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量寿福，如此想想，这一趟看来颇为凶险。
无尘子将胡思乱想一一收了，抚平鹏鹏跳动的心，又道：“京城事情，贫道这点小修行，躲避也来不及，自然不会掺和的。对了，近来诸多地方妖魔作祟，鬼魅横行，两位道友可是挣了不少功德？”
无我大师一脸晦气，暗戳戳指了指胡八姑，极为埋怨道：“还功德，我这一身罪孽，还不知道要几年才能压下！”
“师弟局中人，如今能醒过来，也是好的。”
“贫僧每日忙于咒文事情，于超度一事上有些拖沓，倒是挣不下多少功德。”
“可惜了？”
胡八姑打量了无欲大师几眼，道：“你修得不是那和尚的金刚降魔法门吧？”
“这位道友眼尖，倒是看出贫僧根脚了！”
“算了，你们这些和尚，弯弯绕绕的，姐姐就不跟你们算计了。”
“道友才算计了我师弟一次，还说不算计了？”
“你情我愿，怎么是算计呢？”
“善哉善哉，道友言语不尽不实，先以誓言逼迫我师弟不得脱身，又藏了你那阵法手段的面目，甚至是整个转生的事情，起码一大半的法事都在曾家之外，害得我师弟伤损功德，沾染罪孽！”
无欲大师方才镇压自家师弟时候，可是出力不少，便是不损耗修为，却也是一番操劳担心，多少还是有些火气的，此刻胡八姑自己跳出来了，其也乐得过过嘴瘾，多少将心头那点憋屈化去。
阿弥陀佛，这可不是心魔，而是率性而为！
参悟佛心，需得先将人心看透了才行。
既然起了心思，无欲大师也打算趁机为自家憋屈的师弟出口气，至少也要让自家师弟晓得，在外头时候，多个心思，免得被那些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给害了，故而又道：“若非是我大悲寺多年行善积德，我这傻乎乎的师弟多年修行毁于一旦，此刻已经入了魔道了！”
无我大师果然被惹得整个脸都黑了。
憋屈，无奈，欲要争斗又斗不过，还不敢斗。
这心思，确实难受。
“道友还说不是存心算计？”
胡八姑板着脸：“你待如何？”
无尘子前头还高兴胡八姑与无我大师之间事情消弭了，忽而看得两边又有些火气模样，忙念诵了几句慈悲，插话道：“都莫要上火，毕竟前因已下，静待后果便是了，你我口舌之争也是无益，反生口舌业障，划不来的。我们且说说这功德事情。”
“善哉善哉，前尘已尽，因果已了，莫要再说了。”
“善！”
“依小官人的……”
到底斗不起来的，也不敢斗。
三人顺着无尘子给的台阶，齐齐应了一句。
无欲大师回味神色跳出来，似乎在追忆上古时候的事情，过了许久，叹惋几声，这才缓缓解释道：“这世道不太平，还是跟开国之前的鬼物相关，便是今日，你们西南地方依旧有许多鬼物被镇压着。”
“无戒大师便是在嘉定县镇压鬼物？”
“是也不是。”
“无戒师弟也是走的金刚伏魔一道，以前行走各地，功德没积攒多少，但是因果牵扯了不少。嘉定县师弟被害了，师弟便过去做了住持，慢慢积攒功德。对了，听闻嘉定县有个清源寺，每到天时不对，便有鬼物作乱，祸害方圆几十里，祸害无穷。”
“若是能够镇压下来，这功德便无穷无尽了。”
无尘子想起了性情暴躁的无戒大师，听闻已经恢复了伤势，回到嘉定县重新坐镇了，也不晓得其有没有将清源寺再收拾一番。
清源寺那鬼窝给无尘子的恐怖心魔着实不小，只盼自己这次回去后，那地方已经清浊分明了。
“可惜，我那师弟自视过高了。以其如今那点佛法修为，也就能将这些修为普通的鬼物超度了，至于清源寺下边镇压的那个凶狠鬼物，听闻是开国时候就镇压的，法力高深，修为了得，师弟仅仅能稳固一下封印，防止那鬼物跑出来作孽。”
“开国时候，各地有名的道观佛寺好像镇压了不少鬼物，还有不少在外潜藏的？”
无我大师被无戒大师安抚了，又晓得自己实在不是那胡八姑的对手，最主要还是自己主动搅和进去的，也不得不将那点怨念散去了，顺势转了心念，接道：“此事师弟我也知晓。前朝末期，世道太乱，人不人鬼不鬼的，又有野心之辈算计，或者还有些不为你我这般修为低微之人所能了解的缘故，仙神没有出手。”
“对。开国时候有数条潜龙你争我夺，死伤无数，冤魂不息，还有本朝太祖开国时候寻机乱了天下龙脉，使得天人不显，阴阳不调。”
无尘子心中虽欢喜此界没有仙神，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叹息一声：“哎……”
天人不显，也就是仙佛隐匿，神魔遁走，阴阳不调，五行不稳，继而轮回断绝！
前者对无尘子这类似夺舍的人而言，颇为有利，毕竟没有仙神那一眼洞穿前尘后世的神通，自己也就不存在暴露根脚的可能。
至于后者，对于那恒河沙数一般的懵懂生灵而言，确实是恐怖无比的灾劫。但对于大部分有修为在身的佛道旁门而言，原本因着仙缘不足，不能修炼成仙成佛成神，如今反倒是可以多超度幽魂，镇压鬼物，待得身死之后，魂魄带了那庞大的功德再入幽冥，来世想来还是足以再入修行道途的。
没有仙人坐镇，修行之人不得不跳出来坐镇了。
不过对于那些有直达仙人神人罗汉境界传承的修行而言，天人断绝，修行一道自然难了千百倍，或者穷尽一生也不能成就天仙。
如此，这些人好容易得来的，今生修行的缘法，却是浪费了。
无欲大师也想起自己的艰难，分明悟性上佳，佛法修为也不差，但就是难以再进一步，其中压抑，几乎成了心魔了。故而其跟着无尘子叹息，道：“阿弥陀佛。所以至于今日，我们这些修行都只能以功德之法修行，在坐化后重入修行一道。”
“想来，道友师门也有这些秘传吧？”
师门秘传无尘子倒是没见着，但猜测还是有的。
无尘子也不是个傻子，修行这般久了，又有天眼符等手段，除了鬼物妖物外，并未见得那真正的神佛仙人，自然会怀疑，如今无欲大师乐得解释一下，便顺着杆子往上爬，恭敬问道：“如今天人绝迹了，那我们这法术咒文还在？”
无欲大师也有些伤感，叹道：“会弱下去的。”
“佛法不显，道门不兴，妖魔绝迹，只有人心魔念纠缠，不得度化！”
“不过是一两百年的，怕是再三五百年之后都还有些手段。”
“那轮回呢？”
“这就是天机了，非你我能够窥探的，待得道友那日入了天仙境界，说不得能够亲赴冥土查明其中变化。”
“哦……”无尘子满不在乎应了一句。
于自己而言，凝练法力的《蛰龙睡功》只需安稳修行便是了，若无意外，迟早能够破境成为地仙，只是修炼元神的《诸是如梦观》，如今只是起了个头，还不晓得何时才能得到机缘修行圆满，实现碧霞真人所言的“阴阳平衡”。
非如此，便是自己成就地仙真人怕也有劫难，更遑论天仙仙人了。
体为阳，纳气即可，魂为阴，元神炼补。
阴阳不平，何以成仙？
至于轮回转世，无尘子只当作个万般无奈的选择，若还有修行前途，定然是不选的。
胡八姑也有些意兴阑珊，劝道：“我说你们啊，和尚呢就老老实实修功德，道士呢就安安心心拜祖师，我们这些妖魔鬼怪，该吞几个血食就吞几个血食，等修为到了，借道地府，去往妖界魔界佛土仙界，才是正理。”
“道友所言，贫僧不敢苟同。”
“便是妖魔鬼怪，也有佛性，也有佛心，也有悟性，也有机缘，可入我佛门，参悟正道，而不是四方作孽，诸县作乱。”
“师兄所言正是。以血食助益修为，终是外道，一时片刻进步飞速，到了后来，因果缠身，业火发作，任你是大罗金仙，也要被内魔外劫打落轮回，更有甚者，化为灰灰，从此前程后事皆不复。”
“呵……”胡八姑冷笑一声，半点不给两个苦口婆心劝说和尚的面子。
“我佛门广大，无论人神鬼妖，皆可普渡。”
“得了吧，姑奶奶转生前你们就普渡不得！”
“莫说姑奶奶了，就是我蜀南狐族旁边那些鬼族，你们这帮子和尚倒是去试试看，能不能都给超度了去。”
“若真个都超度了，姑奶奶亲自带了狐族上下来给和尚你们超度，那功德可是海量了去，如何？”
无欲大师有些尴尬笑笑。
无我大师面色也不善，转头看向四方明朗景色。
胡八姑这话分明就是接了大悲寺的疮疤。
昔年开国时候，太乙门大悲寺一道一佛领头，联手大明国内百十个修行门派，赶赴西南地狱，欲要将那些占据城池、将朗朗乾坤化作幽冥鬼蜮的鬼物全数收拾了，结果双方一场惨烈厮杀，鬼族固然死伤无数，但诸多修行门派也不好受。
有那本就是大猫小猫三两只的修行小派干脆从此败落，人丁单薄，更有甚者，从此绝了传承，此界再不复其修行法门流传。
而那鬼族虽然被超度了许多，但得了修行高人的气血滋补，反倒是修为进步，修成各种神通，从此割地称王。
大悲寺可是传承完整，昔年大战的种种都有记载，也三五不时便叮嘱门下弟子，对西南鬼城要避而远之。
院子中一时片刻颇为安静，有尴尬气氛悄悄生出。
胡八姑半点不自在也不显露，反而愈发欢喜了几分，为自己言语中能够争过两个能言善辩的和尚而欢喜，就是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无尘子，其笑意不得不收敛了些许：自家小官人也是道士。
无尘子受不得这气氛，出声道：“那鬼物……”
无我大师如何能让个妖修给辩驳倒了，争强好胜的心思生出了，也出声道：“前辈，我佛门非是不能普度前辈和西南那些鬼物，引导入善途，而是彼等不信我佛门，不愿入我佛门，自处佛门之外。”
“禅机不到，佛缘不生，我老师便是想度化前辈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直侍奉在无我大师身边的根源小和尚，适时接了一句话。
“非有佛心，我佛不渡；非有佛缘，我佛不渡。”
“徒弟，说得好！”
“滚！”
无我大师和胡八姑齐齐出声！
一个欢喜，一个忿怒，表情天差地别。
无尘子可不敢任由二人争辩下去，也插话道：“我们不是说这天人不显，神佛隐匿？”
无欲大师也跟着应道：“对对，道友和师侄都不要乱了我们这心思。”
“开国皇帝差使人断了天下龙脉，绝地天通，仙佛神魔不想与人道争的太过，便或者直接离去，或者转道幽冥地府离去了。不过为防这天下鬼物横行，妖孽作祟，所有诸多神明还是留了一二符诏在这天地，勉强收摄信徒供奉香火，镇压一下那些能够祸乱家国的凶厉之物。”
无我大师也觉得这传闻有些不可信，忙补充道：“这只是小道传闻，当不得真，也就你我闲谈时候说说而已，切莫道于外人。”
胡八姑已经恢复了几分安稳，跟着解释道：“可惜啊，绝地天通后，太阳太阴也日渐衰落，阴阳五行也失了变化，功德罪孽也不能上下分离，我妖魔鬼怪一类，也仅能吸食血食勉强维持法力了。”
无尘子大概相信了：“原来如此！”
胡八姑看了有些明悟的无我大师一眼，看出那和尚心头一点窃喜，又道：“莫要说这太阴太阳，便是你们人道的龙气也不停衰败，每到了那皇位交替时候，便有妖魔作祟，鬼怪横行，也是这缘故。”
“为何不将那些鬼怪全部送入幽冥地府？”
无尘子这话一出口，立时便后悔了，但话已出口，却收不回来了。
三个高人齐齐瞥了无尘子一眼，又有无我大师解释道：“道友这算得何不食肉糜了吧？”
“和尚倒是想将这些镇压的妖魔鬼怪全数送入幽冥，立时便能成就真正的菩萨果位。”
“可惜，那些妖魔鬼怪法力精深，罪孽缠身，便是倾尽我大悲寺所有大德，也超度不过几个。”
“也是！”
无尘子指了指京城方向：“若是国师出手，如何？”
无我大师瞪了无尘子一眼，不满道：“无论是国师，还是我寺诸位师叔，甚至是上次争斗的都灵前辈，都要防备那些被镇压的妖邪。他们若是去跟鬼物拼个你死我活了，那些被镇压的鬼物一旦跑出来，就无人能够收拾了。”
无尘子点头应道：“难为诸位高人了。”
“这鬼物被镇压了，也不知多少年修为才能耗尽。”
言语时候，无尘子猛然想起，自己的收鬼符，也是先将那些鬼物身上的阴气剥离了，不说一丝不留，至少也要化去七八成，再将之收摄其中。若是那鬼物法力精纯，自己一道收鬼符还拿不下。
一些刚亡故的幽魂，反而是最好超度捉拿的，沾染了一二法力的超度经文，便可将其送入幽冥。
看来绝地天通之后，这幽冥之门也弱了许多，但凡鬼物有些修为，都过不去。
无我大师想起寺内的师叔师伯，又生出自信：“和尚我好生修行，化解罪孽，还是有希望成就罗汉果位的。”
“和尚，姑奶奶的那一身罪孽，可不是这般容易消去的，不过你们倒是聪明，在幽冥地府有个菩萨坐镇，想来便是你这和尚身死了，也能得个好去处。”
“道友，休得胡言。”
“地藏王菩萨大慈大悲，度化冤魂恶鬼，如何以道友观来，便是阴谋诡计？”
“你们那些神佛事情，姐姐这点修为，不说为上。”
“道友，你持心不正，难怪一身罪孽！”
胡八姑半点嘴上亏也不吃，被人说了痛脚，非但不惭愧，反而一拍桌子，振得茶水飞溅，立即反驳道：“姑奶奶是妖，哪来的罪孽不罪孽的，将来姑奶奶修行功成，也是去往妖界，当个老祖，不比你们窝在灵山潇洒自在？”
无我大师却是不屑：“披鳞带甲之辈，如何有潇洒之说？”
“在灵山，整日阿弥陀佛的，就舒坦了？”
“我佛手持无量世界，可不比你们一个小小的妖界来得宽广？”
“沾不得荤腥，近不得情色，说不得妄语，今日我佛，明日慈悲，莫说无量世界了，便是无量量劫，姑奶奶也不稀罕。”
“道友此言有误。佛手三千界，界界生大道，纵观生死劫，永享安自在。”
无尘子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看三人又要起争执，忙道：“妖有妖的好，道有道的妙，佛也有佛的自在，鬼也有……”三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都不好，无尘子忙改口了：“我们还是说绝地天通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