊鉴,余与兄别已有三十余年矣。弟少时尝闻兄名,知兄英勇果敢,足智多谋,放置四海,无一人能于并肩。后蒙冤南逃,家父介因此事耿耿于怀,常谓我辈子侄,愧于叔父临终所托。家父弥留之际不忘此事,嘱于众兄弟,言日后若是与兄互起刀兵,定保兄周全。实为不负叔父旧托,补当年之过也。今我兄弟有缘在此,特重提旧事,望兄长念及骨肉之情,罢兵息武。你我兄弟重聚,此乃家族之幸也。且今我大元国土万里,北逾阴山,西极流沙,东尽辽东,南越海表,汉唐不及其万一。兄仅凭弹丸之地,而抗大国,恰似以卵击石,徒劳无益。今兄罢刀弃兵,归我大元,一可保赵氏遗孤,此乃示忠,二可保十万军民,此乃示仁。狼烟不起,四海升平,此乃国之幸也。若兄仍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弟则一恐伤你我兄弟骨肉之情,此致兄于不悌,二恐赵氏遗孤葬身兵祸,此致兄于不忠,三恐十万军民填塞南海,此致兄于不仁。弟有一言告诫于兄,望兄斟酌。孔明虽有经天纬地之能,却无匡扶汉室之实。大厦将倾,非兄一人之力可以回天。弟弘范顿首。”
此信虽然寥寥百字,却勾起张世杰的少时记忆。张世杰的父亲张和与张弘范的父亲张柔是同胞兄弟。张和早亡,临死之前,将张世杰托付张柔抚养。虽说张柔有十一个儿子,但待张世杰如己出,传授张世杰武功、兵法,希望他能够成为一代名将。
后张世杰偶遇蒙古兵调戏汉女,一怒之下杀死蒙古兵。他知道闯下大祸,恐朝廷降罪,便带领着一家老小逃到南宋,以求避祸。由于张家乃是蒙古的三大汉人家族之一,张柔没有被此事牵连,但也常常因此事自责,没能照顾好自己弟弟的儿子。
张世杰回想起当年张柔对自己关怀备至,不禁双目泛肿,但转念想到自己身肩匡复宋室重任,与大元势不两立。忠孝之间,他毅然选择忠。
张世杰转过身,正坐帅位,道:“今日,我也修书一封。你转交给张弘范,他看完此信,自然就明白我的意思。”说罢,立即磨墨写信。半晌过后,便将写完信,交于韩承,又将他赶回元营。
韩承被小校押出船舱。满营的宋兵听闻所来之人乃是本朝降将,人人咬牙切齿,大骂他是汉奸走狗。忽有人上前踹他几脚,也有人用鞋砸他。韩承忍气吞声,不敢撒泼,暗自咒道:待得来日,我率大军前来,让你们这些腌臜死无葬身之地。
韩承被送出宋营,独自一人划船回到元营。此时日出东方,霞光万道。韩承忙不跌地跑进张弘范的主帐。张弘范正在桌案上杵着手小憩。韩承小声叫醒他。张弘范见是韩承,急问道:“张世杰可愿归降?”
韩承道:“张世杰那老头没有说什么,但我瞧他的意思是不愿归降。他有一封书信,让我转交给舅父您。”
“哦!”张弘范惊道。
韩承呈上书信,张弘范将书信拆开,读道:“弘范吾弟径启,今闻伯父羽化之际尚念不孝人,心恸伤感。念及伯父在日之恩,不愿与弟再动干戈。弟可举义军,助我王师,北伐蒙古,驱除鞑虏,好使我兄弟重聚,以绝兄之不孝不悌之恶名。兄本知礼之人,日日背此恶名,旦夕惶恐。今寄投大宋,沐忠浴孝,净心化气。若兄再投蒙古,恐三十年忠孝仁义之名毁于一旦。蒙古虽拥万里之地,百万之师,但终以豺狼为伍,不识人化。素闻李夏故都,西域诸府,至今仍是白骨曝野,赤血成河。此等戎狄之邦空有万里之地、百万之师,必不长久。我中原邦国自古乃礼仪之邦,和亲四邻,睦泽九州。今虽弹丸之地,但明朝可重拾山河。蒙古不过蝼蚁之命。弟应早识时势,另投贤明,莫愚忠胡元,错铸千古臭名。想我先祖挥公乃黄帝五子,久识中原礼节,终仕尧舜。更有张公子房,韩灭而不仕秦,博浪一椎,成名宇内,而非奇策良谋闻于世。且兄还记伯父常以豫让、武圣告诫子侄,人立于世,无愧于君,无愧于国,当以豫让武圣为尊,此言犹如在昨。弟若能明忠孝之礼,与兄共聚大事,匡扶赵宋,实乃国家之幸也。兄世杰字。”
张世杰不仅不降元,反而劝张弘范反元助宋。张弘范读完信后,只能苦笑一番,旋即又生伤感之情。毕竟他二人同祖,如今各为其主,刀戈相见,反目成仇。张弘范苦思一阵,遂对韩承道:“你先下去休息,今晚再替我送一封书信给他。”韩承道了一声是,便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