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厅里忽然静了下来。
一种撕心的静。
王亮大睁着眼,连仓张大着嘴,看着血从薛慕周的胸膛里向外流。
薛慕周的眼还睁着,盯在屋顶上,那里没有天,只有一块木头。
那眼里是愤恨,是悔恨,还是无奈?谁说得清。
王亮看着薛慕周的遗容,伸手把他的双眼合上。他哭着,又笑了。
他拔下他的刀子,忽然怒吼一声,转身向坐在高堂上的霍老大冲了过去。
那动作,那神态,不是什么地趟刀,也不是任何一种武功,只是一个孩子在拼命。
霍老大没有动,他还坐在那里,还在叹息,在为薛慕周惋惜。
刀已经到了身前,他只是摇摇头,就像看着一片树叶在飘落一样。
刀,结结实实地扎在人身上。
一件青布长袍,被扎出了一个洞。
但不是霍老大的长袍,霍老大没有穿长袍,而且也不是青布的。
是一个头光得像灯泡一样的人,他忽然就出现在霍老大身前,用自己的身子接住了这一刀。
这一刀扎进去的时候,王亮都有点不相信。他没指望会扎上,他只想同归于尽,只想死。
可是这一刀不但扎上去了,而且真真切切。
只是,没有扎出血。
王亮还是有点不相信,他抬头看着这人,想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他的反应。
这人也看着他,笑吟吟地。
那种笑,是嘲弄式的。
王亮被这冷笑激怒了,他一下一下,拼命地扎,在这光头的身体上不停地捅着,把那件青布长袍捅得全是窟窿。
光头还是笑着,只是笑里露出了杀机。
王亮忽然明白了,他知道了这人是谁。
“神衣罗汉肃千!”
他叫出这人名字的时候,这人已经举起了手,铁扇一样的手掌,对着他的太阳穴。
他听见霍老大的声音:“三弟不可——”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梁彪愣着。
当他意识到薛慕周死了的时候,他想冲过去,可是他手里还抓着一个人,祁伯阳。
苦面菩萨祁伯阳,一点武功都不会,只是个医生,又瘦又小,梁彪抓他像提小鸡一样。
大哥死了,梁彪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本来就反应慢。
当他看到二哥也倒下去的时候,他意识到,他该干点什么了。
他抽出了佩刀,眼里都是凶光。
杀了祁伯阳,给两个哥哥报仇。
他一刀刺向了祁伯阳的腰间。
一刀了结了祁伯阳,他要杀他个人仰马翻,血溅厅堂。
可是这一刀刺出去,却被一只手牢牢地攥住了。
没有错,一只人的手伸过来,抓住了刀刃。
随后他看见了一只紫色的袖子,一身紫衣。一个人,全身都是紫的,只是一张脸,红通通的面庞,像关公一样。
“紫衣圣手紫光寒!”
“说对了!”紫光寒手上一紧,那把刀就被他攥成了碎片。
另一只手四指伸出,像一把剑,插进了他的脖子。
连仓放下了薛慕周的尸体,擦着他的泪眼。
他看见二哥王亮倒下去了,那个光头罗汉将他的尸体踢开,已经看向他。
那个面膛红通通的紫衣汉子也在擦着他的手,把梁彪的尸体从身前蹬开。
他傻了,空白了,竟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嚎着,只是空空地嚎着,实际上既没有眼泪,也没有哭的意思。
只是像一只受伤的箭猪一样,空空地嚎着。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下子没有了事情,刚才还满满当当,想干这个,想干那个,一下子就没有了事可干,他不适应。
他原来以为自己是个大侠,挥挥拳头,举起双勾,世界就会一片欢呼,就会和平服帖,现在他才知道,那只不过是在发梦。
他想起来自己是干什么来的了,站起身,把衣襟都扎好,把脸上的眼泪抹了抹,把大哥的尸体扛在肩上,提起剩下的一只勾,向门外走去。
他眼里什么都没有,目空一切地向外走着。
神衣罗汉看着他,没有动。
紫衣圣手站着,也没有要拦他的意思。
燕青云看了他一眼,让开了路。
他像一个孤魂野鬼一样,什么都不顾,什么都不管,一边嚎叫着,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外走。
他已经疯了,傻了。
谁还会管一个疯子。
那一段路好长。
实际上连仓觉得他已经死了好几次了,他还在走着。
他不在乎生死了,只是走着。
这时即使天上下刀子,地上冒火焰,他也不在乎,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一个死人,还有什么好怕的。
大厅里的人都在看着,眼神里充满了哀叹。
一个人忽然变成这样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是连仓忽然停下了。
他感到冷。
一个死人都会感到冷,怪不怪?
是的,就连地狱的鬼魂都会感到冷,那种冷。
夺人魂魄的冷!
他已经走到神风山庄的门口,出了门就是下山的大路。
门口站了一个人,一直就站在那里。
虽然是在阳光下,但那人却像一直隐身在一团黑暗中一样,无声无息,像一座雕塑。
就在连仓要走到门口的时候,这雕塑忽然动了,从路边走到了路中间,像拦路的野兽一样,拦住了他的去路。
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从阴影里一下子露出来。
一张让人毛骨悚然的脸。
粗壮的颧骨,野兽一般的嘴唇,厚厚的翻卷着,一道凶狠的刀疤把他的脸一分为二,就你一刀砍在狮子的脸上。
尤其那一双眼睛,一双没有眼珠的眼睛。
一个瞎子!
龙瞎子。
连仓忽然全身都冰凉。
如果一生中有一次你听到地狱敲门的声音,那一定是龙瞎子带来的。
现在,连仓连死人都不算了,只能算一个连魂魄都没有的渣子,或者烟尘。
薛慕周的尸体掉在了地上。
那种冰凉,会让你一下子清醒过来,就像掉进了千年的冰窖,万年的冰水之中。
连仓痴呆呆地看着他,手里的勾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
“你是开封镖局案的主犯,不能走。”
龙瞎子的声音空旷深沉,像一种野兽的声音。
原来他会说话,原来他也说话。
连仓惊醒了,他盯着这瞎子,慢慢地,血涌上了瞳仁。
一句话也没说,他拣起地上的连门勾,冲了上去。
一股风卷过,像地狱一样的冷风。
他没有看清怎么回事,就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他看见那瞎子的嘴角轻轻地抖了一下。
只一会儿,地上躺着四具尸体,关中四侠,就这么从历史上消失了。
霍老大摇着头,长叹一声。
“李云——”他喊着李十二的名字。
李十二已经走过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本子。
“记下了。”他说,“三月初七,关中三愣挟神医祁伯阳,欲劫薛慕周去。杀之。开封中原镖局案结。”
霍老大不满地道:“是三侠。”
李云道:“江湖人称关中四愣,不是四侠。”
霍老大拧起了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
李云合上本子:“自古史官之笔,铜铸铁烙,不可更改。”
霍老大嗔道:“文章史笔,宅心显于后世,如何悭吝刻薄,不为生者遗德?”
李云仰面不屈:“井底之蛙,自居侠义,恃勇斗狠,何侠之有?再说,粉饰奸恶,难道反是德行了?”
霍老大眼睛一瞪,想要发作,忽然又笑了,边笑边摇头。
他说:“这孩子,被我惯坏了。”边说边摇头。
李云道:“还有一拨客人,已经等得很久了。”
霍老大道:“且等收拾了这里,好让客人们安坐。”
李云说:“他们可不是来坐的,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是什么人?”
“是大人物。”
“什么样的大人物?”
“他们是乘着四驾马拉的车来的,他们配着皇上亲赐的宝剑,他们拿着据说是王爷的书信,有不得了的事情。”
霍老大“呵呵”笑了起来。
“既然是这么大的人物,那就请上来吧。”
大人物肯定不是一般人,他们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城郊山野中。
单从装束上看,他们就跟这里的人格格不入。
且不说身上穿的团花锦袄,丝绒披风,单就一双靴子,都值足足几十两银子。
更不用说两个人腰上挎的宝剑,鲨鱼皮的剑鞘,上面镶金嵌玉,明晃晃的有七颗宝石,夺人眼目。
还有帽子正中镶的一块美玉,价值连城。
一位年龄稍大一些的,一看就是公府差人,精明强干,修饰得当,举手投足间,沉稳老练。
他走在前面,一眼就看向了正中的霍老大,长长一揖。
“郑王府副指挥使董冲,见过霍大侠。”
他一转身,将后面的人引荐过来:“这位是郑王世子沐,请见过殿下。”
殿下?
霍老大没有动。
连嘴都没有动,只是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这位世子。
这有点意外,往常,只要一听说是王子,还不用说什么,人们都会立即拜倒,脸上都是一副激动万分的表情。
周围的人也都平静地看着他们,除了那些忙着在收拾着的下人们,也都只是看着,没人表现出异样。
指挥使无论如何也算是个大官了,更不要说郑王世子,到了山西这块地方,能把地都压斜了。
这些人有点不懂规矩。
董冲也没说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郑王手谕,请霍大侠过目。”
李云伸手接过了信。
“请坐!”霍老大一指两个刚收拾出来的椅子。
两人坐下,那位郑王世子不安地颠来倒去,似乎心急得不得了。
霍老大看着信,皱起了眉头:“郑王信中说,托在下帮忙捉拿劫走关东名妓小红柔的贼人?”
董冲答道:“王意如此。”
霍老大笑了,把信折起来,交给李云:“恕在下难以从命。”
董冲愣了,他不相信。
霍老大站起身,抱拳道:“燕北十三侠只是疏狂野民,并非官府听差,也不是镖局拳馆,王爷之命,请交地方官府承办。抱歉!”
董冲竟然无言以对,他一贯伶牙俐齿,上下营对,无所不能,忽然觉得他的那一套,在这里什么都不是了。
一旁的世子沐却突然说:“你是武林泰斗,世所共仰,山前牌坊明明写着‘武林知衡’,难道武林的事情竟然不管么?”
霍老大看着他激动得脸都红了,笑道:“若是武林之事,在下责无旁贷。世子所请,只是一个艺妓被拐骗的案子,与武林何涉?”
世子急道:“能从在下手中劫走小红柔,不是江洋大盗就是恶贼惯匪,怎能与武林无涉?”
霍老大笑:“此乃官府常规办案所涉,确与武林无关。”
世子道:“地方官吏,贪禄食功,猪头驴脑,愚蠢之极,丝毫头绪也没有。此人飞檐走壁,武功出神入化,若让地方官吏拿办,猴年马月才能落地?”
看着他急愤愤的样子,霍老大明白了。
“世子并不是急于要抓到劫走名妓的贼子,而是急于找回那个名妓,对吗?”
周围的人全笑了。
世子一点也不羞愧,说道:“当然,小红柔天姿国色,世所罕遇,时间一长,只怕奸人得逞……,咳!”
霍老大好像来了兴趣:“是怎样一个女人,让世子如此牵肠挂肚?莫非天仙下凡,还是嫦娥降世?”
世子急得像百爪挠心一样,却又不知该如何讲。
忽然,他抽出了身上的宝剑。
他看着燕青云,问:“燕大侠,你可听说过‘孤泉剑’?”
那把剑一出鞘,燕青云就眯起了眼。
青辉荧荧,一道暗哑的幽光,就像来自深渊里的光芒。
“难道这就是‘孤泉剑’?”
厅里的人全被那剑吸引了。
世子没有说话,从身上拿出一块玉壁,晶莹透亮,真正的好玉。
他把玉放在一张被砸坏的茶几边上,一剑砍了下去。
就像切豆腐一样,玉璧被切成了整齐的两块。就连下面的茶几,也被整整齐齐地切成两半。
“哇——”大厅里发出一阵惊叹声。
世子又从头上拔下几根头发,拿在手里,对着剑刃,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发丝遇剑即断,轻轻地飘落在地。
“哇——”大厅里又发出一阵惊叹声。
吹毛断发,切金砍玉。
世子举剑道:“孤泉宝剑,传说唐废太子李建成集几百人,于终南山花十余年炼成,世所罕见,无价之宝。只是后来太宗即位,视其不祥,封存在冷宫。以后辗转流落,我朝太祖以其赐先祖,先祖亦视其奇异,但为物不善,不以其视人。前些年家祖无意试剑,竟觉天下之剑,无出其右。”
他还剑入鞘,双手递给燕青云。
“燕大侠,若能将小红柔找回,我愿以此剑相酬。”
燕青云的眼睛亮了,眼光里都是渴望的光。
一剑天下,若没有这样一把剑相佩,好像还是缺了一点什么。
他的那把宝剑,虽然可以削铁断金,跟这个相比,差远了。
但他没有接,而是看向了霍老大。
霍老大笑了,边笑边摇头。
“宝剑酬勇士,红粉赠佳人。既然如此,多蒙世子盛情,这个案子,我们接了吧。”
他看着大厅里的人,所有的人都笑着点头。
为了燕青云,他们也愿意接。
“三个月为限,如能找回小红柔,抓到贼人,请世子再来山庄相认。”
世子将宝剑交到燕青云手里:“愿英雄佩利剑,斩妖邪,早日相见。”
燕青云喜不自禁:“多谢世子,燕某当尽心回报,若不能,当退回此剑。”
他就像一个孩子拿到朝思夜想的宝贝一样。
“请问世子,当日飞贼破窗而入,可曾见到过这贼的样子?”霍老大问。
世子道:“见过,不但见过,而且印象很深。”
“这贼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很快乐的年轻人。”
“很快乐?年轻人?”
“是的。”
“此话怎讲?”
“这贼从窗里进来,一直都哼着歌,而且整个过程,也一直在哼着歌。”
“你是说,他破窗而入,一边哼着歌,一边把你捆得像个棕子,还带走了小红柔?”
“是的。”
“看来他确实是个快乐的人。”霍老大禁不住笑了。
一圈的人都笑了。
“他长什么样子?”
“年轻,十八九岁,方脸,双眼皮,笑的时候左颊会有个酒窝,就一个,右边没有。”
“十八九岁岂非太小?”
“正是,他确实看起来很小。”
霍老大又笑了,他忍不住。
一个王家世子,被一个小孩一边哼着歌,一边用袜子塞住嘴。
“你觉得这个贼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世子想了一会儿,说:“他的眼睛。”
“眼睛?什么样的眼睛?”
“单纯,快乐,充满希望,充满幻想。”
霍老大不笑了。
一个孩子,充满希望的孩子,却做出了惊天动地的事情,把郑王世子捆成一个棕子,还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双袜子。
这样一个孩子,竟然是江洋大盗?
他端起茶杯。
端茶的意思,就是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