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马车一路行来要慢得多,第二天中午才到开封。
一路上,几个人轮流到马车上睡觉,倒也不是太辛苦,只是一路上小红柔叫屈,这种奔波她有点不乐意。
一到开封,住进了中原镖局的大院子,她才心情舒畅起来。
中原镖局的总镖头吴镇远老远就来迎接,为小红柔安排了上好的房间,又摆上了上好的酒席,为他们洗尘。
李良一见紫光寒、燕青云他们,像个作揖虫,恭敬话说个不停,直到老老儿不耐烦了,直拍桌子,他才住嘴。
“在下久慕十三侠英雄盖世,霍老大英明神武,特地找了一把宝剑,想要献给他。”
说着,把腰下的宝剑解下来,放在桌上。
鲨鱼皮的剑鞘,黄铜剑柄,黄铜剑锷,没什么特别的。
唐飞知道他一直都佩着这把剑,却不知这剑有什么特别的。
燕青云不动声色地看着,对这把稀世兵器,似乎并无多大的兴趣。
李良慢慢地抽出剑刃,黑沉沉的剑身,像黑木一样黯哑。
这样一把剑,也能是宝剑?
桌旁正好放了一个木墩,实木的墩子,一尺多高,常年有人坐,已经被磨得表面光滑油亮。李良用两个指头夹着剑柄,剑尖垂直对着木墩,一放手,“嗤”地一声,剑身直入木墩,半个剑都插了进去。
大家发出了一声惊呼。
李良一伸手,轻轻一拔,剑即抽出,表面光亮齐整,没有任何损伤。
剑能如此锋利,确实世所罕见。
李良又叫拿来一把铁锤,将剑刃立起来,抡起铁锤用力砸上去,谁都以为剑肯定会被砸扁,都不忍心看下去。
只听又是“嗤”地一声,铁锤像豆腐一样被切开了。
拿起剑来检查,剑刃齐整,没有崩豁,没有卷刃。
“天哪!”吴总镖头喊起来,“天下竟有如此锋利的兵器!”
他接过剑来,不停地查看,爱不释手。
“重。”他说,“比一般剑都重。”
仔细一看,剑身上有一滴像眼泪一样的印痕,翻过另一面,也有一个同样的印痕。
“这是什么?”他问。
李良说:“说来话长,这柄剑叫‘情剑’,为什么叫‘情剑’,缘于一对孪生兄弟,兄长叫武吉子,兄弟叫武庸子,就是我们听说过的剑痴兄弟。”
大家又是一阵惊叹,剑痴兄弟多年已经不闻于江湖,都知道他们隐居深山,远离世俗,没想到竟铸出这样一把神奇的剑。
李良说:“剑痴兄弟发誓要铸出一把比‘孤泉’剑更好的剑,无奈十年也没有成功,于是兄弟两个竟用自己的生命铸出了这把剑。这两滴印痕,实际上是兄弟两个把自己的血滴在剑上,用血淬火所致。”
“兄弟两个铸出这把剑,却流血至尽而亡。我有一个朋友,偶然经过深山,见了这剑,以为不祥,但又舍不得抛弃,便带在身上。在下用七十两银子买下,想宝剑赠勇士,所以想将此剑献给霍老大。”
老老儿道:“此剑不祥,你为何要献给霍老大?”
李良笑道:“神鬼仙道,皆是虚妄,武氏兄弟一生爱剑,所以叫剑痴。剑痴所铸之剑,此为最佳,再无第二把可与匹敌。当今天下,能配此剑者,唯英雄一人,霍老大而已。”
老老儿道:“十三,把你的剑拿出来跟他拼一下,看看哪个更厉害。”
燕青云看到这把剑的时候其实已经知道,这剑可能比“孤泉”更厉害,沉重锋利,无坚不摧。
“‘孤泉剑’是郑王世子借给在下的,并非在下之物,万一赌坏了,没法向世子交代。”他摇摇头。
李良道:“燕大侠,这‘情剑’就暂由你来佩戴,以后见了霍老大再赠他也不迟。”
燕青云摇头:“君子不夺人之美,何况依在下的武功,也不配持此剑。”
李良觉得奇怪:“燕大侠号称一剑天下,剑术在十三侠中最精,如果燕大侠不能佩此剑,天下又有何人可佩此剑?”
燕青云笑了笑:“一剑天下,再也休提。燕某近日闭门思过,我祁兄长有日曾说过‘豪而不微,勇而非亲,华而无近’一句话,当时不解。此次远出淮南,霍老大派唐飞为首,燕某心中当时颇有不快,今日想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燕某豪迈勇武,实则轻狂无识。今后不再以剑客自居了。”
这一席话说出来,大家都不吭气了。
自从被花中快一剑逼败,燕青云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要不是当时唐飞救下,他此时已经作古。这些天想起来,心中仍激荡难平。
“借此机会,燕某向诸位辞行,当深入青山,心采白云,身似樵子,隐世而居,不复在江湖顶这虚名了。”说着,站起来深深一揖。
大家吃了一惊,他竟要离开十三侠,去深山隐居。
燕青云将“孤泉剑”交给唐飞道:“青云不能奉达使命,此剑当交还郑王世子,还请代劳。”
燕青云离座,再次向众人作了三个揖:“诸位保重,此间别过,不知有没有相会之日。从今而后,世间再无燕青云此人。”说罢,飘然出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燕青云走了,竟没有半分留恋。
一个纵横天下的剑客,一剑败绩,从此不涉江湖,是不是很绝诀?
只有祁伯阳微微地点头,似乎在称赞他。
看来这些天来,他一直在内心斗争,最后竟然选择了退出江湖,隐居山野。
他才二十多岁,不到三十岁,好像已经完成自己的一生。
祁伯阳说的没错,他心高气傲,痴迷武艺,但没有花中快那种兽类一般的野性和精灵,应变僵化,好像一个武师,只在擂台上时才无敌。
这一去,在哪里才能将他身上的浮华抹去呢?
下午的时候,唐飞来到了开封的一个小巷里。
这个小巷就在城隍庙后面,住满了人,都是些除了一日三餐再没有多余积蓄的贫苦人,这种人在每个地方都很多。
但是这个小巷却出奇地热闹,尤其是快到傍晚的时候。
巷子的路边上摆满各种小吃,也有各种小东西,人流络绎不绝,进进出出,在一个小小的路口,竟然好几堆人卖艺。
这些江湖杂耍的人,看来也很辛苦。耍猴的,变戏法的,耍刀弄棍的,全要靠吆喝争人气。
在小巷里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个门口有一棵高大槐树的人家。
他直接走进去,又穿过窄小阴暗的走道,在后院的一个小屋子里见到了只剩下一只手的郎三娘。
她能活下来真是幸运,她却不是为自己活下来。
她躲在这里,过着以前根本不可想象的生活。
她的肚子已经很大,明显看得出来,是个孕妇。
一个老妈子在照顾她,钱不多,但似乎郎三娘还比较满意。
屋子太小,只能站着说话。
郎三娘说:“诸葛勤的家不在开封城里,在离城三十多里的一个镇上,我去过一次,叫什么名字根本就没记住。不过,我记得他家在主街上,进了镇子左拐第三还是第四家,是一个比较气派的大门,在那一带,还算相当阔气的。”
唐飞问清了去镇子上的路,便掏出一些银子给她。
郎三娘不客气地接了过去,虽然眼里已经有了泪水。
那天唐飞在破庙里救了她,送她逃到开封,给她租了这个地方。对一个身无分文,又断了一只手的女人来说,现在能活下来已经不错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她什么罪都能受。
砀山一役,到底是谁的错,没法说清楚了。
从小巷一出来,他直奔郎三娘所说的那个小镇。
天刚擦黑,就到了镇外,向左一拐,只有一户人家的大门看起来比较气派,郎三娘说得果然没有错。
大门紧闭,街道上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只有一户小商铺开着,一点豆亮的油灯连自己都照不亮。
唐飞飞身上墙,越过锁着的大门,瞬间就消失在院子里面。
院子里静悄悄地,也没有一点声响,向房子里看去,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没有灯光,也没有活动迹象,看来屋里没有人。
他们蹑手蹑脚地进了房子,四下观察,从前到后看了一遍,确实没有人。
唐飞揭开水缸盖,水是满的,说明有人住。
看来诸葛勤不在家,出去了。
略一思索,他出了房子,在路口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路口有一个很小的小房子,是一个废弃了好久的土地庙,他坐在里面,注意着大路上的动静。
大路上,只要有人拐向镇子,他一定会看见。
乡村的夜晚非常安静,只能听见偶尔有一两声狗吠,但远远的,不知在哪里的巷子深处。
唐飞抬头看看天空,天刚黑了不久,缺月少星,四处弥漫着一股炊烟的余味。
他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这样的夜晚,她在干什么呢?
也许在窗前正看着书,一本武功秘籍,还是一本传世兵法。
以前的日子多么快乐,只要她在,一天一天过得不知不觉,“嗖”一下就过去了。
他好像又听到了瀑布声,流水声,在山上的时候,每天在耳边响的,就是这些声音。
他好像又听到了他在后面叫,“师兄,等等我——”
他回过头来,她像只快乐的小鹿一样追了上来。
他好像又闻到了她头发上的香味,低着头,一条腿站着,正在河边冲脚。一下子仰起头,一手抓住他的胳膊,她说:“扶着我一下,我要倒了——”。
他傻傻地笑了。
一念回转,这一切从眼前消失,眼前,只有黑漆漆的夜晚。
他叹了口气。
他再也回不去了,那山,那水,那人。
一切像一场梦,却又比梦残酷,比梦细腻,比梦烙得更深,深得无论如何都挣不脱。
而他陷在这场梦里,却无论如何也不想醒。可能这是他短短一生中最美好的梦,因为她,因为她的美丽和相爱。
如果可能的话,他愿意用一切去交换,挽回那种时光。
他又叹了口气,抬头去看那栋气派的屋子。
他突然发现,屋子里有灯光。
明明没有人从路上经过,为什么屋子里会有灯光?
他一直坐在路口,路上经过一只狗都逃脱不了他的目光。
难道刚才他看漏了,屋里有人?
这不可能,他检查得非常仔细,别说一个人,就算有个老鼠都躲不过去。
那么屋里的人肯定不是从路上过去的。
不是从路上过去,又能从哪里过去?这个镇只有这一条路。
这本身就非常诡异。
他悄悄地起身,来到屋子的院墙外,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就在他刚到墙外的时候,仿佛听到了里面有声音,可是等到他俯下身子仔细聆听的时候,里面却是死一般地寂静。
静得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好大一会儿,没有任何声音,他只能想,刚才是自己眼花了。
他仔细辨别了一下,在一处较低的院墙边站住,又侧耳听了一会儿,身形一纵,轻巧地上了墙。
站在墙头向下看去,正好是这院落的后院,影影绰绰地,能看见院子的四周墙边上堆放着一些杂物,平坦坦的院里,空荡荡的泛着白光。
后房的窗户一片漆黑,但是后门却敞开着。
他想了想,认定他出去的时候,后门是关上的。
一定有人。
但是房子里却死一般地寂静。
难道诸葛勤出事了?
他不能再等,纵身一跃,轻轻地落在院子里。
就在他落地的一刹那,他突觉脚下一松,身子不由自主向下陷落。
身子落地的一瞬,他还没有直起身来,就急切地下坠,是个陷坑。
电石火光之间,他一眼瞥见侧面一个突出的东西,来不及思想,一把抓住,稍一借力,腰肢一扭,把自己身斜上方弹了出去。
那个东西似乎很重,被他扯进了陷坑,落了下去。
但他身在空中,仍未能脱离险境,黑暗中,一眼看见一根横在陷坑边上的木棍,脚在上面一点,再次腾空,终于跃上地面。
刚刚落脚,突然从黑洞洞的门里射出一串亮光,打向他的落脚之地。
他没有向后闪,突地一纵身,像一条鱼一样向前窜出,扑进了门里。
与此同时,他看见一道身影向前屋闪去。
手在地上一撑,他飞了出去,直扑那道人影。
但是“哐”的一声,他撞在了门上。
这一下,撞得好痛。
那道黑影在闪出门的时候顺手带了一下门,他刚好撞上去。
等他再出门去追的时候,四下静悄悄地,早已失去踪迹。
他返身回来,摸出火石,点亮了灯。
现在,形迹已经暴露,就不用隐藏了。
屋子里,赫然有一具尸体。
他俯下身,看了一眼,不是诸葛勤,身材矮胖,肚子像个球。
这个人躺在上房的门旁,头下脚上,似乎是猝不及防,被什么东西击倒一样。
唐飞看了半天,也没发现他是被什么东西击中的。
再向后面,就是后门口,又有一具尸体,但是个女人,跌坐在门下的台阶上,头耷拉下来,眉心正中有一个黑点。
闪电!
又是闪电!
唐飞身上掠过一阵战栗,他这时端着灯在黑夜中,对于躲在暗处的凶手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靶子。
他急忙吹熄了灯,闪进门内。
就在吹灯的一瞬间,他瞥见后门的门槛边似乎有一个闪亮的东西,匆匆一闪,亮晶晶地。
他摸过去,把这东西拿在手里,发现是一个跟蜡烛一般粗细的金属圆筒。
拿在手里时,自然而然地就触到了一个按钮,好像轻轻一触,就可以打开什么。
他几乎下意识地去按一下,就在将要按动的时候,脑中灵光一闪,手臂一下子软了。
闪电!
他手里竟然拿着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