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应该浩浩荡荡的队伍此刻已经变成了细细的一列,而且看着没有什么精神气。至尊堂不敢贸然再派出上使,镜堂又忙着百炼手札和叠石岭的事,带头的就成了唯一幸存的外使。赵苍岭本以为路上的气氛已经够沉闷了,可一到锦城,气氛反而更为沉重,大街上一个出摊的都没有,家家户户房门紧闭,偶尔有两家营业的小饭馆也是静得出奇,人们三三两两得围坐一桌,却只低声耳语,神情紧张。
几人都轻提缰绳,放缓脚步,细细观察着周围。饭馆里有几个胆子大的,偷偷往这边瞄来,见到有至尊堂的人后就赶紧低下了头,等他们走过去才又开始窃窃私语。赵苍岭见这情形,忽然双腿一夹,直奔风息庄而去,其他人赶紧跟上,心中都暗生疑惑。
来到风息庄前,只见大门紧闭,门庭冷落,完全不似豪门大派该有的样子。赵苍岭前去拍门,许久才来了个小厮,谨慎地只打开一条门缝,待来人亮出外使令后,才将大门半开,迎他们进去。
“怎么回事?”赵苍岭一见到管家便问,却见那管家老泪纵横,竟一下跪倒在他面前,“外使,您可得替我们,替整个风息庄做主啊。我家庄主和夫人不明不白地死啦。”赵苍岭心中一紧,直觉这是件麻烦事,却也只能硬撑着,“你缓一缓,再细细说给我听。”
事情发生得十分离奇,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可循,就是个普通的日子,一向勤勉的庄主居然迟迟没有起身,管家犹豫许久,才遣了丫环去请,没过多久,那丫环就尖叫着跑出来,说庄主和夫人都断气了。两人都是倒地而亡,却不见任何外伤,银针也没有验出中毒的迹象,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消散了魂魄。管家不知如何是好,正碰上赵苍岭来到此处,只有向这位至尊堂外使求救了。
“我们刚才一路走来,看着整个城池人心惶惶的,还有些奇怪的传言。”苍岭其实并未听见那些路人说了什么,只是觉得锦城的氛围太过奇怪,不像是哀伤,倒像是恐惧。果不其然,管家听了他这意有所指的话立刻面露虚相,“都是些市井流言,人吓唬人罢了。”
见他老谋深算,赵苍岭立马改变了目标,盯着瑟缩在一旁的丫环,“庄里也是互相吓唬?我倒觉得他们知道的可比你们多,先是密不发丧,再是刻意隐瞒,风息庄是打算一直闭门不出了。”那丫环面露惧色,赵苍岭便故意站到她跟前,“我们来这有一会儿了,怎么不见山庄的诸位客人?莫不是也被风息庄怠慢了?”
小丫环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显然是连日的惊吓所致。管家赶紧出来打圆场,“外使莫要动怒,您也知道,风息庄关系着整个风原商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事出突然,又没有个交代,势必会引起大乱。庄主骤然离去,只剩下我们这些做不了主的人,小的无奈,只能劳烦几位贵客在此多住几日,原本打算等继承人确定了再与至尊堂商量下一步怎么办。可不知怎的,整个锦城都知道了消息,情形还越传越离谱,说是有魔物趁着风,带走了人的魂魄。”
赵苍岭总算问到些有用的,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追问到,“如此有趣的传闻想必不是空穴来风,是此事有什么细节你一时未及想起,还是和这风息庄有关?”管家面露尴尬,却也只能答到,“不瞒外使,这大平原确实经常刮风,最早也是这附近的人集资造了间风透不进的大院子,找了附近武艺最强的燕尾派搭伙,风息庄才渐渐发展起来。我们这里的门派不多,当时地又不容易种,也是几代人的苦心经营才有了这锦城的繁华。大家都说,风进了锦城都会变得温柔起来,一直到了风息庄就睡着了。”
管家说着还抹了一把眼泪,“因为不起风的关系,庄里少有飞鸟停留,可庄主出事的第二天,忽然来了许多鸟,衔起茶花瓣就往外飞,那翅膀扑棱得起了风,飞到锦城外面就不见了踪影,可那天的风里都裹着花瓣,一直飘出老远。没多久城里就谣言四起,说是风把庄主带走了。”
说的人动情,听的人却只顾着分析,“这庄里是只有茶花吗?”管家擦掉眼泪,“是,茶花可以用来染色,虽不像其他那些花朵染出来的那么艳丽,但却能染出粉红玫红这类少见的颜色,只有风息庄能做出来。”
赵苍岭显然对染色不感兴趣,又转向那丫环,“你发现庄主和夫人时,门窗可都是关好的?”“夫人平日不上门闩,所以门一推就开,窗户都是关得好好的。”看穿着打扮那应该是个近身丫环,不该如此瑟缩,赵苍岭以为她心里有鬼,才会如此惊慌,故而一路追问,“你家夫人夜里也不上门闩?”那丫环瞥了管家一眼,才答到,“庄主有时候钻研起织染来会在染坊待很久,忘了时辰,还不许人打扰,夫人这才给他留门的。”
赵苍岭沉默片刻,“前几天风息庄该是办了场宴会吧,庄主出事可是在宴会当晚?”管家擦擦冷汗,“是第二天晚上出的事,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了。”赵苍岭也听说过风息庄的聚会,“我知道风原的聚会主要是为了联络感情,总是固定的时间举办,这次该是加出来的。”
管家说起话来明显流利了很多,“是,因为收到至尊堂的请帖,外使想必也知道,新盟主上任,各大门派都要去道贺,守一盟的活动一向都是风息庄代表风原去的,络绎庭这样的且称不上门派,最多只能派一两个看重的弟子去长长见识。可这次至尊堂希望风息庄多带些人一起去,庄主这才特地办了集会,就是要选些伶俐的去道贺,也不能给风原丢脸,您说是吧。”
“如此说来,宴会第二天就该是商议谁去守一城的时候了?”赵苍岭并不知道请帖的事,只是把话接下去,管家避重就轻,“对,大伙一起看了各家的贺礼,快,去把礼单给外使拿来,”他支使着旁边的小厮,转过头来继续对着苍岭假笑,“庄主原本的意思是以贺礼和口才选人,不要伤了和气,可是各家自顾自闹了起来,尤其是络绎庭备的礼,大伙都不太高兴,他们也不会说话,庄主就想选飞梭园,可大伙吵成一团,直到该吃晚饭了,庄主只能让大家先去吃饭,第二天再定。哪知道,第二天就发生了这种事。”
管家抹着眼泪,赵苍岭却注意到他对于当他晚饭的描述,“大家是各回各院吃的?”“是,下午吵得有点凶,另一场宴会也是打算在定下道贺的队伍后再办的。”赵苍岭哦了一声,又转向刚才那个丫环,“那天大家讨论后,庄主和夫人可有什么异常?”
小丫环摇摇头。“那最近呢?”见小丫环又瞥向管家,赵苍岭不悦到,“若是想要至尊堂帮忙,就得坦诚相待,要不然等那些想做新主子的闹起来,这门关再紧也不抵用。”
管家脸色一沉,却略略点点头。小丫环这才开口,“说起怪事,倒是有一件的。大半个月前吧,老爷让夫人帮忙打理聚会的事,夫人十分高兴,很早就开始安排宴会的事。那天,我们跟着夫人采买回来,就瞧见路上横了个大箱子。”
那小丫环一直低着头,事情在她的叙述下也变得十分平淡,只不过是夫人遇见了个变戏法的。“夫人回来后又把那手链摘了下来,浸在洗手的盆里第二天才再戴上,平日里这东西她是不离身的。”
她极力想表达这件事有多奇怪,可赵苍岭的关注点更奇怪,“夫人嫁入庄中多年,筹措一次聚会为何能让她如此高兴?”那丫环支支吾吾的,又偷偷瞥向管家,“大概,大概是夫人喜欢热闹吧。那天的情形真的很奇怪,从那以后,我常常看见院子里有蝴蝶。”
赵外使听了只是略微点点头,“确实有些奇怪。”继而转向管家,“如今庄里有几位客人?可否带我和颜账房去见见,他与风原的各位相熟,好说话些。”管家连忙答应,正要带路,赵苍岭却说到,“不劳管家带路,还请问问庄内最近还有谁遇见过不寻常的事,带去发现庄主的地方,我想一并听听。”管家有些不情愿地道了声好,转身把一行人送出了门。
几个小厮赶去各处通报,其中一个模样机灵地迎上前来,“外使,小的给您带路。风原各门派的人,恒园的郑姑娘,还有其他来拜访的客人,都在客院住着,不知您想先去探望哪位?”赵苍岭直接略过那些,“你先带我去发现庄主和夫人的地方吧。”他唤过一个内使,先把一张小纸条塞给他,“先飞鸽传书,把这件事告诉至尊堂。”继而才跟着小厮在庄内走动。
“庄里的客人经常那么多吗?”小厮笑答,“风息庄生意多,往来的人自然也多,这才备下这庞大的客院,又把各处的门朝着不同方向开,好避免客人间见了面尴尬,谁知他们每回来都会为了谁住哪个院子吵一架,这次庄主特地吩咐了,每家就来三个人,住一个院子。”
这里的布局虽然与曲径通幽的水榭毫不相同,但赵苍岭不知怎的又想起非烟水榭,心中一阵酸楚,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细细记着这院落的构成,暗自盘算风息庄与谁更亲近,更看重哪块的产业。
风息庄的构造十分特别,说是庄,其实是有高低不同的屋子围成的一个圈,从外面来看,就是棕黄色的墙面与略微高起的一座小楼,但进到里面才发现这里的地势也颇为复杂,屋子与屋子间围成形状不同的空地,再用低矮的篱笆划分,形成了一个个类似院落的结构。
只有小楼矗立在中间,如果登上去一定能看到整个锦城。赵苍岭注意到这里的墙面都有不少斜撑、侧脚,却不使用斗拱,而且走在这庄里竟然一丝风也没察觉到。他转头看着,小楼分为两层,底下那层却要比上面那层大些,围满了茶花,便假装不经意地问到,“这里茶花的颜色真特别,色彩浓艳,染出来却是素雅。我去过恒园,那里倒也没有这种颜色的花。”
“赵外使好眼力,庄里的茶花都是我们自己培育的,色彩比外面的更为鲜艳,种类也更多。但这花的颜色和制成染料后出的颜色并不是一回事,这里头可有讲究了。”“早听说顾庄主是调色高手,刚才听说他常待在染坊,是否也在庄内?”小厮点点头,往南指去,“沿着条路走就能到,锦楼后面那边一块都是织染坊,为的是有些不外传的技艺。”
赵苍岭赶紧接口,“那锦楼不是用来织染的?”“那是庄主平日议事的地方,寻常人进不得。”颜书玉假装对织染很有兴趣的样子,“那边走过去的几个就是负责织染的姑娘吧,衣料颜色真好看。”
听得有人夸奖自家的绸缎,小厮便滔滔不绝起来,说着说着却又提起庄主在织染上花的功夫,不禁哽咽起来。赵苍岭听得有些心烦,又将目光转向游廊外面,只见大片红色的茶花开得正艳,时不时有几片花瓣飘落在地上。“这么多花瓣掉在地上,是被那些鸟弄的吗?”
小厮调整了情绪,答到,“不,茶花就是这样的,它们凋谢的时候不是整朵花掉落下来,而是花瓣一片片地落下,直到花季过去。”那情景就像是花在低诉,又像是风的叹息。
可赵苍岭却并不怎么在意,只是朝着小厮追问,“管家刚才说飞鸟带走了许多茶花,这一路上倒是瞧这些花都完好无损的。”“说来也怪,那些飞鸟光盯着庄主园子里的茶花,衔出去了正巧赶上一阵风,把花瓣吹得到处都是,这才闹得满城风雨。”小厮显然也是很担心风息庄的境况,“外使,您可一定要帮帮风息庄。”赵苍岭不置可否,又问,“庄主园子里的茶花有什么特别的吗?”
“没什么特别的。”小厮刚说完,又觉得不妥,于是补充到,“他们住的园子都让夫人做主了,夫人也喜欢种茶花,有许多新奇的品种,像是外围是红的,里面是粉的,一片花瓣有三种颜色什么的。不过都不能用来染色,所以大家也没有特别留意。”
“哦?夫人平日除了种茶花,还做些什么?”苍岭这么一问,那小厮反而变得话少了,只匆匆敷衍了两句庄主不希望夫人累着,就不再多言,只顾低头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