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宗景扒开身上的砖块,艰难地从废墟中爬起,伸出双臂支撑在地面,他呆呆望着空中,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味道,他只感觉四周静默无声,仿佛对峙在校场中的士兵都已停止攻击,时间冻结在了这一刻。
赵宗景使劲摇了摇头,使自己清醒过来,他凭着记忆,扒开身边不远处的一堆碎砾,摸到了自己的长枪,枪旁正静静躺着一面郡王府的旗帜,这面旗原本插在塔楼顶端,现在却只剩下了一块残破的旗面和一截断裂开的木杆。
正恍神间,几名长枪兵终于在烟尘中找到了赵宗景,他们迅速冲到他的身边,一把将他搀起,向北面王府正殿撤去。
嘈杂的声音渐渐涌入赵宗景耳中,他才发觉方才的寂静只是耳鸣所致,恍惚瞥见拿着长枪的士兵只剩下了三十余人。
“王爷有令,护送将军回正殿!”一名士兵跑到赵宗景身旁,对搀扶着他的副官说道。
“誓死保护教头!”手拿长枪的副官大喊道,“列阵!”
经过方才那阵骚乱,长枪部队阵型大乱,冲到前阵的士兵失去后援,被天波府轻松围剿,战力大减,尽管如此,残存的枪兵们依然没有一人迟疑,立即集结,整齐地站成一排,将赵宗景护在身后。
赵宗景的头脑逐渐清醒过来,他抬头向远处正殿高楼望去,一个高大的身影站立在阑干后,也正俯瞰着自己的方向。
这下已轮到天波府占尽优势,在四座塔楼的猛烈弓箭压制下,士兵们暂时撤回了城门口,此次冲锋双方战损不低,众人都已杀红了眼,难以抑制嗜血的情绪,只待西苑攻城军杀到校场,便是最后一次冲锋,势要一鼓作气将王府拿下。
赵宗景回过身来,正想与部下说些什么,却忽然瞧见城门方向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那身影令他愣神,既有些怀念,又有几分生愧。
“够了!!枪阵听令!!”随着一声大喝,长枪副将只感觉身后传来一阵猛烈的霸气,一股血红色的气势腾起,仿佛直冲云霄,“今日与我战死于此!!也绝不再后退半步!!”
只见赵宗景一把推开自己身旁的士兵,将长枪头猛插入地面,从指间吹出一声呼哨,随后将上衣战甲一把扯开,露出伤痕累累的结实胸膛来,他刚脱下战甲,那匹白色战马便已冲来身边,他扯起长枪,腾身一跃,骑上马背。
城门天波府阵前,正是顾南山,他本以为城中正是一片混乱的战局,却没料到竟是这番楼塌塔倒的炼狱情景。
赵宗景御马缓缓行到阵前,默默望着南山,两人的视线穿过烟雾与尘屑,越过校场中的横尸残甲,相接在一起。
赵宗景仿佛回到了那个遥远的下午,在燕云的无垠沙丘上,自己正欣喜地瞧着马背上那个神勇的少年,他默默想着,他要给这少年记上一功,他要倾尽所学教他神威枪法,他要为大宋训练出新一代年轻的戍边战士,他还要......
“赵宗景!”南山雄厚的声音将赵宗景从燕云的过往中拉了回来,“神威顾南山,奉天子之令...”
“不必再说了...”赵宗景轻轻摇了摇头,直接打断南山,喊道,“追随王爷征战,是我与弟兄们的决定!当下昏君无道,竟与敌国在澶渊立下辱国之盟,燕云十六州山前山后尽失,一代江山之缺憾,实乃大宋之耻!”
南山沉默不语,只继续静静听着。
一片深沉的红色在赵宗景腹间漫开,他接着吼道:“来!今日相战,只因报国之道不同,末将战至竭命,是坚守吾爱国忠心之道!”
“朝廷若不合盟,终有一日失燕云,澶渊之盟固是国耻,却能换来一时和平...”南山语调虽然平静,声音却依然雄厚,字句坚定地说道,“师叔既然与胡人不两立,为何不与赵允弼带兵北上,去洒血沙场?却要与青龙会为伍,在此祸害杭州百姓,与朝廷争权夺位?”
“自太祖释兵权...”赤红色已经覆盖赵宗景全身,他眼中的情绪已渐渐消失,“如今朝廷禁军已有十余万,末将戍守燕云、与辽人抗争二十余载,其间战况变迁,敌我之差距愈殊,朝廷从未派援神威堡一兵一卒!!如此无能昏君!教我神威男儿如何效国!?”
南山听罢,竟一时接不上话来,只默默偏过头去,避开赵宗景的视线。
神威背水一战会钝化使用者的痛觉、剥夺使用者的情感,樵青与南山相识多年,也并肩战斗多年,对此再清楚不过,可她却突然一惊,因为她坐在南山身后,分明在南山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哀伤。
没等樵青细想,赵宗景已是浑身赤黑,他不再与南山言语,驱马向前冲刺,大喊道:“枪阵!!破军!!!”
只见赵宗景身后的长枪阵列迅速散开,每人都相隔左右六尺远,交错排成两行,随着迎了上来。
破军阵的威力南山自然明白,枪兵们交错站列,以较慢的速度跟在前锋骑兵之后,并故意留下几道六尺宽的豁口,这样一来,对侧的骑兵若是高速冲来,一招未分胜负,便会冲入破军阵的豁口之中,枪兵凭借着长武器的优势,迅速变阵围攻,便可轻松将战马刺杀。
南山没有犹豫,立刻扬缰踢腿,驱马迎了上去,他身后的天波府步兵也随之发起冲锋,无论轻甲还是重甲、中军还是后卫,全部跟了上去,足有两百余人,这般人数优势,兵刃未接,仿佛就已分出胜负。
南山与赵宗景之间越来越近,他们都单手提枪,将枪头直指右前方,双目紧盯对方,如同两头猛虎,须臾之间,便已冲到校场正中。
南山率先出击,他一记提刺直插赵宗景头部,被赵宗景瞧准路数侧身避开。
赵宗景借着摆身之势,迅速以左手握柄,朝着南山的战马颈部甩出一记长枪挥砍,枪头划出一道圆弧,冰冷的锋刃仿佛要将空气割开。
南山也看得出这般变招,瞬间收臂,拉回长枪,左手将枪身一揽,将长枪尾端摆到马前,用枪身成功格挡下了这一击挥砍,他双臂一张,猛然发力,直接将赵宗景的枪头抵开。
这一击直接将赵宗景推得向身后一仰,简单两招,赵宗景已明白,不论是力量还是技巧,自己都已比不过这位年轻后辈,心中既欣慰又悲哀,但他无法多想,既然身在战场,就一定要拿出必胜的气势,自己绝非毫无胜算。
此时两匹战马已交汇在同一处,南山樵青与赵宗景三人几乎贴身相对,两位背水一战的神威男人一脸平静,杀意暗藏,唯有樵青神色中藏着几分不安。
两马才刚相汇而过,只见赵宗景踢腿挺腰,侧身倒向马背,双手已摆到胸口和肩上,几乎都已握到枪尾,猛地向身后刺出一记回马枪。
南山早已料到,毕竟这招他已见识过无数回了,他伸出手肘别开身后的樵青,将枪头从右侧探向身后,双手牢牢架住枪身,用龙胆枪枪头下的横刺稳稳接下了这一击。
赵宗景心头一颤,他知道,胜负就在接下来的一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