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历一月五日，小寒。

　　这是定石城一年一度年测的日子，所有年满六岁且未满十二的孩童家长都会在清晨到达书院排队领号，在规定的时间段内，带着自家小孩儿接受资质测试。

　　桑正卿的号牌早就有自家仆人去领了。上午的年测对象，多是家住的较远些的孩童，他们每年都会提前到达定石城，大概是书院考虑到返程，所以都会先安排这些孩子进行年测。

　　定石城本地的住户，大多排在下午，像桑家这些人家，都会排到晚饭前后。用过午饭没多久，桑正卿就有些坐立难安了。

　　他不想家人太过担心，带了书童青谷往小楼去练字，希望能静下心。

　　但往年都能有些效果的练字静心法，今日却失去的该有的效果。

　　握笔站了几分钟，笔尖的墨都快滴没了，他也没能写下一个字。

　　实在是没有静心效果，桑正卿干脆放下笔墨，将培元珠从衣裳内袋里拿出来，握在手里，感受着暖暖的珠子，忽然就不再急躁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修行会有这么大的执念。虽然平日里不会在言辞里表现出来，但一向自诩看破迷信的他，的确很容易在修行这方面被骗。

　　前月那个骗子骗他落雪登高的时候，他其实也不相信。但万一呢！抱着这样的想法，他还是去试了。

　　父亲和兄长嘴上说着买培元珠不仅仅是为他，但怀礼那么小，又何必在两月前急匆匆的去康安呢。

　　因为亲近的人看出了他对修行的执迷，就连邱炳都看出来了。

　　他甚至有了，即使年测未过，也要想尽一切办法做个散修的念头。

　　他之前还会觉得自己对修行路的执着，来源于前世的各种文艺作品，可事到如今，他也多多少少感觉到了一些不对劲。

　　到这个世界快十一年了，他可从来没有见过修行者，即使他的脑补能力很强，也不能通过脑补就对修行一路产生执念吧。

　　难道是他的金手指在指引他？

　　不是有很多金手指需要特定的条件才能开启嘛，指不定他的金手指需要自己接触到修行才能觉醒呢。

　　目前桑正卿并没有什么能够让自己通过年测的好法子，身边唯一一个算得上是变数的，大概就是这颗培元珠了。

　　静下心后的桑正卿，唤来书童青谷，让他寻侍女将培元珠编制在一个手绳上，套在左手，以便他在难以静心时，能够用右手将培元珠握在手心。

　　因为年测，桑正卿今天提前用了晚饭，在桑正北的陪同下，拜别父亲兄嫂，前往只隔了一条街的书院。

　　今日罕见的停了雪，风也小了。但气温依旧很低，前些日子落的雪，依旧没化。

　　离开家门时，桑正卿还往自己的小院方向望了望。

　　那颗红梅已经是颗老树了，桑家的矮院墙自然是关不住它的。

　　此刻摆脱了积雪压盖的红梅，在墙头露出娇艳的颜色，前些日子含着的花苞，也半开半放，一副红火热烈的模样，倒是带着几分喜气。

　　冬日天色晚的早，此刻已经有几分暗沉了。书院便早早的就挂上了灯笼，点燃了烛火。

　　大红灯笼高高地挂了一排，矮些的铜灯摆在屋檐下、雪地里，照亮了整个书院。

　　书院门前已经排起了队，基本都是定石城西的孩子。年纪小的由一个大人牵着排在前头，年纪大的就自己站哪儿，还时不时同前后的人小声说话玩闹。

　　桑正北不能进书院，也不能陪桑正卿排队，他看着桑正卿走到队尾，也往街尾那边儿，一样是等自家小孩儿的大人堆里走去。

　　桑正卿向守在队列尾的青衣少年出示了自己的号牌，随后就排在了邱炳的后面。

　　巧合的是，紧接着罗庆丰也来了，刚好在桑正卿后面。

　　邱炳见桑正卿来了，依旧是懒洋洋的撑在前面的人身上，并没有搭理他的想法。罗庆丰来后，倒是让他突然打起来精神。

　　他目光越过桑正卿，同罗庆丰搭话。“冬至之后，就没见你罗四儿出门呀，你爹也没去吃酒。怎么，准备了什么绝招么？”

　　罗庆丰听他提这事儿，脸色顿时就挂不住了。他们父子被罗仲英禁足的事儿，罗家根本没打算遮掩，外头早就知道了，邱炳这么问他，不过是在挤兑他。

　　他并不想理会邱炳，邱炳这人是脑子有坑，喜欢死缠烂打揪着不放。

　　但现在是年测，本来偷偷说话就要躲着点儿书院的人，他邱炳再怎么能折腾，也不敢在这时候胡闹。

　　再说了，他前头还有个桑正卿隔着，邱炳也不能做什么大动作。

　　邱炳又说了几句，罗庆丰依旧没有理会他，但脸色确实是越来越难看。

　　巡视的青衣少年要走进时，邱炳也老老实实的站好，没再说话。

　　桑正卿也没理会这两人，借着宽大的狐裘大氅，用右手握住左手腕上戴着的培元珠，手指轻轻摩擦珠子，眼睛直直的望着书院的大门。

　　书院朱红色的木门此刻仍旧是紧紧闭着，应当是前一批的孩童还没有结束。

　　几个穿着制式青衣的少男少女，在排着的队伍周围走动，核查身份、维持秩序。

　　这些少年大部分都很眼生。他们并不是定石城的人。

　　这些少年只有在年测的时候才会出现在定石城。想来应该是宗派的人。

　　没等多久，书院的大门就打开了。

　　一群年幼的孩子，跟在几个青衣少年的身后走出来。

　　或许是这一批孩子年纪偏低，他们并不能理解年测失败的意义。一张张小脸上少见失落的表情。

　　出了书院大门，乳燕投林般往等候的家长那里汇聚。隔得不远，桑正卿还能听到孩子们兴奋同家长描述见到的仙法。

　　“罗家小五没出来。”邱炳眯着眼望着那群小孩儿。

　　听到邱炳谈论罗庆顺，罗庆丰也忍不住接他话茬。“那是当然，我家小五肯定能过。”

　　邱炳回过头来望，微微笑着，似乎是望着桑罗庆丰，又似乎是对着桑正卿说：“罗小五今年才六岁啊，想来资质会很好吧。”

　　罗庆丰还想说点儿什么炫耀，但想起罗仲英的警告，生生止住到嘴的话头，不再搭话。

　　桑正卿也没理会邱炳，只是右手紧紧地握住培元珠。

　　此时，青衣少年又带了几个家长进入书院。那是通过测试的孩子的家长。

　　一身黑衣的罗仲英果然在其中。

　　见到罗仲英进去了，在街尾聚集的大人们，也发出了阵阵骚动。

　　“罗家又有孩子通过年测了啊。这次是谁？”

　　“是罗家小五罗庆顺。”

　　“他啊，不刚满六岁么，肯定资质很好。这下定石城热闹了，罗家出了两个天才，还有几个在小宗派的弟子呢。”

　　“是啊，这几个大户里，邱家好歹与封火宗长老有旧。桑家有什么？”

　　“桑家不是有个小神童么？他应该也在准备年测吧。”

　　“神童又怎样，资质这种东西，没有就是没有。他都是第五次参加年测了，估计今年，也悬咯。”

　　“这么看，桑家难了啊。”

　　桑正卿听不出是谁在讨论桑家，夹杂在一群惊叹罗家好运的声音里，格外的刺耳。

　　他握住培元珠的右手，忍不住不断搓揉珠子。

　　他开始紧张了。

　　突然，队伍动了起来，前面抱着孩子的家长离开了队伍，没一会儿，他也跟着队伍进了书院。

　　跨进书院大门的那一刻，他有一种即将面临最终审判的感觉。

　　也许是有什么阵法的缘故，即使此刻是小寒时节，书院里也并不寒冷。

　　院子的雪地里摆着不少铜灯，将宽敞的院子照的十分明亮。

　　他们在青衣少年的指引下，按照顺序，在院子里排成两排。正对着书院大堂。大堂的阶梯面前摆着一张长桌，长桌后放着一个蒲团。

　　他们没有干等着，一个青衣少年向他们讲述了年测的流程。

　　总结一下，就是按顺序走到阶梯面前，等教习测试。测试通过，会有青衣少年带着他们离开院子，没通过的，就在这个院子等候年测结束。

　　他们也没有等多久，书院的教习就走了过来。

　　教习今日也穿着青色的长袍，与青衣少年的衣裳有几分相似。

　　他在蒲团上盘腿坐下，将手中捧着的白色玉尺轻轻放在长桌上。然后用右手轻轻抚着自己的长须，对阶梯旁的青衣少年点头示意。

　　那少年牵着前头排着的一个孩童走到阶梯前，然后站在一旁。

　　那小孩儿应当是参加过一次年测了，至少是已经明白了年测的重要性，他面露忐忑的望着教习。

　　教习也没说话，驱使玉尺。玉尺散发出白色的柔光，渐渐腾空，突然形成一缕光束，照向孩童的额头。

　　光束持续了一会儿，并没有任何变化。教习御使玉尺停下，对着孩子摇了摇了头。

　　那小孩儿知道结果后咬着下唇，倒也没哭闹，对着先生行了一礼，走向一旁。

　　紧接着，第二个孩子又上去了。

　　桑正卿望着一个个小孩儿失败，心里的不安不断的扩大。邱炳站在他身侧，轻轻的推了他一下，他也没察觉。

　　此刻眼里心里只有年测，身边的邱炳似乎悄悄说了什么，罗庆丰似乎也回了什么，他一概都不关心。

　　现在的他，整个人都是紧绷的，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教习和那玉尺身上。

　　他不断的观察着玉尺的光束，也不知是否是期待它发生变化。

　　这个情况持续到了邱炳去测试。

　　邱炳本人对修行没有兴趣，但他对教习却很是敬重。

　　他收起了所有的小动作，规规矩矩挺直腰板站在教习面前。

　　玉尺发出白色的光束照射向他的额心。刚一接触，靠近他额心的白色光束就变成了金色。

　　邱炳眼珠上撇，楞楞的看着不算刺眼的金光。然后又看向教习。

　　教习此刻面带微笑，右手又抚摸起他的胡须。见邱炳望向他，他笑着点头，眼里满是高兴。

　　邱炳还在发呆，一边的青衣少年就走了过来将他牵走。

　　桑正卿惊讶的望着邱炳离开。此刻他的心里已不再是惶恐不安，略有几分酸意，更多的是渴望。

　　他渴望自己也能像邱炳那样，拥有资质。

　　左手腕上的培元珠依旧散发着暖意，却似乎比往常要多的多。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玉尺，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一步一步，坚定的走向阶梯。

　　走到教习面前时，桑正卿先是行了一个礼，再站直身体，紧紧地盯着玉尺。

　　在他后面的排着的罗庆丰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面露嘲色。

　　桑正卿都已经十一岁，拥有资质的可能微乎其微，能有几个会有邱炳那样的运气？

　　况且邱家是出过修行者的。这些年也有几个资质垃圾的旁支。

　　可他桑家，从来没有！

　　桑家不仅没有能进入封火宗的人，他连通过年测的人都没有啊！

　　他桑正卿凭什么对修行这么执着，就因为他是小神童？安安分分当他罗家的手下不好么？

　　桑正卿不会关心罗庆丰的想法，他现在只关心年测。

　　那把玉尺，决定了他是否有资格踏入修行的世界。

　　教习望着他执着的模样，颇有几分惋惜。

　　玉尺腾空，白色的光束向桑正卿照射而来。

　　光束触及他额心时，左手的培元珠突然变得有些烫手，随即又变得冰冷，仿佛在那一瞬间将自己所有的热度都释放的干干净净了。

　　桑正卿也在那一瞬间眼前一黑，仿佛看见了一个漆黑的世界。

　　培元珠冷却之后，他的眼前又恢复了正常。

　　或许不能说正常。

　　因为此刻，他能看到自己的额头处，发出了金色的柔光。

　　他没能反应过来，就像邱炳那样，楞楞的看着金光。光束消失后，他望向教习。神色间还有一份不安和期待。

　　教习见他这般模样，目光里也很是复杂，但脸上的笑带着他的胡子往上翘，也表达出了他的高兴和得意。

　　教习笑着对桑正卿点头，一旁的青衣少年走来将桑正卿牵走。

　　慢慢跟着青衣少年走着，桑正卿也慢慢回过神了。

　　他通过了！！

　　年测，这道原本是紧紧卡在他前进道路上的障碍物，突然变成了一道大门。

　　他打开了这道大门，即将看到新的世界！！

　　罗庆丰望着桑正卿跟着青衣少年离开，心里满是不可置信。

　　不可能！桑正卿怎么可能会通过！不可能，邱炳和桑正卿这种人凭什么！！

　　不相信的同时，心里满是嫉妒的情绪。

　　但他，没能像邱炳和桑正卿那样通过年测。最后，跟随着队伍离开书院。

　　即使出了书院遇到接他的仆人，他也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难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