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全都是乐事，毕竟是山村里头，风调雨顺的年辰除了那税吏上门取走的税赋后，还能多少存些米粮银钱，若是哪年年辰差了，非但要将以前的米粮家底都耗尽，怕还要举债煎熬，再向山里深处去祸害那些鹿猪等野物才能，顺利活得下去。

　　活得艰难，其却不自知，也是一种欢乐。

　　偶尔有那外出到镇上城里去转悠一圈回来的，今日说哪个老爷又娶了妻妾，明日说哪家儿女不孝，气死双亲的，又或者说哪个地方今年犯了太岁，数月无雨，请了道长也不成，又或者说说最新的话本戏文，终究是个消遣。

　　只是，这个月月中那一日，一整个村子的人都没了。

　　那一日，严格说来是那一夜，本该是圆月高悬的。

　　实际上，那夜却是阴云密布，天上皎洁月光半点也落不下来，整个村子都伸手不见五指，纵然有那么两家因着家事没能早早入睡，点了油灯在卧房里头商议的，也觉得莫名心惊。

　　总觉得，这村子里头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这些鬼物是一时没察觉出异样，但无尘子却晓得。

　　那夜，猫猫狗狗都没了动静。

　　农家村寨，多多少少也有十几二十条狗的，彼此之间再熟识，到了晚上，或者左边邻家，或者右边兄弟家，闹出些许动静，便会惹得村子里的狗嗷嗷叫成一片。

　　偶尔还有些猫，在屋顶跳来跳去，只让那些屋瓦嘎吱嘎吱响，然后便是屋里的主人一顿臭骂，继续惹得左右看家狗狂吠不止。

　　那一夜，整个村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外头分明一点寒风也没有，但有寒气直冲屋子，逼得一群人不得不早早便上了床，将已经泛黄的棉被死死裹着，也扛不住那一点冰凉，瑟瑟发抖。

　　按说，这种情形下，村人大多是睡不安稳的。

　　但那夜，实在是好睡。

　　一夜好眠。

　　睡到了今日。

　　等到了今天，百多个鬼物，迷迷糊糊才发现，自己已经不是人了。

　　儿女也不是人了。

　　枕边人也不是人了。

　　双亲亲人，也都不是人了。

　　非但不是人，看样子，似乎都认不出自己了。

　　有灵动聪慧些的，还能在一群鬼物里头看出了自家父母妻儿，心疼惋惜靠过去，可惜后者要不便是浑浑噩噩，要不便是怨煞缠身，只一心向着前头飘去，看样子，是前头那三个一身阳气流动的人。

　　莫名其妙，无缘无故，冤屈憋屈。

　　最大的，还是怨恨。

　　与世无争，老实安稳，纵然不能享受福报，也不该有这种恶报。

　　无尘子元神感受到了那群鬼物鬼气里头的怨恨无奈，摇头叹息，却也不敢任由那群鬼物继续变化，无论是要去寻阎魔十君报仇，还是祸害自己这三个无辜之人，都只会让那怨恨无穷纠缠，最后污了心智，成了恶鬼。

　　或者某一日，这些恶鬼能够重返清明元神，却也因着身上血煞罪孽纠缠，再不能修清净平和的鬼道了，只能在那杀人无数成全自身的饿鬼道上继续下去，等到某一日，罪孽牵扯，因果纠缠，被哪个路过的和尚道士收拾了。

　　届时，能够入得幽冥受十八地狱轮转，已经是这些恶鬼最好的归宿了。

　　若是罪孽太重，杀心太过，直接被某个道人以雷法直接打得魂飞魄散，也未必不可能。

　　想到此处，无尘子一念火起，一念悲动，面上欢喜怒火悲哀，接连跳过，倒是让一旁二人愈发忐忑不安了。

　　老师（真人）这是被那群东西给吓得魔怔了？

　　一点清凉从元神灵台飘出，瞬息间走遍全身，将那揪心的感觉压下了，无尘子生生断了咒文，叹息：“为人不易！”

　　这没头没脑一句，无尘子也不解释，继续念诵咒文。

　　前头只是慈悲心并入咒文，此时无尘子心思变化，又将那无奈可怜心思传入，也不求那些混沌鬼物能够领会，自行散了一身鬼气，只是想将拉着鬼物拉扯入幽冥时候，打上些许印记，将来在幽冥地界受罚时候，这印记能够抵消些许苦难。

　　无尘子却不晓得，这便是境界了。

　　仙，从万千生灵而来，但修行时日久了，已经脱离寻常生灵了。

　　一个仙人若无境界约束，恣意妄为，轻可以移山倒海，重则是灭国灭世。

　　此前，无尘子只是法力高深，心神稳固，今日受了百多鬼魂怨念纠缠，慈悲心发作，勉勉强强担了些许职责，无论是庇护人道，鬼道，妖界，又或者清静无为，远离俗世，静坐悟道，又或者慈悲度世，又或者操弄因果，如此种种，都是境界之一，也是自己的道途。

　　定了道途，才能继续修行，不然便是再积修法力，也没有前行的可能。

　　佛门修行，大多是挑选的静坐修行和慈悲度世二者之一，约束己身，参照修行，如此才能被称为大德高僧，至于那些酒肉和尚，假借僧人名号行鬼祟事情的，只能说，并不是真正的和尚，徒有其名，不能真修的。

　　道门，大多选的是清静无为，又或者调和阴阳的道途，前者便是躲在山林洞府或者道观之中安安静静修行，千百年也未必出门一次，后者虽行走世间，只是参悟因果阴阳，只在那阴阳失衡，善恶果报偏离太过离谱的时候，出手纠正，余下的时候，冷眼旁观更多些。

　　旁门左道，也有些许能够得到机缘的，立了道心，定了道途，大多是子孙儿女，也有些许只贪图长生不死的，未必是歧路，只是艰难。

　　妖，则是自身为上，顺带照顾一下族群。

　　胡八姑便是这般行径，三五不时偷偷眛下些丹药，使唤人给送到南边安定县去，让自家二娘三姑幻化一番，取了那丹药回去，便可以润泽一群小狐狸了。

　　魔，炼化天下为己用，也是一种道途，多在劫数纠缠的期间才会出现，用以引爆因果，要不便是世界重归混沌，重开天地，要不便是向死而生，化解所有残存劫数因果，让世界重回正轨，若是因果报应如常，生死轮回正常的地方，这般邪物，难以现世。

　　魔，最后不是罪孽缠身，便是跟着世界一道回归混沌，也就是大千世界那种地方，才有机会成就魔界，将那些散乱的罪孽因果一股脑卷了，归入魔界，等世界清明了，再有那魔物被牵连出来，将那些因果罪孽释放，一点点化解。

　　至于鬼物，大多是执念缠身，罪孽纠缠，心有不甘，不愿认命，不想因着身上罪孽不甘就此消散，不愿再入轮回的可怜人而已。

　　鬼物最大的机会，便是重开鬼界，将人间地方收拢，化作一方鬼蜮，自己当个鬼王，勉勉强强算得潇洒，却也要提防地府鬼差出手，避开佛道高人超度。

　　每一个生灵，都有道途。

　　但，道途只能自悟，不可假借旁人点出，不然那误入歧途的可能比悟得道途的可能还要大得多。

　　无尘子也是在明了慈悲道途之后，联想昔日种种，终于想起胡八姑三番两次欲言又止的模样，看似关心自己修为，实则是在关心自己的道途。

　　胡八姑是妖，道途不是恣意妄为，怕也是自保为上，能够在世间行走之时，勉强收束心性已经难得了，若是无尘子修行的道途成了庇护天下苍生，又或者除魔卫道啥的，二人迟早有分歧的。

　　难免哪一日，有人不长眼招惹了胡八姑，被后者随手收拾了，便有罪孽因果纠缠，时日久了，胡八姑身上的罪孽也少不了，二人就此决裂也是必然的。

　　好在，自己修行的是慈悲，对无辜之人的慈悲。

　　如此，二人之间起冲突的可能便少了许多了。

　　极好，极好。

　　无尘子也舍不得胡八姑这个助力。

　　那道法指点啥的不说，只是有这么一个妖境的狐狸在一旁帮衬，无尘子行走天下时候，便可以少了许多危险，聚拢功德的速度也快了不少。

　　无尘子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将咒文渡过去，随着金光跳跃，那小鬼们蹒跚靠拢的速度还比不过被无尘子拉扯入幽冥的速度。

　　不过是一刻钟功夫，那群鬼物已经消失了一大半，剩下十来个，身上实在是怨恨太重，无尘子那咒文刮去鬼气之时，就跟千刀万剐一般，那鬼物凄惨哀嚎的声音，只让见者落泪，闻者伤心。

　　清缘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或许是被那莫名其妙的夺舍给磨练太过，不然也不会舍了大半辈子相伴的张氏，一意跑来跟着无尘子学道。

　　此时，这老头也一脸揪心表情，双手颤抖便要去捂脸，却是连法器也顾不得了。

　　其身边的老车夫，更是将脑袋深深埋着，双肩抖动，哭得跟个得不到糖果的小屁孩一般。

　　无尘子看了看小黑，这小家伙没心没肺，还是对着那鬼物垂涎三尺，只是看了无尘子表情，不敢出去，拉耸脑袋，做老实模样。

　　究竟不是人，不晓得这悲惨哀嚎里头的无奈怨愤。

　　那两个人虽听不懂，却从鬼物惨叫声音里头明白了一切，感同身受，自然忍不住了。

　　无尘子眼看周围一群鬼物已经要被收拾干净了，那个阎魔十君里头逃遁的鬼物还没跳出来，颇有几分担心，忽而又舒坦了：这地方百多个鬼物，明显是被这阎魔十君布下阵法转做凶煞恶鬼的。

　　只是这时日太短了些，那阎魔十君还太过贪心了些，非要将这一整个村子的亡魂都化作凶煞恶鬼，故而没有成功。

　　如今，其十个鬼物被收拾了九个，百多个入道境界的小鬼也都魂飞魄散了，最后将这村子里的鬼物都给放出来阻挠自己，想来也是走投无路了。

　　最后的手段，约莫也只是为了逃命的遮掩而已，也是被自己吓坏了，怕自己的遁法狠厉，其想逃也逃不掉。

　　罢了，罢了。

　　未尽全功，但已经到手七七八八了，也差不多了，剩下这么一个，约莫是气数未尽，只等哪日因果牵扯，自己二人当还有见面的时候，到时候顺手收拾了，将这满村的因果都化解了。

　　无尘子一边叹息，一边超度，终于又是一刻钟功夫，那些执念不化一身煞气的鬼物，还是无可奈何被送入了幽冥界。

　　又有那涌来的鬼气，被八卦阵法牢牢挡了一下，又有其中驱邪金光来回清扫，将那些怨恨煞气都化解了，剩下的纯粹无比的阴气，绕过这八卦阵法顺着山谷方向流淌下去，等明日日头生气，阳气蒸腾，这阴气还是会乖乖遁入地下，将地脉运转的职责担负起来。

　　清缘二人好容易等鬼魅尖叫呻吟消失了，抹了抹鼻子，将狼狈模样消去了，借着稍稍黯淡了的驱邪金光四下窥望，出声：“老师，解决了？”

　　无尘子依旧腰背直挺，还在防备那阎魔十君，顺带出声：“应该是了结了。”

　　“今日，便不要再动了，在这阵法里头好生待着，你打坐炼气，老爷子好生休息，明日我们还要出山去。”

　　“大半夜的，黑漆漆的，这山道不太好走。”

　　二人应下了，有清缘安安稳稳打坐，在冬日严寒之中瑟瑟发抖，运转法力半日才勉强入了静，有那那车夫终于是安稳下来，依旧心神动荡，元神不稳，也是无尘子绘制了一道凝神符帮着清净心神，最后这老头抱着小黑这才安稳睡了。

　　至于无尘子，一边呼吸吐纳，一边分出心神防备周围，过了半个时辰，那驱邪符八卦阵终于耗尽所有法力，轻轻一声脆响，崩散了。

　　周围立即陷入一片漆黑安静。

　　无尘子还以为那阎魔十君会出手趁机偷袭，但似乎那鬼物被打击得太狠了，又十分重视自己的性命，居然没有出手，周围不过是些许散乱鬼气，偶尔飘过，被无尘子道袍上加持的驱邪法力给化去了。

　　等了片刻，只有那老车夫呼噜呼噜的声音，还有小黑颇为不舒坦的呜呜两声，余下的动静，半点不见。

　　勉勉强强熬过了两个时辰，无尘子还是没见到那鬼物，既不晓得是安稳了，还是遗憾了，只将清缘和老车夫唤醒，再让小黑带着，顺着已经攀爬到东边山头之上的晨光，慢悠悠向着村子里踱步而去。

　　至于马车，吃食，昨夜被那群鬼物恼恨之下，顺手给收拾了。

　　如今那老马，还剩了一具枯朽身体在那，至于马车，早碎成百十片了，想要拼凑起来，不比自己重新打造一辆来得轻松。

　　车上的干粮，也都成了漆黑模样，老车夫在马车残骸里头搜索了半日，才找出来的，若非是那模样还是个馒头，三人都认不出这是昨日午时还就着冰寒溪水勉勉强强吞下饱腹的白面馒头。

　　至于在村子里再看一圈，却是无尘子打算探索一下，看能不能找出那鬼物布置的阵法，然后不管是报给子真道人，还是自己运气好能够看出根脚，然后告知新津县的镇魔道人日后做好戒备，都是个好事。

　　好些时日了，山谷里头潮气不轻，还有鬼气腐蚀，那些倒塌的房屋，已经看不到多少昔日人气了，好在这是冬日，天气严寒，滴水成冰，周围山风吹拂，这些房屋之中的衣衫物件大多还是完好的，若是有那贪心的，取了回去好好清洗一番，再于日头下暴晒两日，缝缝补补，还是可以穿出来的。

　　老车夫一边走一边感叹，口中尽是不住的可惜。

　　如果马车还在，这老家伙还是要捡一些回去的。

　　可惜，马车没了，自己老胳膊老腿的，这边又是山道，就算是官道，也不太好走，尤其是从这儿回去，空手出行到晚上，应该可以找到最近的镇上，若是背了百八十斤，五六个时辰能够走一半都难说。

　　还是肚中空空的情况，速度实在是想快也快不起来。

　　那边清缘也在一堆破烂里头翻翻捡捡。

　　这人如今跟着无尘子呆了一两年，每日穿得不差，吃得也都是油荤十足的，已经看不上这三寸穷人家的些许破烂物件了。

　　其落脚地方，要不便是灶头附近，在一堆倒塌瓦砾之中翻捡两下，看能不能找到里头刚刚制成的腊肉啥的，要不便是在床榻附近翻了两下，看能不能找到那些藏起来的散碎银子，这眼力界和心思，只让无尘子好一阵叹服。

　　反正都是无主之物了，整个村子都死了，留下来也是白白给那些鼠兽吞了，还不如便宜了自己这三人。

　　老车夫看了片刻，跟着恍然大悟，点了点脑袋，忙从穿村而过的青石小径另一侧也开始跟着清缘一般学了起来。

　　不过这老车夫多少还是有些忌惮的，出声问道：“真人，这东西会不会沾了晦气？”

　　“家里边的孙儿这两日受了惊，碧霞观道长说最近要安稳，不能再……”

　　无尘子晓得这车夫老头是怕自己不满，故意隐瞒不说，让这老车夫带了邪物回去，到时候又是个麻烦事，还不如隐晦试探一下。

　　无尘子道：“这村子都死了，魂魄也被贫道超度了。”

　　“你们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