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世有无伤树
有孩童玩耍在树下。女孩嬉笑,一会儿从东跑到西,一会儿从西跑到东。
女孩奔跑着,不知疲倦,笑颜浅生,清清朗朗。她笑时,嘴角现出两个酒窝。酒窝深邃,好像能装一瓢的酒水。但她,还不会喝酒,也不知酒水是何滋味。
女孩儿停下,看着手中的陀螺,嘴角撅起,几分不喜,与陆陵说话,“爹爹,这陀螺分明是男孩子玩耍的物什。我是个姑娘家,你怎把男孩的玩物,做给我一个姑娘家呢?”
陆陵安坐在树旁,顿时一笑,来了兴致,与女孩儿问话,“你怎知这陀螺,是男孩子的玩物呢?”
“我当然知道啊。阿娘告诉我的。”女孩儿人小鬼大,“这陀螺转呀转呀,没个消停。不就是男孩子的玩物么?怎么看也不像我女孩子的玩物。”
陆陵听言,又是一笑,低声问道:“你阿娘今日,肯与你说话了?”
“才没有咧,阿娘脾气还是一样古怪。她一个起早,就喜欢叫啊叫的,嘴里还是那几句,秋梨别死,秋梨你在哪……不过今日倒是有些不一样,她见我时笑了……爹爹,阿娘笑起来,可好看了……她还记得我的名字,叫唤了我一声笑笑……”女孩儿欢喜,将今日所见所闻,讲给陆陵听。
陆陵不住点头,“那是自然,你阿娘是世间最美的女子,笑起来,自然也是最好看的……”
女孩听罢,顿时气急,张牙舞爪,不甚欢喜,“爹爹,你说什么呢?难道笑笑笑起来,就不好看了?”
陆陵明白了,这丫头是吃醋了。他伸手摸了摸女孩的脑袋,安抚女孩,“笑笑笑起来,自然也好看。你要多笑笑。活着,有无尽深渊,无尽烦恼。笑一笑,深渊就没了,烦恼也就没了。明白么?”
“哦”,笑笑似懂非懂。她伸手,拉扯了陆陵衣襟,“爹爹,自我记事起,你就守在这棵树旁了。你怎不去茅屋那边,看看阿娘?”
“爹爹看过了。每日起早,你阿娘还没起身,爹爹就去看过了。您阿娘睡觉,还喜欢流口水。今日她的发间,插了一枝莲花玉石发簪。那是还爹爹送她的呢……可惜,有些老旧了,没能给她买只新的……”
陆陵几分惋惜,而后又是神情肃穆,“她醒来,我也就走了。她说不想见到我,虽是气话。但有愧于她的,确实是我……还是不要见她的好……一见她,她又要气了……气了她就吐血……她一吐血,我就难受……”
“哦”,笑笑又是点头,似懂非懂,“那爹爹你,一直坐在这,又是做啥?”
陆陵抬眼,看着断崖下的奇树。树名无伤,屹立千年,枝繁叶茂,却无半点伤痕。千年里,无伤树受了雷火天劫,受了山间野兽撕咬踩踏,浑身却奇迹完好。
它似是老人般,已是健忘,忘了这世间灾与劫,忘了这世间伤与痛。而后悟了自己的道。枯萎的枝叶,断掉重来。有伤痕的树枝,枯萎重长。它凭自己无比的倔强,成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树。
坐在这等什么?陆陵迟疑,终是想了起来。这无伤树是世间奇树。它结的果,也是奇果。果实晶莹红透,颇有神效。若是吃了,自可治愈这世间一切隐疾。吃了,唐少橙的疯癫之症,也就好了。但等了数年,这无伤树,叶落叶长,却怎么也开不出花来。
陆陵将手中做好的风车,递给唐笑,“给,这是女孩子的玩物,去那边玩吧。那边风大,风车儿转的快……”
“谢谢爹爹,爹爹待我真好……”,唐笑欢喜,将风车儿接过,张嘴就是一吹。这一吹,风车儿就滴溜滴溜地,转啊转啊。唐笑大笑,笑得更甜了。
她伸手,摸了摸树叶做的风车叶儿,一路小跑。这一跑,风车儿转的更欢了。唐笑又是大笑,发出一阵又一阵,“咯咯咯咯”的笑声。她往北一路小跑,隐身草地间,自去耍玩去了。
陆陵看着唐笑欢喜的模样,心有触动。而后,他起身,走近了无伤树,“树啊树啊,你何时会结出无心果啊?山门典籍不会骗我,你若结出无心果,唐少橙就可以恢复如初了。”
陆陵伸手,又是将破云剑举起,一剑划过胳膊。胳膊处又是一道伤痕。他的手臂,剑痕无数道,遍布整条手臂。他这般,已不知割过自己多少次。鲜血渗出,顺着他的胳膊,滴落在无上树树根之处。
无伤树遇见鲜血,顿时狂暴。它的树根翻腾,及近陆陵,贪婪地吸食陆陵鲜血。陆陵手臂处,血水不断渗出,似是被无伤树吸引,源源不断,如溪泉缓流。
陆陵脸色,顿时苍白。他抬眼看了看树冠,隐约间,见得一个花苞。花苞鲜红,宛若血色。
陆陵欢喜,欢呼出声,“等了十年了,终是等到你,孕育花苞了。少橙,该是有救了。少橙,该是有救了……”陆陵大喜,喜形于色,难以掩饰。
一个身影飞掠,手握宝剑,坐在了无伤树上。来人年少,不依不饶,张嘴就是训教,“救什么救,你再不收手,你就要死了,你知道么你?”
剑少抬头,看了一眼无伤树上的花苞,又是叙话,“但你若是收手,这花苞又要没了。救人的希望,也就没了。这就是一棵吸血的树。没有你浑身血肉,开不出花,结不出果。”
“既是如此,那就让它吸吧。”陆陵冷笑,在树根下,坐了下来,毫不在意无伤树吸取他的周身鲜血。
“嘿,你这人,为了个姑娘,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剑少诧异,也是不解,“这世间,怎会有你这样的痴人?不管不顾,说要以血养树,你就这般,养了这树十年。”
“她的命,比我金贵。没能替她,斩杀仇敌,是我的不该。见她日日疯癫,我也不忍。既有这救人之法,何惜命哉……我的命,早就是她的……今日不过是还给她罢……”陆陵见手臂流失的鲜血不够,伸手拾了破云剑,又是给了自己一剑。
手臂处,鲜血淋漓,又是被无伤树吸取。无伤树狂暴,躁动不安。树底下的树根翻腾,齐齐聚集在陆陵身下,只为吸取更多的鲜血。
“疯子,疯子,真是个疯子……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你早晚得被情这个字害死……”剑少搭腔,直直摇头,自知陆陵寻的,是一条死路。。
“这话你已经说过多次了,能不能换些新鲜的?死也就死了,有何好怕的?能为救心上人而死,总算死得其所罢?”陆陵一笑。江湖行走十余年,他早已看淡了生死。
“新鲜的?有啊。你看,我这自己打造了一把宝剑。宝剑的名字,我都取好了。剑身轻灵,就叫青灵剑。我跟你说,我这剑,可比那三刀四剑还要厉害。我要给我的剑,找个传人,让他以剑入道,行走世间,扬名立万……”剑少大笑,自觉得意,对手中青灵剑,拍手叫绝,不住夸赞。
陆陵冷言,身子更是虚弱,“狗屁,谁稀罕你的剑?以剑入道,那得杀多少人?扬名立万,也不过是个虚名……”
剑少听言,摇了摇头,“我不管,我这剑是最厉害的……你一个将死之人,就不能说些好话?就不能夸夸我,或者夸夸我的剑?”
“我都要死了,还能说什么好话?要不,你给我哼个歌唱个曲,让我死得……也舒服些……若到了黄泉,我还能……念你的……好……”陆陵自觉浑身冰冷。周身血液,仿佛已被无伤树吸干。
陆陵眼睛,紧紧盯着树上的花苞,那花苞,越来越大,越来越鲜艳。
“你想得倒美……不好玩……不好玩……我还得给我的剑,寻个剑穗……我先走了,就不陪你了……”话音一落,剑少一个飞身,就是无声无息,自无伤树上消失。
“走吧,走吧,别在这碍眼……”陆陵冷冷一笑。他的身体渐然冰冷,周身血液,已被无伤树吸干。无伤树贪婪,那树冠的花越来越大,终是绽开。
花朵硕大,鲜红无比。无数细小的花丝,自花中飘散。花丝轻轻扬扬,飘向四周。陆陵鼻息间,隐约间闻到了花香。花香甜润,隐有血的味道。以血养的花,自然有血的气息。这倒也见怪不怪。
而后,花朵骤然枯萎。一颗果子,自树上落下,掉在陆陵跟前。
陆陵见状,满心欢喜,“终是结果了,终是结果了……”他起身,缓步近前,将果子拾起。
“小风车转呀转呀,可真好玩……”笑笑玩闹了片刻,走了回来。
见得陆陵浑身是血,脸色苍白,笑笑被吓坏,一声惊叫,“啊……”
陆陵强撑身体,与唐笑说话,“笑笑乖,笑笑别怕。爹爹这,有颗果子,你拿去,给你阿娘吃了。回头,爹爹给你,做好多好多的玩物……”
“爹爹,你没事吧?你是不是要死了?”笑笑哭泣,满是心伤。
“不哭不哭,快把果子带回家,交给你阿娘。”陆陵又是交代。他心心念念的,还是唐少橙。
“哦”,唐笑点头,自陆陵满是鲜血的手中,拿了那红透的果子。她一路飞奔,跑回茅屋,边跑边喊,“爹爹,你等着,我去叫阿娘来救你……”
陆陵看着唐笑远去的身影,嘴角一笑,小声呢喃,“唐少橙,好好活下去。带着希望,好好活下去。不必再想起我来。”
唐笑一路狂奔,闯入了茅屋,见得唐少橙白发散乱,又是在窗台发呆。
唐笑急急叫喊,“阿娘,不好了,爹爹要死了,爹爹要死了……”唐笑扯了唐少橙衣襟,就是想将她,扯出门外。
“外边不好玩……我不去……不去……”唐少橙大笑,疯疯癫癫。她看着跟前唐笑,又是与唐笑打闹,“小坏蛋,又想偷吃……看我不打你……”说着,唐少橙伸手,就要揍唐笑。
唐笑挨了打,也躲闪。“阿娘,你别打了,爹爹要死了……爹爹真的要死了……”唐笑哭啼,哭的很是伤心。
“哟,这是跟我比哭啊……我也会哩……”唐少橙揉了揉眼睛,挤出眼泪,“秋梨死了……秋梨死了……谁杀了秋梨……谁杀的秋梨……还我秋梨命来……还我秋梨命来……秋梨死了……她不会回来了……”唐少橙悲伤,又是流了一行清泪。
而后,她眼睛瞪眼,一时发狠,伸手掐住唐笑脖颈,就是将她举起。唐少橙气力甚大,掐得唐笑,难以呼吸。
“阿娘……阿娘……”唐笑叫嚷,一阵咳嗽,自觉难受。果子,果子,给阿娘吃颗果子,也许就好了。唐笑灵机一动,将手中沾满鲜血的果子,奋力一丢,丢到了唐少橙嘴里。
果子哧溜一下,被唐少橙吞了下去。
唐少橙将唐笑放下,顿时惊恐,伸手抠喉咙,“你给我吃了什么?你这是要毒死我……你这是要毒死我……我不要死……我还要给秋梨报仇……对……我还要给秋梨……报……仇……”
接着,无心果药效发作,唐少橙自觉脑袋疼痛。“好疼,我的脑袋,好疼……”唐少橙头痛难忍,一阵挣扎,蜷缩地上,直直打滚。
她以头磕地,直将脑袋磕破。而后,头疼渐然舒缓,不再痛了。唐少橙身影缓缓,自地上起身。
“阿娘……”,唐笑吃惊看着唐少橙,“你的头发……”
唐少橙满头白发,一息之间,竟全部变黑了。唐笑细看,唐少橙的容貌,也与先前大不一样,年轻不少。
爹爹给的果子,果真神奇。不好,对,爹爹……唐笑想起了陆陵,急忙扯了唐少橙衣襟,又是往外跑,“阿娘,爹爹快死了,你快去看看他……”
唐少橙蹙眉,一时不解。跟前的女孩是谁?她所说的爹爹,又是谁?唐少橙困惑,跟着唐笑,及至无伤树下。
陆陵安坐无伤树下,脸色苍白,已然身死。他跟前,横插一把破云剑。宝剑锋出,泛着一道寒光,
这人,怎看着有些眼熟。唐少橙看着陆陵,细细回想,想了很久,也想不起他是谁。
唐少橙皱眉,只得与唐笑发问,“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唐笑诧异,一声惊叫,“坏了坏了,阿娘这是忘了爹爹了。他叫陆陵,陆为陆土之陆,陵为山川之陵……阿娘,你怎可忘了呢?爹爹心心念念,都是你啊……”
唐笑一时难受,见陆陵身死,又是哭啼,“以后,笑笑就没爹爹了……笑笑,没爹爹了……”
陆陵?这名字,好生熟悉。他是谁?他怎会在这里?这又是哪?我又怎会在这里?唐少橙拍打着自己脑袋,想了许久,也未有答案。
罢了罢了,不想了。往事如烟,随它去吧。她看着唐笑,又是发问,“那你,可记得我叫什么名字?”
“你……你叫唐少橙啊……”唐笑抽泣,仍是心伤。
哦,原来我叫唐少橙,这倒是个好名字。唐少橙欢喜,可算明白了自己名字。她抬眼,细看了四周。只见山崖下风景别致,就是少了些人烟,没有什么趣味。她一个飞身,身影掠过,自去找寻出崖的道途。
“阿娘……你等等我……”唐笑见唐少橙飞走,更是心伤,急急追赶,“阿娘,你等等我……”唐笑身影,紧随唐少橙而去。
无伤树下的破云剑,一道金光闪过。而后,瞬时蜂鸣不止。茅屋之中的秋刀应和,亦是蜂鸣不止。紧接着,破云剑与秋刀,瞬时飞掠。一刀一剑,在山间碰面,相互碰撞,擦出无数,细碎火花。秋刀与破云剑对打,难舍难分,双双跃崖而出。
秋刀与破云剑碰撞,不知不休。而后,同心崖中,又是飞掠出,一刀一剑。冬剑与念阳刀,齐齐向秋刀与破云剑迎来。两刀两剑,互相对砍,争斗不休。只是一瞬,各自折断。断刃自空中落下,落在了同心崖上。
崖上有两座墓碑,一座墓碑上写着,“爱徒楚南风唐秋梨合葬于此”。另一座墓碑上写着,“游云门诸人安息于此。”天上云卷云舒,几多变换。一道清风吹来,游云尽散。
“阿娘不要我了,阿娘不要我了……”唐笑哭啼,在山谷间游荡。
剑少听得哭声,身影飞掠,落在唐笑跟前。他细看跟前之人,自觉她眉宇之间,几分灵气,甚是喜欢。
唐笑见得人影冒出,受了惊吓,急急拍着自己胸脯,而后叫嚷,“你谁啊,飞出来,可吓死个人……”
剑少一笑,轻声问道,“丫头,你哭个啥?”
“我爹爹死了,阿娘又不要我。我自然哭啊……”唐笑坦言,又是挪步。
“既是这般,那你可愿,拜我门下?我收你为徒啊……”剑少发问,满是心诚。
“才不要哩……阿娘说,骗人拜师的,都是骗子……不能随便,做人徒弟……”唐笑嘴中喃喃,将唐少橙的教诲,记得牢靠。
“怎会?我是诚心收徒。你若入我门下,他日,不管你遇到何事,身处何种险境,只要你唤我,我自会都替你摆平……”剑少立誓,一字一句,皆是出于本心。
“我……不……稀……罕……”唐笑一字一顿,摇头拒绝,身影继续往前,“当你徒弟,又没什么好处?也不好玩。”
“好玩好玩,可好玩了。我把这把剑给你。这可是我亲自打造的宝剑,削铁如泥,开山断水,无往不利。一人执剑,可破万军……”剑少手握青灵剑,就是递给唐笑。
“我不要……我不要……我要这宝剑有何用?你这玩意,还不如爹爹给我做的风车好玩呢……”说着,唐笑吹了一口气,手中的风车儿滴溜滴溜,转个欢快。
“唉”,剑少顿时,满脸沮丧。好不易山中遇见个人影,想把青灵剑传承,不想她竟是油盐不进,左劝右劝,也不肯低头拜师。
罢了罢了,还是找别人罢。剑少一声叹息,拾了青灵剑,正要飞身。
唐笑抬眼,看着四周黑漆漆的山道,心中害怕,急忙叫喊,“好,我做你徒弟……你带我走吧……”
剑少大喜,身影飞回,落在唐笑跟前。他看着唐笑,满心欢喜,“好好好,一言为定。”
剑少将青灵剑递给唐笑,“青灵剑你拿着,给我磕三个响头,就算你拜入师门了……”
三个响头,唐笑忸怩不愿,张嘴就说,“爹爹面前,我都没磕过头呢。”
“好好好,罢了罢了。那就一切从简,不磕了。自今日起。你就是我青灵剑的传人了。”剑少说道,心中快意,似是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是,师傅。”唐笑点头,“那你能带我出崖么?我看我阿娘,就是飞身,跳出悬崖的。”
“这有何难?走,为师带你,跃崖而出,闯荡江湖,以剑入道。百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剑少大笑。
他与唐笑同行,往山谷深处的崖壁,缓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