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五刻,开封郊外朱仙镇。
烈日当空,暑气正旺,阳光穿过云层间的空隙,照耀在光秃巨岩旁的木楼墙面与灰瓦片上,远远朝着西南方望去,热浪之中,山峦与树林弯折扭动,络绎不绝的行人与商队正从飞霞渡赶来,在土石路官道中缓缓挪动着。
朱仙镇北临黄河,南去尧山,恰好被四周河流隔成一座“孤岛”,凡经此地,无论去往何处都须走过官桥,乃是开封府西南方向官马道的必经之地。
此处虽以筑房造船的木工业闻名,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农耕小镇,随处可见的低矮农家屋舍零散分布在田野中,晚熟的油菜田刚刚收割完毕,还等着翻耕新种,农户们此刻正躺在树荫下休憩,享受着短暂的晌午时光。
天气虽如此酷热,却依然阻挡不了孩童们的玩趣,小镇农户家的孩子们正聚集在挑着担的杂货小商贩身边,打闹嬉戏,热闹非凡。
“四儿!别乱跑!站住!”
一位身穿布衣的女子正追逐着自己身前的男童,穿行在人群中。
“哎哟!!这是谁家的孩子!?没人管教吗??”
“对不起!对不起!”看着眼前怒气冲冲的大汉,女子连忙按住男孩双肩,低头致歉道,“我家孩子只是个小顽童,并非有意撞到大人您的...快道歉!”
“对...对不起...”男孩深深埋着头,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我不是...故意的...”
“行了行了!闪开!老子还得赶路...”见身边行人驻足围观,这母子又是这般低卑姿态,大汉只得咧着嘴抱怨道,“不长眼的野东西!尽乱窜!总要被人贩子拐了去!”
听闻此言,女子松了口气,躬身陪着笑,匆匆拉着孩子往方才来时那条村镇小路逃去了。
沿着农人小道走出一段距离,那女子并没有进入村镇,只见她侧身一闪,跳入荒野中,牵着男童来到一间荒僻茅屋旁的树荫之下。
“不是他...”女人语气冰冷,细声说道,“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皮草贩子,其左手虎口与右手指间满是茧疤,站立时胯张膝曲,乃是常年骑射的遗症,行囊中也装满了走兽皮革,可以确定是个猎户出身,并非江湖人...”
语罢,女子身旁的灌木丛间一阵晃动,窸窣作响,但很快又没了动静。
此处地势较高,视野开阔,恰好能将西南方向官木桥的动向尽收眼中,女子藏身于隐蔽之处,牵起衣袖擦了擦额边汗水,凝眼仔细盯着远处。
突然之间,丛中又传来一阵异响,女子被惊,猛然侧身勾动十指,只见那男童头颈疾速扭动,直直转到了身体右侧,又忽地张开嘴来,口中寒光乍现。
“额...”响动过后,一只手从枝叶中探了出来,瞬间僵住,不敢动弹,一道轻柔女声传来,“你要喝点水么?梵音女侠...”
只是虚惊一场,见那纤细的手中握着一小只皮制水囊,女子松了口气。
“洛维你...吓了我一跳...”梵音手腕一扭,那男孩随即闭口转头,颈部咔吱一声恢复了原位,她接过水囊道,“方才你没答话,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我俩已试探过数十人了,却还是一无所获...暂且休息一下吧...”洛维藏身于灌木丛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唯能依稀瞧见一道轮廓,她问道,“你说...情报会不会有误啊?不论是劫天牢,还是盗取《大悲赋》,青龙会怎么可能只派一位高手来?还大摇大摆走官道?”
“我不清楚...”梵音喝过一口水,依旧专注地盯着远方,“纵使青龙会高手如云,按理说也不敢在天子脚边造次才对...为了一式秘籍,怕是不值得...”
“呵...你不懂青龙会,对公子来说,天下之人无不敢得罪。”洛维一声冷笑,“只要这《大悲赋》真如传闻中那般厉害,青龙会什么都做得出来...况且那天波府还算得上半个江湖门面,与朝廷泾渭分明,不可同论...”
蝉鸣声响个不停,使人心情烦躁,二人各有所思,一时无言,默默盯着远方桥口,不敢放松警惕。
白云翻腾,烈日当空,大片阴影印照于大地之上,从田野挪至木楼廊桥,又缓缓覆盖向江边裸露岩石,微风吹来热浪,闷热气息拂面,令人感到呼吸沉重。
“话说...还没正式说起过,谢谢你...”洛维突然说道。
梵音倚身在茅屋土墙边,迅速瞥了眼灌木丛,问道:“哦?谢什么?”
“自从离开血衣楼,这几月我一直藏匿身迹,听说吃喝住行全是由你接济...况且,在死楼还被你救过一命...”洛维轻声苦笑道,“我人笨嘴拙,还未当面向你致谢...”
“哎!不必如此见外!”没等洛维讲完,梵音便笑道,“说来惭愧,这些钱财并非是我自己得来的,若不是从前唐门欠了大姐人情债,我现在连一文钱都没得用呢,哈哈哈...”
夏风穿过田野,带来一丝难得的清凉,见洛维没有立即答话,梵音接着说道:“再说,救同伴性命也是本分!你我虽相见不久,但早就是过命的交情了...前些年若不是你与碎玉舍命传出情报来,我们恐怕早就...”
话至此处,梵音突然停顿,皱起了眉头。
“你也看见了吗?那个女人...”洛维的语调冰冷。
“嗯,一身渔衣,头戴斗笠,走路时却腰肩挺立,姿态丝毫不像一个渔人...”梵音凝目望去,分析道,“看来必须去探探此人虚实...”
“没错,眼看就快要到申时,开封鱼场交易早已罢市,她却独身一人逆行赶路,绝非寻常...”杂木丛中窸窣作响,“走吧,我在不远处跟着你...”
梵音使劲甩了甩头,使自己集中精神,她牵动傀儡快步走入碎石小道,再看向树荫下时,已不见灌木丛中的模糊身影。
烈日当空,蝉鸣声似乎变得更加聒噪,令人心烦意乱。
“小顽童!别跑了!快站住!”
不出一会儿功夫,梵音已悄悄混入小镇主道路,她躬腰伸臂,摆好姿态故技重施,仔细操控着孩童傀儡穿梭于人群之间,缓缓接近那名神秘女子。
那女子脚踏干草鞋,穿着一身深灰色的麻布衣,躯干有些许臃肿,走路的仪态十分优雅,在这暑季大热天却把四肢包裹得严严实实,仅在手腕之下露出一寸肌肤来,那肤色洁白如玉,一看便知其从未在烈日下劳作过。
来到近处观察,疑点愈发明显,梵音心中一紧,不由加快了脚步。
眼看愈行愈近,热闹人群之中,二人距离仅隔两丈。
直到此刻,梵音才突然发觉,那女子其实早就注意到了自己!只见其嘴角轻扬、收颔侧颈,微低下头去,以帽檐遮住双眼,令梵音窥探不得她的全貌。
梵音已然确信:此人就是自己等待已久的青龙会高手!
眼前之人究竟是谁?竟能如此轻易识破自己的伪装?好奇心驱使着梵音,她不顾危险,强行迎了上去。
见梵音主动出击,女子也不躲闪,二人相向而行,眼看就要碰在一起。
可刹那间,只见那女子忽然轻盈闪身,轻松避开了试探,她伸出手在孩童傀儡头顶轻轻一拍,又顺势抚掌从其颈边划下,随后侧身飘过梵音身边。
茫茫人群中,两人贴身在一起,面部仅有几寸之隔,女子宽大的斗笠帽檐斜挡在梵音眼前,她嘴角依旧挂着笑,始终没露出全貌。
眼看时机已到,梵音指间夹出暗器、正欲出手,却不料被那女子用后背突然别住了手肘,此番巧劲精准稳健,竟将她投掷暗器的角度全部封死。
眨眼间,梵音试图牵引控偶丝线,却忽觉腕中顿塞,由一股无形寸劲牵向身前方,腕中受制力道强劲,令她毫无抵抗之力,正思索如何拆招变招时,又未能及时留意脚下,脚尖忽被一绊,随即倾身向前跌去。
“啊啊!!!死人啦!!小孩子的头掉下来了!!”
尖叫声响起,一名丫鬟打扮的路人被吓得摔倒在地,掀起了一片混乱。
短暂的交手,梵音一招未出,便已完败,她伏倒于地面,蓦然回头看去,才发觉是自己傀儡的头部脱落,滚落至道路中,惊扰了行人。
错愕之中,梵音抬头环望,想要再寻那神秘女子,却已不见其身影。
眼看越来越多的人围上前来,梵音急忙断开手中丝线,趁着混乱爬出人群,朝着女子方才前进的方向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