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真道人让真儿去取来茶水瓜果,又让两个后辈弟子也坐下了,这才道:“师弟这些日子,颇为舒坦安逸啊?”
无尘子也不遮掩,一脸欢喜道:“前头又是京城,又是南边的,东奔西走,实在是疲倦。”
“当时师弟我便想着,等事情解决了,要好生歇息一两年,参悟道法,积修法力。”
子真道人指了指无尘子,轻声笑道:“师弟这两年跑来跑去着实辛苦,对了,我听闻南边不太安稳,你这跑到南边去是作甚?”
无尘子僵了一下,犹豫是不是该将胡八姑的事情和盘托出。
子真道人看了无尘子面色,又出声道:“既然是师弟私密之事,无需道来,师兄我忙于门内事情,已经焦头烂额手忙脚乱了,也懒得管师弟你的私密事情了。”
“不过南边确实不太安稳,那些邪物隐隐约约有作祟的痕迹了。如今太乙门已经下了号令,让我们这些门派修行时刻准备,说不得哪日,便要出力,去南边跟那些肆无忌惮无法无天的鬼物斗上一斗。”
言罢,这老道士顿了顿,笑眯眯看了无尘子一眼:“如今我碧霞观几个师弟都出门了,留了你师兄我一个人在这儿坐镇。”
“若真的南边事情不可收拾了,我碧霞观必然是要出力的。”
无尘子已经猜到老道士接下来的话语了。
果如其所料,子真道人叹息了好几声,虚弱道:“哎,老师毕竟年岁大了,不适合出远门,还有我们这一群不肖弟子在,也本该享享清福,安安稳稳闭关修道及时了,实在是不该再为了观内事情奔波劳碌。”
“至于真儿,如今还是入道修为,余下几个师侄修为也都差了些,在百江郡内还好,那些不成器的小鬼还不能威胁到他们,若是到了南边,遇到了那些凶煞恶鬼了,真儿还有他几个师兄弟,怕是真个要送命了。”
“师兄我如今也得在百江郡坐镇,纵然周边郡县保不住,至少这郡城内的安稳还是要保一下的,免得将来皇帝责怪。”
这老道士又顿了顿,双眼直直盯着无尘子,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无尘子立即便要拒绝,老道士却换了一副讨好模样继续道:“师弟既然都已经清闲到躲在家里边每日念诵黄庭经了,不若代我碧霞观出个力:这两月中若是太乙门让我们出力了,还请师弟代为走一趟南边?”
“那功德可不少,太乙门也有不少赏赐,到时候我碧霞观也给出几件护身法器,再有师弟修为,自然是安然无恙的。”
无尘子被老道士的话给斗得整个人汗毛都立了起来。
一旁的清缘对南边事情不晓得,只一脸欢喜盯着自家老师。
这徒弟,还以为无尘子出去,会带着其一道呢!
无尘子忙摆摆手,直言道:“师兄,师弟我这次去南边,就遇到了个凶煞鬼物,虽然受伤不轻,修为依然不弱于凶境,法力醇厚,元神精纯,听闻也是从南边那儿来的,实在是凶狠,险些要了师弟我小命。”
“南边鬼地,怕是有三五十个这般修为的恶鬼,师弟我这点手段,到了争斗地方,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还是师兄带了师伯的法宝去,才能起到大作用。”
子真道人一脸鄙夷:“师弟这性子,着实不像是个年轻人!”
“须知,夫乘舆马者,不劳而致千里;乘舟楫者,不游而济江海。”
“师弟整日躲避,哪来的功德成就地仙真人?”
无尘子笑了,片刻后,轻声道:“师兄谬矣。”
“师弟我非是不取功德,只是不取南边那地方的功德而已。”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非是求道,实则求死。”
言罢,无尘子又轻轻对两个后辈弟子解释道:“当年开国时候,佛道联手与南边鬼物争斗一番,起码死了一两千个人仙散人,将那镇魔谷地下三尺都给染红了,更有不少修行前辈在那争斗之中被坏了根基,伤了元神,一生都不能再求道了。”
“听闻,至今那镇魔谷依旧是阴云笼罩,煞气横飞,连鬼魅邪物都不敢闯入,可见当年征战之惨烈。”
无尘子这话既是给两个不明就里的后辈说的,也是告诫子真道人:师弟我也晓得当年的事情,切莫以为一两句敷衍话便可以将师弟我送去了。
子真道人眼睛亮了,掐了个诀,连连念诵了几句:“无量天尊。”
将那悲天悯人的心思送了出去,老道士这才道:“看来师弟跑南边一趟,真个不是去玩闹的。”
“师弟可是亲自去了那镇魔谷了?”
无尘子将脑袋摆得跟拨浪鼓一般,连连摇头:“怎么可能!”
“师弟我都说了,那地方如今煞气之盛,直达天穹,以师弟我如今的手段,怕是在边界上再转悠一圈也得小心翼翼。”
“师弟我不过是心血来潮,往南边转了一圈,然后将老师的尸骸搬到了百江郡,寻了个不上不下的地方安葬了。”
清缘也跟着应道:“此事师侄可以作证,老师跟师娘一道往南边取得,等回来的时候,师祖的遗骸便跟着回来了。”
子真道人意味深长“哦”了好长一声,只让无尘子以为这老道士快要回不过气来挂了的时候,前者终于是笑了,道:“原来如此,既是如此。”
“你们夫妻二人一道巡游踏青,培养感情,倒是不错。”
无尘子闹了个大红脸。
老头又到:“就是把清缘丢在家里边不管不顾的,有些不太厚道。”
“下次你们二人一道出行的时候,记得将徒弟也带上,嗯,日后弟子多了,全都带上也不成,但大徒弟得带着。一路上亲身教授,总比让清缘一个人在家琢磨修行功法来得好……”
清缘忙起身,恭恭敬敬道:“师伯这话可伤了我们师徒情分了。”
“在家的日子中,老师每日都带着师侄修行,有那错漏之处,殷勤嘱咐。”
“师娘也是三五不时教授一下师侄的修行。”
“老师出行,弟子本便该在家里候着,免得有师叔师伯的信函来了,错过了其中的要紧事情。”
子真道人点了点头,转头看向一旁拉耸着脑袋,默不作声的真儿,后者显然晓得自己又要被说了,恨不得将耳朵也卷起来,可惜依旧躲不过自家老师教训。其又道:“你看看清缘师弟,比你可是尽心多了。”
“都是修行的,你如今修为比师弟高出不少,还有为师和你师祖教授,师叔们三五不时还谆谆教导,却打坐静不下来,炼气断断续续的。至今五六年了,你修为依旧在入道境界,三五月也不见增进些许。”
“白白磋磨了这么好的一个机会。”
“以后,有事没事,多跟着你师弟学学,收收心思,定定性子,等你师祖考较过了,列入我碧霞观名箓,为师传授你碧霞观的正宗修行法门。”
真儿依旧脑袋埋得低低的,两侧脸颊轻轻动了下,看来是在嗫嚅,却并未发声。
子真道人不乐意了,斥责道:“也是二十来岁的人了,若是在外头,都已经是当爹的了!”
“好生说话!”
真儿终于是吐字清晰了:“老师教训的是。”
“弟子以后一定多跟清缘师弟往来,学学师弟的性子!”
清缘还要说话,无尘子已经传音了过去,让其只沉默便好。
毕竟清缘都几十岁的人了,还是经历过心魔考较的,比真儿心性自然要高出不少,此时若是清缘再谦虚两句,真儿怕整个要记恨了。
他们师徒之间的事情,自己二人不可插手太多。
子真道人也不好追着不放,免得让自己徒儿生了叛逆心思,看真儿服软了,也欢喜,转过脸来,笑眯眯对无尘子道:“师弟,有个事师兄得问问……话说你三五不时还来碧霞观一趟,但弟妹却不曾来过?”
“听清缘所言,弟妹似乎也是个修行之人?”
无尘子尴尬了。
胡八姑对佛庙道观大多不喜欢,在百江郡也待了几个月了,确实一次都没来过碧霞观,倒真不是子真道人多心了。
清缘看无尘子为难表情,也不敢言语了。
自家师娘性子确实不太好,连自家老师都驾驭不住,自己更是不敢违逆,也怕待会儿回去了,自家师娘晓得自己胡言乱语的事情,将自己好一顿收拾。
小黑三五不时被胡八姑拎着脖子揍的嗷嗷叫的模样,清缘甚为忌惮。
自己老胳膊老腿的,可撑不住师娘几下的。
子真道人看清缘悄悄悟了自己的嘴巴,只摇头叹气,又看向无尘子。
后者斟酌了许久,依旧拿不准足以,只迟疑道:“师兄,这事情吧,师弟我还真定不下来。”
“不过八姑确实是修行的,其来历,师伯晓得。”
“师兄若要详问究竟,还请师兄去问了师伯。”
碧霞道人在曾家庄是见过胡八姑的,看来应该是晓得胡八姑底细的。
如今胡八姑在城内安安稳稳,也不害人,最多做些吓唬事情,无尘子可不以为这是胡八姑性情温和了,更多的可能还是碧霞道人的威慑。
胡八姑的修为虽然高深,但在碧霞道人这般实实在在的道家高人面前,还是不够看,尤其是碧霞道人似乎也精通阵法,想来其若是下了决心要收拾胡八姑,后者能够侥幸逃脱便是邀天之幸了。
无尘子却不晓得,其是高估了碧霞道人了。
碧霞道人常年待在碧霞观清修,哪比得上胡八姑这狐妖,无论是修为,还是见识。
曾家庄斗法的那会儿,碧霞道人留手,便是因着胡八姑一身法力收而不放,晓得这狐妖还有反抗的本事,不敢逼到绝路了,故而顺势布下了个台阶,免得争斗两边都下不来台,死斗下去,还将自己也牵扯进去了。
子真道人想了想,也懒得管无尘子的家事了,只依旧道:“师弟,南边的事情,还真的要依仗师弟了。”
无尘子依旧坚决摇头:“旁的都还好商量,但南边鬼物实在是凶狠。”
“师兄见谅。”
子真道人也无言了。
碧霞观挂单的道人也有十来个,其中有两个也是人仙散人的修为,若是在旁的事情上,子真道人还真不担心让这些人出手。
但若是在南边鬼物那儿,这些旁门出身的散修,实在是比不得无尘子。
无论是道术,还是法宝,甚至保命的手段,无尘子都比那两个高出不知多少。
以无尘子如今的符箓,在自家老师手里边,只要自家老师没将阵法运转起来,又或者对无尘子不够关注,其还真能借用那逃遁法门逃走——那遁身符,一个念头百丈距离,自家老师施展遁法,最多也就是这个速度。
如今还在碧霞观挂单的师兄弟,都没这个手段。
故而子真道人一心想让无尘子代为出手,自己也用不着担心其会不会因此丧命。
只是没想到无尘子油盐不进,自己好话歹话都说了一箩筐,前者还是拒绝了。
这事情难办了。
无尘子也只当做没看到子真道人面上的为难,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道袍,又看向碧绿颜色泛出紫光点点的竹林,伸手牵过来两片竹叶,看了其上纠缠的微弱灵气,赞叹不已,心思已经在盘算自己日后重新立了三清观,是不是也想法子布下一座阵法。
如今世道灵气太过稀薄,除非是千福山那样的绝妙灵脉,还能让人轻松修行,余下的地方,灵气太过稀少,朝阳紫气又不过是短短片刻功夫,不足以满足炼化灵气的需求,至于其他时辰,在如今的无尘子看来,那点灵气,相较于成仙得道的灵气需求而言,杯水车薪。
到千福山转了一圈,打坐修行了几日,无尘子如今的眼光也提高了不少。
修行福地,便要这般模样的。
子真道人也顾不得无尘子偷偷将自家竹叶收入袖中,只在两个挂单的师兄弟之间来回斟酌了,终于下定决心,道:“师弟,师兄我也不为难你。”
“南边确实凶险,师弟性情小心,不想去冒这个险,人之常情。”
“但师兄我想向师弟讨要个百八十道灵符,那个遁法符至少四十道,余下的护身符,驱邪符也来个三十四道……”
无尘子已经被这老道士不要面皮的话给吓得跳了起来,惊骇道:“师兄,你这不是让师弟我绘制灵符,而是要了师弟我的性命。”
子真道人要的灵符可不是只步罡踏斗念咒掐诀便可以绘制的那种,而是无尘子以元神法力将自身意境融入其中的那种上等灵符。
那玩意可不好绘制。
绘制蕴含了道蕴道蕴的灵符,需得无尘子心神安稳方可。
哪一日无尘子心情不佳,又或者神魂迷糊,一道那种上等灵符可都绘制不了的。
看对面老道士戏谑笑意,无尘子忙坐了下来,换了一张庄严模样,稽首道:“师兄,非是师弟我不乐意,实在是师弟我能力不足。”
“清缘,你给师伯说说,那上等灵符绘制的难度?”
清缘如今年下等灵符绘制都艰难,一点法力也不足以开启法眼,看不明白上下灵符差距,只为难道:“老师,弟子还不太懂得灵符的……”
无尘子被这话给气了个仰倒。
子真道人落井下石道:“师弟,你徒弟都说你那灵符不是很艰难……”
清缘还晓得好歹,忙出声道:“师伯,师侄没说过这话!”
子真道人笑眯眯道:“清缘,你不是说你不太懂得灵符么?”
清缘已经察觉到其中不太妙了,却也不敢回绝师伯的问话,讷讷应道:“是。”
子真道人语气不变:“你如今不过是刚刚入门,法力连一道印诀咒文都没法使出,已经能够绘制灵符了,以你家老师如今浑然一体的法力,还有坚固无比的元神,绘制千八百道灵符,轻而易举。”
无尘子看清缘胀红面色,立即不乐意了:“师弟我倒是不晓得师兄如此能言善辩。”
“清缘分明是说自己不懂符箓,到了师兄这儿,却变成懂得符箓了。”
子真道人深谙进退之道,立即牵引过茶水,倒了一杯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茶出来,又起身,亲手递给无尘子与清缘,看得二人一个惶惶不安接下了,一个勉强将面色压下也接下了,这才道:“师弟也是的,都是当人师父的,这火气还没压下!”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吾辈修行,降服其心,压服其念,安静平和,喜怒不生,方能参悟大道。”
无尘子冷笑,趁着老道士还在自己身边,一尺之遥,伸出白嫩手指,轻轻在那老道士瘦削干瘦的脑门上弹了个脑瓜崩。
子真道人正侃侃而谈,没想到无尘子说动手便动手,一时反应不过,等察觉额头一点轻微疼痛,忙跳开,不满道:“师弟,你这是作甚?”
无尘子端起茶水,小口小口吞了,只将对面老道士激得火起了,这才将茶盏放下,笑眯眯道:“师兄不是说要喜怒不生么?”